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愕然,抬头。
那个侍卫正捏着刀,不可思议地瞪着我
然后我看到,他的喉头,多了一个血窟窿。血窟窿上,插着一支箭。
鲜血顺着箭柄流下来,一滴又一滴,在半空中绽放出了妖艳的赤红花朵。
他就这样不可思议又不甘心地瞪着我,然后慢慢仰天倒了下去。
我知道他并不是在瞪我,他是在瞪我的身后。
于是,我深吸一口气,握紧匕首,慢慢转过身去。
天际的霞光又更浓艳了一些,各种颜色的云朵,被晚风徐徐吹动,织成迷人的图案,在我身后形成一幅令人怦然心动的天障。
天障前,玄黑的衣裳,俊秀的容颜,卓然的风采。
那个男人,就这样缄默立在那里,淡然地看着我。
他的一只手,仍旧保持着扔箭的动作。
大风刮过,卷起不知名的早春花瓣,追随着他的一头长发,肆意飘扬。
我能看到,发丝飘扬下,他那一双冷漠而凄美的瞳眸。瞳眸里,静悄悄折射着早春晚霞的五光十色。
光影流转,他的瞳眸,就好象苍穹之上最最耀眼的星辰。
我朝他微微一笑,道:“好久不见。”
第二十二章
他没有说话,对我甚为诚恳的欢迎之辞全无反应。
我又问他:“你的箭伤恢复得还好吗?”
这一回他的眼睛动了一动,不过他还是没有回答我。
我想了想,觉得他大概是怪我没有谢谢他方才的救命之恩。
可是两日之前,我从太傅底下救走了他,他也没有谢谢我。
于是我颇有些不满意地提点他:“君子礼尚往来。虽然你刚才那一手甚是干净漂亮。可是你欠我人情在先,如今一命抵一命……”
我还没有说完,他已经沉着脸,快步走上前来,拽起我的手就往外头走。
我本就饿得头昏眼花,被他这么一拽,脚下没有站稳,面孔朝下直接摔了下去。
天旋地转,我好半天才趴在地上回过神来。
我抬头,看着那个男人,他依旧阴沉着脸看我,神色有些憔悴。
然后他弯腰,架起我的手肘,又将我拖起来往外跑。
我跟着他踉踉跄跄跑了几步,脚下一软,重新摔倒在地。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又要将我拖起来。
我拦住他道:“我跑不动。”
他不理我,还是执意要将我拖起来。
“我真的跑不动了。”我敲敲自己的腿给他看,“你瞧瞧,脚都软了。”
他终于停下来,瞥我一眼,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然后他幽幽道:“阮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我想了想,问他:“我是腿软,又不是面瘫,怎么会丢尽阮家的脸?”
他无甚表情的脸抽了一抽。
我心里头甚是得意。
他却抬头,皱眉看了看天,又蹲下身来,问我:“你要休息多久?追兵马上就要来了。”
我揉了揉已经感觉不到疼痛的肚子,轻声叹口气道:“我饿了。”
他微微一怔。
然后他低头,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布纸包着的东西,默默递给我。
我狐疑打开,里头是三个馒头,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都已经冷透了,硬梆梆的。
我其实原本是不喜欢吃馒头的。
但是我今天却倏然发觉,冷透了的硬馒头是这世界上顶顶好吃的东西。
我二话不说就吞下去两个。
刚想吃第三个的时候我想到一个很紧要的问题,就停了口问他:“这是你的晚饭吗?我吃了你吃什么?”
他看了我一会儿,不答反问道:“你有多久没吃东西了?”
我仔细数了数,道:“两天了。”
他闻言抿了抿唇,随即轻声道:“你吃吧。我不饿。”
我看了看他,有一瞬间我想把手里的馒头给他。
可是我实在太想吃东西了。
于是我低头,开始闷声不吭咬第三个馒头。
才咬了一口我就听到半空中响声大作。
那个男人已经扑倒了我。
我微微抬头,只见被彩霞染红的地平线上,黄色的尘土纷纷扬扬,许多骏马飞驰而来。
我想起了刚才那个死去的侍卫发出的烟火。
“他们知道我们在这里。我们是躲不了的。”我大声对那个男人道,“我们要赶快逃。”
他蹙眉看了看漫天的羽箭,突然伸手,朝我扔来一具尸体。
我明白他的意思,是要拿尸体做挡箭牌。
据说糟蹋别人尸体会祸及自己子孙的。我不由有一瞬犹豫。
然后我转念一想,我不喜欢女人,男人又不会生小孩,子孙一事想来也不太靠谱。这样一想,我顿时心安了,连忙将尸体背在身后。
背完之后我侧头,看到那个男人也在背尸体。
我觉得我有必要提醒他这个事实。
“你知道吗?糟蹋别人尸体将来自己子孙会遭报应的。”我对他道。
他皱了皱眉头。
我想他大概是担心了。但是当下之急,显然是保命更重要。
于是我连忙劝慰道:“不过你将来可以向我这样,不要再喜欢女子,只同男子欢好。”
他看了看我,突然在暮色中意味深长地一笑,道:“这可是你说的。”
我干笑一声,点点头。
然后,我们两个都背着尸体站起身来,一同往外狂奔而去。
夕阳在我们的后头,投射下极长的影子,落在我们的身前。
我眼见着影子一点一点地变浅淡变朦胧,最后和不知不觉黑暗下来的夜色融为一体。
可后头的马蹄声,不但没有减弱,反而更清晰了。
我一边跑一边对那个男人道:“人怎么跑得过马?这样下去迟早会被他们追上的。我们要想其他法子。”
他沉默了一会儿,回我:“我知道前面有一片林子。”
“大不大?”
“很小。”
我有些绝望,道:“你以为京城侍卫是吃素的吗?他们难道不会搜林子吗?”
他又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而坚定地道:“你要信我。”
我们很快就跑到了那片林子。
在林子里背着尸体已经没有必要了。于是我们将尸体丢弃在林外。
尸体上密密麻麻插了许多的箭,就好像刺猬一样。
我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那个男人已经拉起我往林子里跑。
林子里似乎多是杏树。夜风拂过,杏香阵阵。我能感觉到,杏花的花瓣飘落在我的脸上,细碎而冰凉,就好像是春雨一样。
我们没有跑多远,我就听到后头马匹追赶而至的声音。我回头,隐隐看到林子外头灯火通明,看那样子,京城的侍卫,已经准备开始搜林。
我甚是担忧。
他却熟门熟路地带着我在林子深处穿梭。
我有些疑惑:“你以前经常来这里吗?”
他突然停住。
黑暗里,我看不见他的表情。
我只听到他若有如无地叹了一口气。
我能感觉到,那一声叹息里,藏尽了数不清的懊悔和自责。
我呆了一呆,犹豫一记,终究没有开口追问
后头侍卫的说话声已经清晰入耳了。
他似乎回了神,又拉着我开始跑起来。
或许是他跑得很快,又或许是这个林子的确很小。几炷香的功夫,我们就穿越了整片树林。
眼前豁然开朗。我借着微薄星光仔细瞧了瞧,发觉那是一条很大的山涧。
开春了,积雪从不知名的山上融化下来,沿着高低起伏的地势,一路奔腾不休。
他二话不说拉着我就往湍急的水里走了下去。
水花打上我的靴子,我停住不走。
他又拉了拉我。
我放开他的手,还是不动。
“别怕。”他道。
“我没有怕。”我道,“但是你要告诉我,我们究竟要干什么。”
他顿了一顿,回我:“我们要躲水里去。”
“怎么躲?他们一样会搜的。”
“你跟我来就知道了。”他已经重新拉起我的手,然后他凑上我的脸,看住我,又重复了一遍先前的话,“你要信我。”
我的确信了他第二次。
山涧十分的深。我没有走几步,水已经浸到了我的脖子。看那样子,再往里走几步,水便会没过我的头顶。
更要命的是,水流湍急,我已经被冲得摇摇晃晃,站立不稳。
可他还在无畏地往涧里走。
我实在觉得危险不过,便对他道:“我们这样会被水冲下去的。”
他却突然放开我的手,纵身往前一跳。
快得我来不及拉他。
然后,他从湍急水流里探出头,对我道:“这里有块石头,你跳过来。”
我瞬间明白了他,心中一喜。
涧正中的水又深又急,人根本不可能在里头站稳。侍卫们最多在浅滩上探查。如若我们在深水处找到了落脚之地,自然能够避开他们的搜寻。
当然,现在是月末的晚上,野外一片漆黑。如若换作白天,这个法子还是行不通的。
至于侍卫们会不会在山涧里搜索一夜直到天亮,这就要看我们造化了。
“你怎么知道这里会有石头的?”我问他。
水声嘈嘈,他没有回答我。
水中开始泛出浅白色的光泽,有人已经搜寻到山涧旁了。
我赶紧往他身前一跳。
底下,果然有块高高突起的石头。
石头不小,我连忙两手抱住它。
白色的光泽更加浓晕了,我回头,几个侍卫的影子已经被模模糊糊地勾勒了出来。
我看了那个男人一眼,他朝我点点头。于是我们深吸一口气,一人一边各自抱紧石头,将身体通通埋入了滚滚波涛里。
水势湍悍而急猛,我能感到,冰冷的水流打在我的身上,好象是一股凶猛的飓风,随时随地都会把我卷下去一样。
巨大的水声里,我能朦胧地分辨出外头的响动。有人在岸上徘徊。火色摇曳,隔着水面,晕染出奇怪的光影。
我正屏气看得仔细,却突然感到在我对面的那个男人的身体猛然一晃。
透过火光我模糊看到,他的一只手,不知为何,松开了石头。
水流急速异常,石头的表面又甚是光滑。突发变故之下他只能用一只手勾住石头,半个身体都开始随波逐流。
我连忙调整自己的姿势,小心翼翼腾出一只手,想去将他拉回来。
就要碰到他的一刹那,他的另一只手,突然也莫名其妙地松开了石头。
转瞬之间他就要被冲下去,我顾不了这么多,猛然伸手一探,抓住了他的右手肘。
然后,我立刻明白他为什么会松开石头了。
他的手肘,在长时间的用力之下,已经再次脱臼了。
他曾经被我拧脱过双肘一次,又被太傅拧脱臼过两次。
据说一个人脱过臼之后,是很容易再次脱臼的。
我咬牙,用力想将他扯回石头旁。
可水势太汹涌了,我刚才猛力一探也改变了我的位置。我不仅无法将他扯回来,反而自己也被他往下拽。就连我扶住石头的那只手,也变得越来越酸痛,仿佛完全不再属于自己。
我只感到,我也在一点一点地远离那块救命的石头,和他一起,逐渐沉沦到张着血盆大口吞噬一切的涧水里去。
但是,这一刻,我不想松手。
因为我明白得很,一旦我松手,他就是死。
这样急的水流,起伏这样大的地势,底下又到处是嶙峋的尖石。如若他被冲下去,绝对没有活路。
所以我咬唇,死死抓住他的手肘。
其实我也明白得很,我们这样绝对坚持不了多久。
如若我执意不松手,最后的最后,肯定是我会与他一起被冲下去,肯定是我会与他一起死。
一个人死好过两个人死。
我虽不能做事挣钱,但我不是傻子。这样一个浅显的道理,我还是明白的。
可我此时此刻,宁愿做一回傻子。
水排山倒海一般的袭来,压得我透不过气来。
水面上头的光亮依旧不屈不挠地透射下来,白得泛红,仿佛是地狱门前的罪业之火。
我们就这样在涧水里僵持了一会儿,僵持到我觉得我已经无法再抵抗水流巨大的冲击力,僵持到我觉得那罪业之火已经舔燃上了我的躯体。
就在这个时刻,他突然抬头,朝我牢牢抓住他的手狠狠咬了下去。
这一下猝不及防,痛楚让我本能地松开了手。
我立马反应过来,连忙忍痛再去抓他。
可他却故意避开了我。
只是白驹过隙的一瞬间,眼前黑影一闪,他就这样,消失在了奔腾不休的滔滔浪花里。
第二十三章
我呆呆地张着手,任由淙淙水流从我的指间飞淌而过。有一瞬间我尝试收拢五指抓了抓,可是掌心里什么都没有留下。
直到一口气憋不住了,我才回过神来,偷偷潜上水面,仰天吸一口气。
头顶上是苍穹。
正月三十,天上有星无月,夜幕被铺满了清冷而温暖的薄光。
是的。明明清冷,却点点温暖的薄光。
岸边依旧有人影晃动。我默默在心里叹一口气,又把头埋进了水里。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隔着水面,我再也看不到红白色的光了。我将头探出水面,岸上也没有人影了,所有的鼎沸人声,统统都不见了。
只有隆隆的水流。
我从石头上重新跳回浅处,跌跌撞撞往涧边走去。
夜风再一次迎面拂来,吹上我全部湿透的衣服,冷入骨髓。
我在岸边站了一会儿,慢慢转身,往山涧的下游走去。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但是我的心里,总抱着一丝侥幸,希望他在下游的某处,也能够如我刚才一样,湿漉漉地爬出来。
或许他不会对我说话,或许他只是阴沉着脸看我。这些我都不在乎,我只有一个小小的希望,希望他能够活生生地从山涧里爬出来。
可是我失望了。
除了水声,什么也没有。
天地万物,好象全部都失去了生机一般。
我想他有可能不知道我在找他,所以我张了张口,想喊他的名字。
可是我却突然发现,我不知道到底该叫他什么。
我甚至连他到底姓什么也不知道。
太傅叫他阮双,古宜说他是自己的弟弟,他却说自己姓慕。
他在生死攸关的最后一刻依旧十分清醒,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便毅然决然地咬我的手,断了我愚蠢地想徒劳救他的念头。
可我却连他的姓都没有搞清楚。
我甚觉悲凉。
我就这样走了很久,一直走到东方重新泛起鱼肚白,一直走到山鸡扯嗓唱起了第一支晨曲。
于是,我停下来。
不知为何,我的心里头,好象堵上了什么东西,满腔的感情,偏偏找不到任何渲泄的出口。
我叹口气,重新往回走。
我要回到我最后一次见他的地方,那湍急的涧水中,那块救命的大石头旁。
戏文里说,如果你不知道一个人死在了哪里,那你可以在你与他最后一次分别的地方上支香,他的魂魄,在忘川河畔,是能够感应到的。
我没有香,但是我想我至少可以磕个头。
太傅说,为君者,上只跪天地,下只跪父母。否则地动山摇。
可是我不管,我想地动山摇。地动山摇,说不定便能摇到阴曹地府,让他知道,我在这里,十分想念他。
我就这样慢慢往回走,一直到神思恍惚地走回了当初我们藏身的地方。
然后,我在山涧边站住。
清晨了,鸟儿开始歌唱,珠落玉盘,宛转跌宕。树林里起了薄薄的晨曦,弥漫开来,飘落到山涧上。雾霏萦绕,莺啼燕语,水光流溢,就好象是处在仙境之中一样。
仙境之中,我看到,汹涌的涧水里,站着一个人,正背对着我低头四处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