他闻言收回了目光,重新望着我,神情却甚是冷淡。
我心里倏然一惊,瞬间明白过来。
我愕然,看他,不敢相信地摇摇晃晃从岩石上跳下来,站到他面前,脱口道:“难道……难道……父皇是要让你的母亲从头到尾看着你被鞭苔致死吗?”
他依旧望着我,没有否认。冷淡的眸子里头,出人意料地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悲伤。
他只是木然回我道:“先妣身份尊贵,上只跪天地,下只跪双亲与己弟,却为了能让我死得痛快一点,自降身份当众下跪。”
他说得十分平静,平静得让我难以置信。
我张了张嘴,好半天才憋出一句:“然后呢?”
他缓缓抬肘,支在岩石上,用五根修长的手指扶住自己的额头,眼光不知道聚焦在哪里。
恰有鸟晚归林,叫得婉转,仿佛将他叫回了不堪再忆的过去。
然后他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道:“先皇不许。先妣撞柱自尽以明志。”
他的措辞,依旧文雅至极。可我能感觉到,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嗓音有一瞬的颤抖,好像是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
我不由自主地默默伸手,探入他破裂的衣裳,轻轻抚摸他背上多年前留下的交错鞭痕。
他的身体在我的手下微微发颤。
“就是这些吗?”我轻声问他,“当时一定很痛,对不对?”
这一回他终是有些激动,闭上眼睛自责道:“我努力忍痛不出声,就是不想让先妣为难,可最后仍旧忍不住漏声,功亏一篑。”
我叹口气道:“你又何必这样。被鞭子打当然是痛的,怎么可能忍得住呢?如果鞭子的痛都能忍住,宫里头的太监犯了大不敬的罪名,怎么会要处以鞭刑呢?发配他们统统去被人压好了。”
他没有接我的话,面容没在金黄色的暮光里,一半是苍白的,一半是灰暗的,一副悔恨不已的模样。
可即便是悔恨不已的模样,他依旧是极好看的。
他很少有这样明显的情绪写在脸上,在我的记忆里,绝大部分的时候,他都是面无表情,一副高高在上冷冰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你要往好处想。”我挠挠头,尽力开导他,“至少你的母亲没有白白送命。父皇看到她以死明志,肯定是有所触动。你看,他不仅没有打死你,还让你活了下去。”
他闻言,突然侧过身来,望着我。
然后我看到他哑然失笑了,深邃的五官笑成了一朵疏朗的花,颠倒众生的模样。
面对他的笑容,我竟然有些莫名心痛。
“先皇的确有所触动。”笑够之后他猛然止声,冷冷道,“他又令我与他滴血认亲。”
我正在抚摸他后背的手停住了。
又是一大片的鸟归巢,从我们的头顶飞翔而过,合奏出愈发婉转的啼鸣。
我深吸一口气,问:“这一次的结果呢?”
他看着我,面容早已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冷漠。
然后他淡淡道:“血又溶了。”
第二十五章
我们赶在天色全黑之前出了树林。
地平线上,远远地飘起万家灯火。灯火里头,是袅袅的炊烟,令人馋涎。
我没有再问下去。以前我一直觉得我活得很苦闷,今朝今日,我却猛然发觉,原来这世界上,有人活得比我更苦闷。
苦闷的时候不能老是想苦闷的事情。
所以虽然我还有一个很大的疑问,但是我不再问。
因为我不想让他再想这些苦闷的事情。
他领着我赶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镇子。
他对这个镇子,似乎也很熟悉。他对这里一切,似乎都很熟悉。
我问他:“我们现在离京城有多远?”
“二十里。”
我想了想,又问他:“那离南疆呢?”
“七百里。”
我掐指算了算。这二十里路颠沛流离变故迭生,走了我足足三日。照此下去,就算芳菲落尽,春去夏来,我都不一定能走到南疆。
我心里顿时甚为郁结。
他倒不以为意的样子,带着我在镇子里穿行。
掌灯时分,街上没有什么人。家家户户门口挂起了灯笼,看上去颇是祥和。
我觉得我的肚子叫得愈发厉害了。
终于,他在一家不起眼的铺子前立定,伸手,开始在门板上有节奏地敲门。
我定睛一看,又是一家药铺。
上一回我们出宫的时候,他也是带着我进了一家药铺。
有一瞬间我以为他以前是贩卖药材的。
他敲了一会儿门,门便开了。里头探出一个中年人来,上下打量了阮双一眼,又上下打量了我一眼。
打量完后他拉开门板,露出铺子里的光景,恭谨道:“请进。”
阮双却微微一怔,看着中年人不说话。
中年人却更是殷勤道:“外头冷。我去给两位倒杯热茶。”他说着,便上来拉我们。
阮双突然拖着我往后猛退一步,避开中年人的拉扯,道:“我想我敲错门了。”
中年人闻言,脸色倏然一变,阴晴不定地看着我们。
我赶紧清咳一声,揉着肚子装腔作势埋怨道:“我就跟你说这家不是饭馆,匾额上都写得明明白白,你自个儿不识字,还偏偏不信我。”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又侧头,顺着我的话朝中年人道:“万分抱歉。”
中年人的神色,稍稍缓和了一些,将信将疑的样子。
我连忙拽起阮双的手,往镇子的另一头走去,大声道:“快点找饭馆吧,我都饿坏了!再找不到饭馆儿,你信不信我把你直接吃了!”
我不敢停留,拉着他一路走出了镇子。
镇子外头是一望无垠的田野,黑乎乎的一大片,什么也看不清,只遥遥瞧见,田埂的另一头,稀稀落落有几处农户。昏暗摇曳的灯光从那些屋子里透出来,从漆黑的田野上看过去,就好像苍穹上的星子一样。
我们就这样一路走着,谁也不说话。
可我知道,自从他去了次药铺,他就走得很心不在焉。好几次,他都不小心走到了路旁的沟渠里去。
我的肚子饿得要命。我一边走,一边琢磨着寻个话题和他说说,也好不用老是想着自己的肚皮。
正想着,不知何处的野狗突然扯嗓叫了一声,吓我一大跳。
随后,我听到我的肚子也跟着叫了一声,在静谧的夜晚听上去格外的响亮清脆。
他停住脚步,侧头看着我。
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这一动,肚子又不争气地叫了一声。
这一回,不仅响亮,那叫声还似乎转了个调,好像是人家戏文里最后一个铿锵有力的尾音。
他静静听着,突然转身,开始往田埂远处的农户走了过去。
我连忙跟在他身后。
“你是要去问农户买吃的吗?”
“我没钱。”他静静回我。
我吃了一惊,道:“我们没钱,问人家要东西吃,人家会给我们吃吗?”
他没有再接话,径直往前走。
我们终于来到了一户农家门口。可能这个地方有流寇的关系,农户家的院子,用荆棘扎了高高的篱笆,甚难攀爬的样子。
他将我推在暗处。
我甚为不满地拉住他。
他叹了口气,道:“你穿着丝绸衣裳。”
我想起那个粥摊女人讥笑我的模样,不由讪讪缩了手。
他已经转身去敲门。
不知为何,那敲门声,在黑夜里,听着十分的凄凉。
许久之后,有人开门了。
我在暗处,只看到白光一闪。
我吓了一跳,定睛一瞧,才发现是个三十来岁的男子,一手半举,在胸口横着把镰刀,神色十分戒备。
那在漆黑之中明晃晃的一星亮光,就是他手里的镰刀。
我悄悄伸手,拔出自己的匕首。
“想惹事的话最好滚远点。”他甚是无礼地大声道。
我心道,果然是流寇出没的关系,这里的农户都异常警惕。
阮双站得笔直,说了几句话。
可是他还没有讲完,那个男子就伸手,将他往外一推。
“抢不到就来讨?”那个男子呸了一口,“有多远滚多远。”
说完,就重重把门关了。
门风飘起,吹了吹阮双的额前长发。他缓缓伸手,抹去溅在脸上的唾沫。然后,他在原地默默站了一会儿,便走到我面前,淡淡道:“我们去下一家。”
我咬了咬唇,站起来朝他道:“我已经不饿了。”
他看都不看我,直接转身往不远处另一家农户走去。
“我真的已经不饿了。”我跟在他身后,继续坚持道。
他还是不睬我。
我上去拉住他的手,将它放在自己的肚子上。然后我往肚子里吸了一口气,将肚子鼓起来,道:“你摸摸,我还很饱呢。”
他沉下脸来看我。
然后他突然将手握成一个拳,往我肚子上狠狠打了一记。
又快又准。
我猝不及防大叫一声,那一口肚子里鼓起来的气也自然泄了。
他已经转身走得很远了。
我只听到我的肚子,又婉转而嘹亮地唱了半支曲子。
我昨晚明明吃过三个馒头了,为什么今天晚上又会饿呢?
我叹了口气,垂头丧气跟在他的后面走。
我们接连敲了几户人家,都没有什么用。
去年收成不太好,又有流寇,家家户户都是拮据得很。
我身为人君,甚感惭愧。
每一次敲门,我均是蹲在暗处,看着他。
无论别人说什么话,他的神色一直是淡淡的,就好象是宁静的湖水,任由碎石乱入,始终不起一丝波澜。
看到最后我低头,用手指抠地上的土。
才开春,土还硬得很。
我的手指,莫名有些疼痛。
然后我想,其实他和太傅,是极其不像,却又极其像的。
他们都是知书达理的人,都是涵养极好的人。
可太傅就是夏末的风,明明和煦得很,底下层层凉意浸透。
他却是初春的风,扑面寒意刻骨,偏偏于细微处润物无声。
如若当初皇位是他的,而太傅位列人臣之首。那么圣主明明,国士无双。这万里锦绣河山,说不定会是完全不同的样子。
至少,这些农户的态度,会和善许多,至少,我现在能吃上些东西。
我越想,越是沮丧,忍不住人往背后靠了一靠。
这一靠,我就觉得不对劲。
背后甚为空软。
我一回头,发觉这户农家的荆棘,有一处扎得不甚严实。
我用手掰了一掰,很轻松地掰出一个容人通过的洞来。
我探头,往里面略略一张望。我一眼就看到,院落旁的架子上,挂着晒干的柑桔。
我的肚子,很不争气地又对着那些柑桔唱了一回相思曲。
我回头,看到阮双还在低声和那个农户说话。
我想了想,就把自己的身子放低,慢慢爬了进去。
很快我爬到了柑桔旁。我伸手,抓过一粒,就往嘴里放。
肚子与柑桔这对怨偶千里终相会,在我的身体里翻云覆雨,甚是满意。
我瞬间就吞下许多。
然后我听到门板摇动的声音,那农户看来是要关门了。
我揉了揉肚皮,恋恋不舍地瞥了眼剩下的柑桔,赶紧往外爬。
爬出荆棘篱笆的一瞬间,我瞧见他缄默站在那里,神色依旧是淡淡的。只是浓密的睫毛遮盖下来,掩藏了底下所有的情绪。
我突然想到,他昨晚把他那三个馒头都让给了我。
当时他问我,我有多久没有吃东西了。
我告诉他,两天了。
然后他轻描淡写地说:“你吃吧。我不饿。”
就算他说的是真话,那他至少,也已经有一天一夜没吃过东西了。
我正想得发怔,他已经转过脸来,朝向我。
他看到我匍匐在地,微微一愣。
我看着他。
然后我毅然决然地转身,重新爬了进去。
我爬到柑桔旁,抓起一大把,往自己的怀里塞。
抓完一把我还是嫌少,就又抓了一大把。
随即我转身,想重新爬出去。
可是我已经看到那个农户站在我面前,不怀好意地盯着我。
我尴尬地朝他笑了笑。
他却不笑,反倒是抄起一旁的锄头,朝我狠狠砸下来。
我心道不妙,赶紧收了笑容,往那个篱笆的缺口跃了过去。
锄头落了空,在我身后发出令人心悸的声响。
我使出吃奶的力气往外头爬。
阮双已经站在缺口外,伸手欲将我拖出来。
可是千不巧万不巧,我的裤脚被荆棘勾住了。
我回头,想去扯,却见那个农户已经走上来,再次抡起锄头,对准我的腿就砸了下来。
锄头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嗜血的光。
我想到我的腿可能保不住了,心中甚是悲凉。
只是电光石火的一瞬,一只手从缺口里探入,死死一把握住锄头。
我仰头,是他。我知道是他。
可那个农户却是始料不及,吃惊之下猛然一扯。
他无处借力,只好伸出另一只手,拽住篱笆上的荆棘。
两人瞬间僵持。
我深吸一口气,赶紧扯断裤腿,跌跌撞撞爬出庭院。
他见状,手腕突然发力,将锄头往后一推。
从缺口里,我能看到,那个农户连人带锄头一屁股跌倒在地上。
我想也不想,拉起他的手,死命地往外跑。
我们一路跑出了很远很远,一直跑上了附近的一座小山头,才停住。
山头的另一边,是一条大江。
我蹲在地下,面对大江,大口大口地喘气。
然后我感到我的手里,粘粘地湿了一片。
我知道,肯定是他刚才用手在荆棘上借力的时候,被荆棘刺伤了。
于是我回头,看着他,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你的手要紧吗?”
微薄星光下,他的脸色,寒冷到了极北之地。
他突然伸手,将我从地下拖起来,朝我脸上狠狠打了一巴掌。
“吃完了干吗还要进去?很好玩吗?”他恶狠狠道,“等着被抓吗?等着被杀吗?”
他手里伤口的血蹭在我的脸上,被夜风一吹,更显温热而粘稠。
我摸了摸那火辣辣的半边脸颊,咬住唇。
然后我低头,从怀里掏出先前藏好的柑桔。
柑桔不少,我一只手捏不住。于是我两手一起,将柑桔捧到他的眼皮底下。
“我想你也是要吃东西的。”我看着柑桔喃喃道,“所以我又进去帮你拿了一些。”
很长时间,他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再接。
我抬起头来看着他,努力伸了伸手,将柑桔又往他跟前递了一递。
“很好吃的。”我补充道。
他突然侧头,望着滔滔江水。
我模模糊糊看到,他好看的眼睛里,好像闪着光。
然后我听到他叹了口气,幽幽道:“没见过你这么傻的人。怪不得被林献寒玩得团团转。”
第二十六章
我们在那座山头上找到一间木棚,大概是附近猎户春秋狩猎时的栖息之地。
此刻刚刚开春,木棚里头没有人,甚是荒凉的样子。
我折腾了半夜,又是被先前农户的锄头吓了一吓,虽然是吃饱了柑桔,依然很快就沉沉睡去。
然后,我做了一个梦。一个十分荒诞的梦。
类似的梦,我曾经做过很多次。我记得,最近一次我做这样的梦,是我第三次在皇宫里找阮双,却倏然发觉他消失不见的那个夜晚。
梦里,我回到了父皇旧时的府邸,我幼年的家园。
我去找母后。
依旧是烟笼轻纱,依旧是芬香馥郁。
我蹑手蹑脚走到被帘幔遮得严严实实的床前。
我能听到,母后在里头很沉重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