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彻道:“我不会看。”
“少废话,去床上去,”百里芜弦把他拽起来,然后自己在凳子上坐下,同样回视着景彻,“看我作什么,别磨蹭了,明天一早还赶路呢。”
景彻看着他,想,这个人,倒也有不那么令人讨厌的地方。
第四章
“爷爷们啊,小店是百年老店,奉公守法,绝不是黑店啊,小的还想要做生意呢,您这……您这……小的我……”
“闭嘴!”
接着又听一阵桌椅相碰的嘈杂声,和掌柜的哎哟哎哟的叫唤声,大概是某个官兵将掌柜的一脚踢开了。
被这番响动惊醒,睁眼看外边还都是黑的,百里芜弦的起床气全被勾起来了,站起来拍桌子就想怒气冲冲地喊一句:“谁啊!扰人清梦!”可是眼睛扫到景彻,却发现对方不知什么时候也醒了,穿着一身亵衣坐了起来,景彻看着百里芜弦,微微摇了摇头,意思是让他噤声,于是百里芜弦想喊的话就这么止在了喉头。
只听楼下又有官兵喝道:“我们接到线报,说是百里芜弦在你这客栈里,你若是知道,早早告诉我们!也省的被疑包庇罪犯,受皮肉之苦!”
掌柜的连忙叩头:“小的……小的……是真不知道啊!”
官兵将手中画像抖开,伸到掌柜的眼前:“就是此人,你是真没有见过?”
掌柜的仔细看了看那张画像,又立刻连连摇头:“我们今儿只住了一位带着络腮胡子的大汉,并非此人,其余的就没有带胡子的了。”
听到“百里芜弦”四字,二人都是一怔,百里芜弦继而苦笑起来,眉头挤成八字,景彻却一眼瞪向这名字的主人:“他们怎么知道的?”
百里芜弦摊手表示无辜,过了一会儿,似是想到什么,他猜测道:“或许是我的那些老友。”
“哼哼,”景彻冷笑一声,“老友?”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即便如此,我也不怪他们,换做我,可能也会这么做。”百里芜弦耸肩道。
“你倒是想得开,”景彻讽刺他,“那现在准备怎么办,冲出去打一架,还是跳窗逃跑?”
对方摸了摸下巴,深思熟虑的样子:“常言说民不与官斗,打架总是不好,何况我负伤在身,跳窗的话,又未免有损形象,我看……能躲便躲过去吧。”
“怎么躲?”景彻沉声问道。
百里芜弦看了景彻一会儿,忽然几步走了过去,一边走一边还把衣服俱都脱了,一把掀开被子,自己钻了进去。
“你做什么?”景彻使劲把百里芜弦往外推,自己朝床脚缩了缩。
听着官兵们上楼的脚步声,百里芜弦不管三七二十一,只管把景彻往被子里塞,一手还拿起被子盖住他的头:“快,你躺进被窝里,把脸蒙住。”
景彻被百里芜弦按在被子里,如平时一样冷冷的声音此时变得瓮瓮的:“他们要抓的是你。”
百里芜弦长叹一口气,解释道,“我问你,若你要抓一个人,进入房间,见一人躲在被子中,看不见脸,一个人惊慌失措地看着你,但是却毫无掩饰,你首先会怀疑哪个?”顿了下,他又说,“何况,我与那画像还是有些出入的,进城那日,不就没有被看破么?”
此间关系自然是一想就通,景彻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也不再说话。只听见官兵已经踢开了隔壁的门,听着一阵鸡飞狗跳,怒骂哀告,然后又是“砰”的一声,接着一句当地骂人的话,极脏,只是二人都听不太懂。
百里芜弦第一次露出极为愤愤的表情,还磨了磨牙:“若不是情态紧急,我最憎恨人家骂我,换做平时,哼哼。”
话音刚落,门便被一脚踢开。
官兵们冲进来,手中拿了根折起的皮鞭,挥了挥道:“都下来都下来!”
百里芜弦变脸似的,一张原本愤愤的表情瞬间变成惊慌与尴尬,他走下床来,身上穿着亵衣,还回身将被子掖掖好:“各位官爷,小的我真没犯什么事儿……”
一个明显是头儿的官兵没理他,只朝床上望去:“床上什么人,下来!”
百里芜弦连忙上前挡住,又讨好地笑道:“官爷,床上……床上是小的的……娘子……姑娘家的……”
“哟呵,”话说到此处,官兵们大致也都是明白了,脸上露出了然的笑容,“都躺在一张床上了,怎么还称是姑娘家啊?”
百里芜弦搓了搓手,又笑道:“这不是……这不是还没……还没……各位官爷就驾到了么……”
那头儿回头冲几位手下看了看,转回头来的时候道:“那行,老子也不勉强,你让‘她’把脸露出来给我们瞧一下就行。”
“这……”百里芜弦坐会床沿边,拍了拍隆起的被子,试探地轻声问,“娘子,你看这行吗,唉,谁叫我们偏巧就碰到这么个事儿呢……”
等了会儿,像是姑娘家的犹疑似的,景彻许久才把罩在脸上的被子往下挪了挪,只露出一双眼睛和大半个鼻梁,头发若隐若现凌乱地铺散在面庞上,借着皎皎的月色,只能看见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波转流光,眼中浅浅的怒意如同少女的娇嗔,别有一番风情。
官兵们瞧着,一时都有些恍神。
“娘子啊,你可别生气,官爷也是为了百姓着想,要怪就怪在我头上吧,偏要带你住这家客栈。”百里芜弦摇着头,装模作样地劝慰道。
见景彻又把被子盖上遮住脸,那头儿才道:“行,没事儿咱就走吧,也别影响人家小夫妻办好事儿。”
百里芜弦点头哈腰地送他们离开,还小心翼翼地将门关上。
转身,百里芜弦躺回了床上,一点不收敛,还使劲往景彻的身侧靠过去,只差没有把手脚都架在景彻的身上。
“娘子,你说我们这算不算美人计啊?”
景彻撩开一根滑入嘴中的头发,依旧是那好似厌恶的语气:“你怎么还不下去?”
百里芜弦小兽似的又在他身侧蹭了蹭,“那些人还没走呢。”这句话的语气激起景彻身上一阵恶寒,他不知道,百里芜弦就是这样,人家越不搭理他,他越粘那人,反之人家若是对你亲得很,他又喜欢摆出一副恹恹地脸色来。
求而不得,这是百里芜弦喜欢的感觉,这也和他喜欢收集江湖秘闻是一个道理,算是个怪癖吧。
“你过去点儿,别挤我。”
“天冷啊。”
景彻再好的修养,再好的自持,此时都快要溃败了,夏初的天气,百里芜弦也能说出“天冷”这样荒谬的理由。
“小景你皮肤真好,滑溜。”
景彻一惊,自己光忙着生气了,连百里芜弦的手什么时候伸到衣服里面都不知道,他还叫自己,叫自己……从小到大,纵是师父和重宵都没这么喊过自己!他抓住百里芜弦的手,拽出来,道:“你若不愿下去,我下去。”
“别啊,”百里芜弦扫兴般的哼道,“我还从没跟别人一起睡过。”
本是个毫无说服力的理由,在景彻听来,却忡怔了半晌。他想起大约是很久以前了,久到连大概是什么时候都不大记得了,自己偷偷跑到重宵的屋子里,带着一盒膏药,一点一点擦在重宵后背青紫相间的杖痕上。待他要走的时候,重宵却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轻轻揉捏着他的手心,道:“就在这儿歇下吧。”
他那时,也是从未与他人一起睡过,躺在重宵的身边时,紧张地小腿肚子都在抖,浑身僵硬。重宵趴着,将一只手臂放在他的肚子上,轻轻笑了一声:“紧张什么,怕我吃了你么?”
悠远的时间,花谢花开又几年,师兄弟的感情变了,温柔亲切的重宵变了,就连当年一腔热血的自己,血,也渐渐变冷了。
“百里芜弦,”景彻忽然这么喊他,嗓音有些沙哑,“你是断袖么?”
百里芜弦未想到他会有这么一问,答案脱口而出:“不是。”
景彻仰躺着,看着床顶,愣愣地看了会儿,然后绽出一个笑容来,这也是百里芜弦第一次看见他的笑,含了些苦涩,像秋日里的半凋的花儿。
“可是我是。”
抽回了手,百里芜弦半响无言,淡淡地笑了一下,他从床上下来,穿了衣服鞋子,朝屋外走去。此时官兵都已走了,午夜一片寂静,衬得他开门又关上门的声音明显地刺耳。
景彻双手揪起床单,轻声骂了句:“混蛋。”
很久很久,从似乎很远的地方传来竹笛的声音,清脆鸣响,悠远绵长,像是绸缎从高处落下,随着风飘了很远,直划过了整片天空,却不觉得扰人。就这么听着,无眠的人越发清醒,带着困意的人能悄然睡去。
百里芜弦坐在房梁之上,月色铺迭了他一身,仿佛周身都散发着浅浅的光芒。笛声从竹笛里飘出,让月亮褪去明黄,朦胧成一片银白。
久久,笛声罢,百里芜弦的身边,却单膝垂手跪着一个白衣少年。
“公子。”
竹笛在指间转了转,插入身侧腰间。
百里芜弦看了看自己的手指,道:“豹螭,景彻这人古怪,你帮我去查查,你一个人行动不便,把良弓也叫上。”
豹螭身子又是一屈:“是。”
答完,远望低矮人家房顶,已不见白衣少年身影。
第五章
清晨,鸡鸣的早,晨露唏曦还点缀在池边荷叶上。天刚蒙蒙亮,百里芜弦与景彻便已经出了城,继续向虚回谷所在的廖山处进发。昨夜歇息得不好,三番四次地被吵醒,百里芜弦在马背上坐得摇摇晃晃,呵气连天,睫毛上也沾上了几颗呵气出的泪珠,模糊了望向远处旭日的视线。
景彻睡得同样不好,但困意倒不如百里芜弦表现得明显,用百里芜弦的话说,这人不管怎样都是挂了张白板脸,像是人人都欠了他几吊钱。
本以为昨天说了那些话,百里芜弦对自己定是疏而远之。谁知一大早醒来,睁眼看见的,除了尚未亮起的天色,就是他趴着睡,手脚并用,攀在自己身上,睡得酣实。景彻翻身下床,将那人的手脚都甩开到一边去,然后又揪起那人的衣服,不客气地把他摇醒。
百里芜弦翻了个身,睁开惺忪的眼。
景彻低头看着他,忽然间愣了一下,随即眯了眯眼。
“渴……”百里芜弦撑起身子坐起来,对景彻说。
银针毒发,他的嘴唇竟已经变得有些发乌。景彻虽不喜欢他的那些动手动脚,但此时却还不能让他死掉。景彻端来了茶杯,喂他饮下,然后道:“你不要动。”
百里芜弦本就觉得浑身乏力,动弹不得:“我是不是发烧了?”
景彻的手指点住他背上的两处,暗暗运力:
“闭嘴!”
沿着百里芜弦背后的两条脉络施力向下,真气源源不断地灌输进去,到了尾骨之时,变指为掌,反手又捋了上去。
感觉到身体里不断腾起的暖意,百里芜弦眼睛闭着,身子不由自主地坐直,脸上也才恢复了些气色,嘴唇的乌色褪去,可还是苍白得很。
“唔。”才施力不到一盏茶的时间,景彻忽然觉得肩部一阵拉扯的痛楚,输入百里芜弦体内的真气也一下断了,失去了这股力量的支撑,百里芜弦脑中骤然闪过一片空白,身子向后一倒,正好斜躺在景彻的腿上。
咬了咬牙,景彻把百里芜弦的脸掰过来看了眼,见他已经大有起色,这才呼了口气,肩部疼得钻心,疼着疼着整条臂膀都麻木起来。可腿上的百里芜弦竟然动了动,换了个他觉得舒服的姿势,像是重新睡着了。景彻心中又燃起一阵不知名的火来,把赖在自己身上的人拎开,心中想:早知道任他毒发身亡死了算了!
“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
现在的百里芜弦看上去心情不错,此时正是夏日午后,路边树木参天,树林阴翳,夏风舒畅,耳边蝉声鸣鸣,一浪高过一浪。
听他酸着,景彻不语,却也缓下了驾马的速度,马蹄悠闲。
又这般行了几日,道路渐崎渐窄,抬望眼间,已可见连绵的灰色山影。路边,一条溪流从山间流下,两岸奇石棱角都被磨得浑圆,石上石下青苔密布,总惹得鱼儿来啄。
马蹄哒哒,一人有一句没一句乱侃着,一人是半句都不搭理,如此走着走着,二人突然间同时看见了什么,都停了下来。
不远处,溪流边的一块巨石上,竟然趴着一个浑身湿透的男子,看样子是昏迷了,一身黑衣,半个身子还垂在水里,双手攀着石头,一头乱发浮在水面上,像是海藻一般,因是在河的对岸,所以看不清面目。
景彻与百里芜弦对视一眼,接着都翻身下马。景彻足尖一点,跃到对岸,将那人抱了过来,放在地上,然后双指探了探这人的鼻息。
“还活着。”
百里芜弦也走过来,蹲下,食指点起这人的下巴,湿漉漉的头发向两边散开,露出一张姣好的容颜。眉毛一挑,百里芜弦笑:“最近怎么总是遇到翩翩美少年?”说罢,眼睛还瞄了一下景彻。
景彻不看对方,站起身子,掸掸袖子:“走吧。”
“不管他了。”
景彻俯视蹲着的百里芜弦:“你自己都管不好,还想管别人。”
百里芜弦把这人扛起来,往马背上一扔,自己也脚一蹬,上了马,道:“正好去虚回谷,带上也方便,我平生造孽极多,今日也算积个阴德。”
景彻也上了马,夹了夹马肚,继续赶路,只留下一句:“随你。”
百里芜弦望着景彻的背影,露出个无奈的笑来,他俯下身子,摸了摸马儿的鬃毛,道:“马儿啊马儿,还好你是我的马儿,若你是那人的坐骑,这么些个日子还不得憋闷死。”
走的不远,景彻明明听到了这句话,也知道说的自己,却还是头也不回,只管朝前走着。
百里芜弦摇摇头,对马儿说:“你看,我说的对吧。”
日渐向西,转眼已经到了廖山的山麓,远处一片整齐的白杨林,被夕阳映得呈出一片惨碧色,而那林中山谷便是虚回谷了。可是今天天色已晚,不便叨扰,山麓处地成平原,山上雪水融下浇灌土地,草木丰茂,自然聚集了村落人家。朝山腰处望去,还可见仿佛白云般的羊群,正被牧民赶回家。
在一个牧民家中借了宿,无奈只有一张床,景彻看了这张床半天,又看了看身后一个昏迷一个笑得阳光明媚的两个人,揉了揉额头,道:“我……我出去转转。”
不得不说,这里的夜晚实在比嘈杂的南方城市美上许多,夜空很高,星空浩瀚,变换无穷的天穹,像是涌动的暗黑巢穴,要将人的视线目光生生吞噬进去。
“小景,你可去过大漠?”
百里芜弦从景彻的身后走过来,也抬着头望着天际。
回头看了他一眼,百里芜弦月白色的袍子,发丝在耳边随风纷乱地舞起,双目里流转着月光,竟是神采飞扬。
抑住心底忽然一瞬间的触动,回过头来,他道:“别叫我小景。”
“若没有去过大漠,你根本无法想象,原来天空可以有那么多星星,”百里芜弦看向对方,连名带姓地称呼他,“景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