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知道?”他淡淡问我。
我点点头。
“不后悔?”
我再点点头。
他叹了一口气,闭起眼睛。
很久之后,他平缓如水地道:“我做了不该做的事,林献寒想了不该想的事。”
我听完,就这样捏着衣角坐了很久。
坐到最后,我把衣角撸平整,终是对他开口道:“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觉得你长得很像一个人。”
他动了动闭上的眼皮。
我吸一口气,又道:“我今天想起来了,那个人是谁。”
他重新睁开眼,脸色苍白地看着我。
我没有骗他,我是想起来了。
那是一个女人。那个女人的母亲叫慕容静霏,是慕容静霆的姐姐。那个女人是慕容皇族最后一个漏网之鱼,一直到我登基好几年后才被太傅从一家磨豆腐的小作坊里搜了出来。
最后她被凌迟了。
凌迟那天我去了一次法场,那天太傅病了。
那个女人生得很好看,又高贵又冷艳。据说慕容皇族的人,无论男女,都是生得很好看的。法场上她回头,在漫天的杏花飞絮中,用一双凄美而冷漠的眸子瞰我,道:“姓阮的,做厉鬼我也不会放过你。”
类似的话,眼前这个男人,半个月前也对太傅说过一遍。
我看着他,问:“那个被凌迟的女人,应该在你的九族之内吧?”
他盯了我很久,目光一点一点地黯淡下去。
“她应当是你的表姊吧?”我继续沉稳地问他。
他深不见底的眸子早已经一片漆黑,吞没了他眼底深处所有的光亮。
我站起身来,沉脸往外头走。
他一把拉住我的衣角。
我没有回头。
很久之后,他无奈地叹了口气,缓缓松开手。
我继续往外头走。
走到门口的时候,我扶住门沿背对着他。
“可是我想不通。”我终究不甘心,问,“那晚倾盆大雨,你又为什么要救我?”
如此血海深仇,如若我是他,我是绝对不会救的。
然后,我听到他似乎在我身后轻轻笑了一声,笑声里头,很有些苍凉的感觉。
不过我等了许久,他都没有再回答我。
第十七章
我穿过走廊走到药铺,发现那掌柜的老头正准备关门打烊。
我朝外头看了看,发觉天色尚早。
“没米了。”老头道,“我去西市背点米回来。”
我想到那一日老头和那个男人关于钱粮的对话,便问他:“我们有钱买米吗?”
那老头犹豫了一下,吞吐道:“慕公子以前身体好的时候,会去隔壁当铺帮金掌柜甄别古物。如今他这般光景,阮公子你……”
我想着那只我根本看不上的破碗,摇头道:“我不会甄别古物。”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我打断他道:“我也不会帮人撰文写字。”
不是我不会,是我不能。我的字迹如若流传出去,太傅这等缜密心思,保证明天我就被太傅五花大绑捉回宫。
那老头叹了口气,也没有多说什么,拿了钱袋掩门而去。
我站在窗后看路上车水马龙,人群摩肩接踵。
午后阳光和暖,照满了街巷的每一个角落,照在街上每一个人的脸上,将他们的脸也照得和暖无比。
他们看上去都很开心的样子。
我想,其实无论是前朝慕容氏,我阮氏,哪怕将来变成了林氏,老百姓只要能安稳过日子,便不会太在乎谁做皇帝谁做臣子,更不会在乎究竟谁把谁赶尽杀绝,谁与谁不共戴天,谁与谁生死不容。
可是我处在高位,却不得不在乎。甚至,在乎的都不再能如平常百姓一样安稳过日子。
如若我有的选择,我宁愿不要生在帝王之家。
我在那里浮想联翩,不经意却看到对面的锻造铺子门口,站着一个戴斗笠的人,正在挑剑。
我看他的身影,愣了一愣。
我连忙跑了出去。
我跑到他面前的时候,他正把剑迎光举起,略经沧桑的脸上一副坚毅而热忱的模样。
这个神态,我太熟悉了。
那一日在上书房,我头一次违了太傅的意思,将尚方宝剑赐给了他,任命他为天子督军。
当时,他的神态,也是这样坚毅而热忱。
我在他跟前立定,往四周看了看,颤声低道:“古宜,你竟然还活着。”
古宜从剑后抬头,惊愕地看着我。
然后我感觉到他的膝盖似乎抖了一抖,好不容易强行撑住下跪的冲动。
我低声道:“街上人杂。”
他闻言连忙转身,往不远处一家不起眼的饭馆走了进去。
我跟在他身后,离开他几丈之远,一边走一边偷看四周。
每个人还是很高兴的模样,并无可疑。
我们在饭馆二楼一张临窗的桌子旁坐下。
古宜本来想挑角落里的。不过我觉得角落是个死胡同,不如临窗,既视野开阔,又容易求变。
小二端菜上来的时候,我想起了一个很紧要的问题。
“古宜,你有银子吗?”
他连忙道:“陛……公子请放心。这顿饭我付得起。”
我想了想,又问他:“那你有八十两这么多吗?”
古宜愣了愣,随即会意。他从怀里取出一张银票和几锭银子来,恭恭敬敬递给我。
那张银票是一百两的。
我把它们统统收好,贴身藏住。
然后我拾起筷子准备吃饭。
不过我突然想起了那个吃饭姿势很文雅的男人。于是我重新放下筷子,将衣服整理了一下,摆正了自己的姿势,才开始动箸。
我好多天没有吃肉了,胃口很好。
古宜却似乎不大有胃口的样子。
我觉得我身为人君,应该关心臣子,便将碟盏往他面前推了一推,劝他道:“你尝尝。这里的鸭子烧得比御厨还好吃。”
古宜勉强动了动筷子,抬头往四周看了看,轻声道:“公子,我没有私藏军盐。那都是太傅林大人下的圈套。”
我点点头,又将一块鸭肉塞到嘴里,边吃边道:“我知道。你还活着就好。”
他松了口气。过了一会儿,他又问道:“公子如今如何打算?”
我将鸭肉咽下去,放下筷子,问他:“据你所知,现在朝中是什么形势?”
“公子失踪后,兵、吏、礼、户四部尚书联名上书,恳求太傅暂摄一切帝王权务,以稳大局。但是内阁陈大人和严大人坚决反对。”
我笑道:“有什么好反对的?”
太傅,不就早摄了一切帝王权务吗?
“一国焉有二君之理?”古宜忿忿道,“两方僵持不下。最后太傅退步,下令一切事务统交内阁,并说,当务之急是打探出公子下落。”
我点点头,没有接话。
古宜叹气道:“我只怕他是表里不一,明借着打探公子的下落,实际上却欲行不利斩草除根。我听说两日前京城侍卫半夜搜捕一个人,什么厉害的兵器都动了出来,最后连太傅都亲自出马。公子,你说说,这是探查您的下落吗?这分明是要置您于死地啊!”
他还想说什么,我抢先问他:“你如今是要犯,如何能在京城藏身?”
“几位先父的旧将轮流收留我”他回道。
“他们都和陈大人严大人一样,反对太傅暂摄帝王权务吗?”
古宜抬头看着我,坚定道:“我等自当忠心报国,岂容奸佞之臣为非作歹?”
我看着他,开心地笑了一笑。
“公子处境危险,又如何藏身?”他问我。
我想了想,不答反道:“我的藏身之地,有人……不太靠得住。我想尽快离开此地出城。”
他沉默了一会儿,道:“我可以去安排。”
“越快越好。”
他思考很久,又对我道:“公子,你若信得过我,今夜子时,我可以安排人去接你。明早就可以出城。”
我点了点头,却道:“不用接我。就在这饭馆旁的巷子门口等我即可。”
他诧异看着我,应诺一声,站起身讪讪道:“那我去筹备了。”
“等等。”我拦住他。
他的表情更是诧异。然后,他突然半跪下来,激动道:“公子,虽然先父犯下勾结前朝慕容氏这般大逆不道的过错。但是我当真是赤胆忠心,甘愿为公子赴汤蹈火肝脑涂地。”
我愣了一愣。
然后我不好意思地咽下口唾沫,挠头喃喃道:“你……误会了。我让你等等,是想问你,能不能先帮我把饭钱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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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吃完饭后,用古宜给我的几锭银子,去买了套好料子的衣服。
那个老头先前给我的黑衣粗糙得很,里面的线头也不整齐,我穿着一直很不舒服。
我就这样穿着新衣裳回到了药铺。我没有再回药铺后头的房间,只是手里捏着那张一百两的银票,呆呆坐在打烊的药铺里。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外头猛然有乌鸦“吱呀”大叫一声,吓了我一大跳。
我这才发现,窗外繁星满天,早已经到了深夜。有一轮模糊的残月正半挂苍穹之上,如雾如水,将哀愁无声泻了一地。
那个去买米的老头,竟然还没有回来。
我低头,发觉我手里的银票,已经被我一手的汗水浸湿了。
掌心湿漉而粘稠,不知为何,我想起了两天前,我伸手去摸他的肋下。
那个时候,掌心里,也是一手的湿漉和粘稠。
我把手上的汗擦干,又默然坐了一会儿,终是站起身来,朝后头的房间里走进去。
那个男人正躺在床上,痛苦地低咳着。
他每咳一次,嘴角就有一滴血流出来。枕头上,全部都是触目惊心的红色,逶迤开去,荡人情思。
兵部尚书没有说错,这箭上的毒,的确很厉害。
我咬了咬唇,走到他面前。
他听到动静,缓缓转头,看着我。
然后他上下打量了一下我的新衣裳,神色微微一愕。
“我今晚就要走了。”我对他道。
只这一句话,他就明白了,那一瞬惊愕也消失殆尽。
“对方靠得住吗?”他非常平静地问我。
我想了一想,回道:“应该比你靠得住。”
他不再说话,只是默默看着我。
烛火倒映在他漆黑的瞳仁里,明明灭灭,牵扯出复杂得理不清的情绪。
最后的最后,他将头朝里面的墙壁扭了过去,淡淡道:“保重。”
我觉得他的反应太平静了一些,平静得很出乎我的意料。
如若他此刻跳起来,指着我的鼻子大骂,长篇累牍引经据典说我是如何如何忘恩负义,说他明明是因为救我才会送命我却要丢下他一走了之,我都能够接受。
可是他什么都没有说,他只说了两个字:“保重。”
话至此,我想我们言已尽,我可以走了。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却觉得我的脚好像生了根,一步也走不了。
他半背对着我,背脊骨从薄薄的中衣下透出来。箭毒消耗了他全部的体力,他消瘦了极多,更突出嶙峋骨骼。
我舔了舔干涩的唇,轻声辩解道:“我不应该救你。”
他没有吭声。
我想了很久,又轻声补道:“你当时也不应该救我。”
他肩头动了动,还是没有吭声。
我紧紧捏着手里的银票,只觉得指甲都嵌入了肉,掐得我的心都在疼。
我深吸一口气,咬牙道:“谢谢你。但是真的很抱歉。”
然后我转身,往外头走去。
“请等一下。”我走到门口的时候,我听到他边咳边道。
我停住,回头。
他却没有回头,依旧面朝墙壁。
“如果真想谢谢我,”他语调无甚起伏地道,“就留一两银子的棺材本给我。”
我的心,好像突然被针狠狠刺了一下。
原来他是知道的。他是知道我有银两,知道我能够帮他买救命的西域陀罗花,也知道我最终选择了不去买。
他什么都是知道的。可他什么也没有说。
他只说:“保重。”
这一句“保重”,就好像巨大而繁华的烟火,璀璨得我无处可躲原形毕露。
我将买衣服留下的碎银统统扔在桌上,落荒而逃。
第十八章
我匆匆从药铺出来的时候,那个买米的老头还没有回来。
我觉得不能和他道别,还是很可惜的,虽然他给我的衣服很糟糕,也没有给我烧肉吃,但是他毕竟收留了我。
我沿着街道往白天的那个饭馆走去。
天色全黑,只有微弱的星光和朦胧的月色,在地上模糊地绘出了我的人影。
我走了几步,突然觉得不对劲。
我的人影,在我的身前,被莫名地拉长了,也莫名地清晰了。
我猛然回首。
巷子的另一头,许多的人影晃动,灯火通明,宛如白昼。
我心中一沉,赶紧往路旁树后一躲。
几匹骏马飞驰而来,我眼见着他们朝我步步逼近,只觉得自己仿佛全身都被榨干了力气,只好一点一点的绝望下去。
可是,那些马,却没有发现我,堪堪在药铺门口停住了。
我大松一口气,只觉得心里又喜又忧。
喜的,自然是我先他们一步,离开了药铺。
至于忧的……
我还没有琢磨明白,头马上一个侍卫翻身而下,从后面一匹马上拽下一个人来,喝道:“那个中了箭毒的人,是不是在这里?”
我定睛一瞧,那个人花白胡子,竟然就是下午说出去买米的老头。
他的额头破了,一只眼睛也肿得高高的,满脸的血污。
他显然是被人严刑拷问过,只是在那里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
那个侍卫大喜,赶紧朝后头挥了挥手。
我抬头,只见后头无数的人影与灯火,拥簇着一顶熟悉的青花大轿,在光影之中款款而动。
我呆住,呼吸不能。
那顶大轿已经在药铺门口稳稳停住。
然后,轿帘掀开,一袭白衣在如水的月光里就这样儒雅地晕染开来。
所有的人都已经躬身,恭谨道:“太傅大人。”
这一声齐刷刷的“太傅大人”,迫使我回过神来。
我看着那个奄奄一息的老头,一瞬恍惚,仿佛看到了那个男人。
不知为何,那一瞬间,我的心里头突然绽放出了一个我从来都不曾料到的想法。
我往身后看了一看,身后不远处,就是另一条巷子的转弯口。我闭上眼睛,将药铺的平面地势仔细回忆了一遍。然后我重新睁开眼睛,将背悄悄抵上墙壁,一点一点往后移动。
那些侍卫忙着恭迎太傅,没有人注意到我这一边。
我退到拐角处,转身没入那条巷子。
巷旁有一棵树,如若爬到树顶就可以顺势跳到屋顶上。
我屏气往上爬。
我觉得我从来没有爬树爬得这么快过。
快爬到顶的时候,我听到头顶有“嘶嘶”的声音。
我抬头一瞧,差点没从树上摔下来。
一条蛇正青口獠牙地瞪着我,眼神很凶恶,很像我第一次遇见那个男人时候他的眼神。
当时我看他的眼神很不爽,所以我直接甩了他一个巴掌,然后强上了他。
可是蛇太小了,我没有办法也甩它一巴掌,更没有办法强上它。
不知为何,想到此处,我突然觉得后庭一痛。
我吸了一口气,安慰自己道:蛇显然是不可能强上我的。
这样一想,我略微放心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