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开我!”
景彻咬紧牙关,不让重宵侵入。
“放开你?”重宵的嘴唇上也沾上了景彻口中的血,他的手伸进景彻的裤子,冷哼道,“可是你的身体好像不是这么想的。”
“别碰我!”景彻抓住重宵的手,恨声道,“你再这个样子,我真的会杀了你,不然我们同归于尽!我……”还没有说完,气血上涌,一口血又从口中流下,景彻抓着重宵的衣襟,皱着眉看他,眼神里除了痛苦,剩下的也只有痛苦了。
看见血同时也沾到了自己身上,重宵终于有些不忍,他松开了景彻,站起来理了理衣服。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朝一边看去:“当初就该杀了你,不该留你这条命。”
景彻不知道这个“当初”指的是什么时候,他只能感觉到胸口撕裂般的感觉,一口气总是吸不满,像是从肺部的某个空隙溜走了。他以往从未有过的轻生念头,在这一刻愈发强烈起来。
“庄主!”
这时,一名灰衣弟子忽然闯了进来,抱拳跪下,眼角瞥见景彻衣衫不整的样子,慌忙又收回了视线。
重宵怒道:“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灰衣弟子踌躇了一阵,道:“十里斋百里芜弦来访,可是,就……就他一个人来的。”
听见这话,景彻大惊,心脏的跳动一下子快了许多,此刻说不清是什么感觉,欣慰与担忧,或多或少都有那么一些。
重宵问道:“当真?”
“真……真的。”
重宵回头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景彻,眼里的情绪很是复杂,他对这名灰衣弟子道:“给我看好他!”接着挥袖,大步离开。
第三十章
一袭月白色的袍子,一柄白扇,百里芜弦站在堂中,站得悠然自得的模样。有一种人就是这样,不管在多拥挤的人群里,不管在多偏僻的角落里,你的第一眼看见的总是他,好像周身都散着光,或又像一个有磁力的洞,将你的所有目光都吸引过去。
重宵走进厅堂,来的路上他换了件衣服,也将手上脸上的血迹擦去了,俨然又是一派风度翩翩,器宇轩昂。他大步跨入门槛,对百里芜弦笑道:“瞻玉公子来访,真是叫筑云庄蓬荜生辉啊,怎么站着,快请坐快请坐!”接着,又招呼身边的丫鬟:“还不快给客人上茶!”
丫鬟们惶恐地看了眼百里芜弦,应了声后,赶紧退下去备茶。
百里芜弦大咧咧地坐下,抖了抖腿上的袍子,重宵此时也在堂首坐下,脸上的笑容从未变过。
百里芜弦摇摇扇子,两鬓长发悠悠飘起,又悠悠落下,笑道:“重庄主客气了,筑云庄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大门派,又怎是我们这这等邪魔歪道可以相提并论的。”
重宵的手按着椅子的扶手,听出对方的自嘲,笑了一下:“瞻玉公子不必自谦,那日在论剑大会上,明明是十里斋胜了我筑云庄,公子这么一说,倒叫我惭愧了。”
一语罢,两名丫鬟上茶,上好的君山银针。
“惭愧?”百里芜弦吹了吹杯中滚烫的茶水,笑吟吟的,“重庄主何须惭愧,现在武林众派推举筑云庄为首,攻打十里斋,重庄主显然已有了武林盟主的气派,我等仰望还来不及,嗯,连招呼客人的茶水都如此体面,这茶真不错。”百里芜弦点点头。
看来百里芜弦已经知道了围攻自己预备攻打十里斋的事情,此时竟然还来登门造访?早听闻百里芜弦这人行为乖张,前段时间放着好好的斋主不当,云游四海当什么江湖百晓生,后来论剑大会之上,又放着唾手可得的魁首之位不要,把得到的东西,都像是玩耍一般从不珍惜。重宵从前几次与他的接触中,也了解到了一二。
“不知瞻玉公子这次来,所为何事?”重宵问道。
放下茶盏,百里芜弦扬了扬嘴角,道:“重庄主果然爽快,我喜欢!刚才客套了半天,你若再奉承回来,我都不知该如何应对了。”
重宵一愣,皱了皱眉头。
“其实我这回来也没别的目的,全看重庄主你的一句话。”
重宵抬手道:“但说无妨。”
百里芜弦摸了摸下巴:“你我两派相争,输赢不知,但是武林必会掀起一场浩然大波,且不论输赢都会元气大损,与其如此,倒不如我们握手言和,你争你的天下,我过我的悠闲日子,如何?”
这听上去的确是个两全其美的法子,百里芜弦既然没有野心,重宵又何必去攻打它。赢了倒还好说,若是攻打不得,难免不会落得一个赔了夫人又折兵的结果。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道理,大家都懂。
重宵的嘴角含着浅浅的笑容,似是想了片刻,他看了眼啜茶不语的百里芜弦,又垂下眼去,食指在扶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点着,时光悄然流逝,二人都不说话。
隔了许久,重宵道:“握手言和,倒不如结成同盟,你助我夺江湖老大的位置,然后我保你的太平日子,这个交易,你看怎样?”
百里芜弦没有经过片刻思忖,便道:“重庄主可能不知道,我这人懒得很,动刀动枪什么的都不喜欢,很遗憾也许无法助重庄主一臂之力了。”
重宵释然地一笑,站起来:“那倒也无妨,瞻玉公子不远千里而来,旅途劳顿,我已安排下人备好酒菜,不如我们边吃边聊。”
百里芜弦应声也站起来,可是刚想走路,便觉得不对劲,脚步虚浮,腿部酸软,根本没有力气抬起来。勉强想走动,身体却猛然一晃,他只能靠一手执扇抵住身侧的案几来稳住身形,另一只一手扶住额头。
眼睛迷瞪,睁不开。
是,是茶水有问题!
“怎么,瞻玉公子身体不适么?”重宵向他走来,似是关切地问道,然而语气在不经意间掺杂了些笑意。
“重宵,你!”百里芜弦已然确信是重宵在搞鬼,他抬起头来,怒目看着重宵。
重宵不再走近,抱着臂微笑着与百里芜弦对视,道:“本以为你有多难对付,想来也不过如此,本来还打算宴请你一顿,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
“我当你是正人君子,谁知你竟然在茶里下药!”百里芜弦愤愤道,可才说完,脖子边便抵上了一个冰凉的东西,这冰凉的感觉,细枝末节地传到身体的每一处,直教人心里发寒。狄苑在他的身后道:“剑不长眼,别再动了。”
百里芜弦面色凝起,紧紧抿着唇,身板直挺挺地立着,不再动了。
重宵走到他的对面坐下,一手撑着下颚,笑得颇为戏谑:“瞻玉公子,你不是说,愿与筑云庄握手言和么?”
百里芜弦见他笑,忽而也不愤怒了,笑道:“不知我今日哪点做的不像个握手言和的样子,叫重庄主不满意了?”
重宵摇头,解释:“你做得很像个样子,只不过,还不够罢了。”
“还请重庄主不吝赐教。”
重宵眨了下眼睛,抬手指着百里芜弦身上的某个东西,道:“我要这个。”
百里芜弦心中一震,倒吸了一口冷气,大约已猜出他想要什么,却还是装傻:“烦请重庄主言明,想要什么?”
重宵似是有些不耐烦:“你手上的蜂尾指环,我要了。”
时间静默着过去了,外边的天空中只传来不知是什么鸟儿的鸣啼,重宵就这么看着百里芜弦,等着他做决定。百里芜弦缓缓把手抬起来,看了眼那蜂尾铁指环,又笑道:“这指环又破又旧,还不好看,重庄主若是喜欢,哪天我找个工匠为重庄主打个更精致的。”
重宵看他表演看得很愉悦的样子,还是不买账,只淡淡道:“我就要你手上这个。”
百里芜弦的笑容隐去了一些,他右手按住左手中指,仍是犹豫。这个蜂尾指环是十里斋斋主的象征,是由京城名将萧岢打造的,十里斋中有这样的规定,有了蜂尾指环,这个人就是斋主,无论这个人用怎样的方式夺来。
“我来当十里斋的斋主,这样江湖不就不会掀起波澜了么?”重宵道。
百里芜弦心说,那你怎么不让我来当筑云庄的庄主?
心里虽是这么想,但百里芜弦手上还是迟迟没有动作,眼看着都快过去一炷香的时间,重宵也没有耐心继续与他耗下去,便扬了扬手,示意站在百里芜弦身后的狄苑动手。
狄苑会意,剑锋轻轻擦过百里芜弦的喉间,他的力道掌握得很好,百里芜弦的脖子只划开一道口子,血凝在伤口处,并不滴落。
重宵淡然一笑:“要命,要指环,你决定。”
闭上眼,百里芜弦深深吸了一口气,右手大拇指和中指摸到指环,轻轻旋动,把它取了下来,握在手心里。接着,他把手伸到重宵的面前,缓缓摊开手,蜂尾指环在他掌心里安静地躺着,边角闪着一圈光泽。
看着想要的东西就在自己眼前,重宵的脸上这才闪过一抹真正的喜悦之色,他伸手拿过指环,慢慢戴在手指上。然后,他伸出手,张开五指,敛着笑意细细看着,满足之色溢于言表。
从头到尾,百里芜弦冷冷看着,而当指环已经完全戴在重宵的手上的时候,他的眼睛虚了虚,嘴角浅浅扬起,像是一个若隐若现的笑容。
百里芜弦问道:“重庄主,可还满意了?”
重宵站起来,绕着百里芜弦走了半圈,伸手,指环尖尖的蜂尾从对方的脸上划过,逼得百里芜弦微微侧着脸,而只要他再一用力,就能刺破对方的皮肤。
“没错,我满意了,”重宵笑道,然后转过身子对狄苑说,“你动手吧。”
一片云刚好遮蔽住了太阳的光芒,房间里陡然暗下来一阵,就在此刻,剑光闪过,狄苑执剑回身,再出手,猛然刺向百里芜弦的喉咙。百里芜弦嘲弄似的一笑,朝后退了一步,侧身,扇子在狄苑的剑上轻轻一打,剑便从对方手中脱手飞出,狄苑还被逼着踉跄着倒退了几步,低下头,看着空空如也的双手,大惊。
自窗外又射入一道光,刹时穿破重宵的手腕,速度之快,眼睛都跟不上。
百里芜弦转了个身,衣袂扬起,稳稳坐在重宵刚刚坐过的位置上,二郎腿翘起,扇子摇开,笑得好不潇洒。
“啊啊啊!!!”
惨叫声响起,重宵捂着手腕,看着那断掉的一截,咬住牙,血从牙缝间渗出。
豹螭从厅堂门口堂而皇之地走进来,走到重宵的断手处停下,将中指上的指环取下来,而且把指环上的血迹用袖子擦去,半跪着递给百里芜弦。
百里芜弦接过指环,很随意地重新戴回去。
他说:“你断小景一指,我断你一掌。”
第三十一章
鲜血淋了一地,景彻仰着头倚在墙角,目光没有焦点地望着头顶,满口血腥味,身上冒了火一般的发热,汗浸透了衣服,可是身子却在抑制不住的瑟瑟发着抖,呼吸也越来越沉重。禁室之中,永远是昏黄的烛火寥落,抖落了一室暗沉,安静几乎得叫人发狂。
可是,想到百里芜弦就在筑云庄内,景彻捏紧了拳头,没来由地莫名的心安了不少。
他不知道百里芜弦是为何来,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把自己救走,景彻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这般渴望离开筑云庄。他记起来,在扬州的时候,看见的那名帮妻子整理额前碎发的男子,和自己对以后生活微薄的希冀。
在江南小城里盖间屋子,远离江湖,过着清净的日子。
若是回到那时,自己可曾想过,在半年后的今天,会遭受这样的折磨,也可曾想过,自己会因为重宵而感到惊惧,而为另一人感到无比的安心。
风殒残宵,时光不复依旧。
狄苑想冲过来拾起剑,却被豹螭抢先了一步,铁丝从豹螭的袖中飞出,缠上狄苑的脖子,钳制住了他的动作,豹螭一手牵着铁丝的一端,冰山般的眼神扫过狄苑。
重宵的眉宇锁着,满头大汗,他咬住袖子,头一偏,扯下一块布来,用另外一只手艰难的为自己止血包扎。当裹到断掉的那截手腕时,重宵上牙与下牙紧紧咬合,任何人突然之间失去了一只手,也许都会心痛大于发肤之痛。
百里芜弦眯了眯眼睛,等着他包扎完。
当重宵用牙齿和仅剩的那只手扎好了最后一个节地时候,他扶着地站了起来,看着百里芜弦,脸色阴沉,问道:“我有几个不解。”
百里芜弦在掌心收了扇子,道:“你说。”
“茶中下了药,我明明看你喝了下去,你怎会毫发无伤?”
垂下眼睛笑了一下,百里芜弦道:“我在苗疆当了近一个月的药人,这么点小伎俩,对我自然是没有用。”
“好,好……”重宵点头,又问道:“第二个,你怎知我断了景彻的一根手指,这件事,我下令庄中人不可外传。”
百里芜弦笑得越发开怀:“这个问题就更加没意义了,你忘了,我除了瞻玉公子之外,还有一个身份。”
重宵的眼睛先是微微睁大,随即也笑了,笑得有些认命似的:“江湖……百晓生……我怎么会忘了……”他嘴角残留着余笑,道:“最后一个问题……”
百里芜弦看着他。
重宵嘴角越咧越大,他的笑容里味道不明,只不过眼神像蛇,毒性如蛇:“百里芜弦,你爱景彻么?”
久久没有一点声音,时光似乎在这一刻静止,百里芜弦眨了眨眼睛,喉间忽然有些干涩,他抬眼望向门外,碧蓝的天空,一排排鱼鳞般的云絮,倒影在一旁的蓁香湖面上,洁白的云彩染上傍晚浅浅的霞色,此时不知从何处腾起几只白鹤出来。
“重宵,”百里芜弦开口,“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
重宵挑了挑眉毛。
百里芜弦直视他:“你要你的天下,而我只要小景。”
不止重宵,就连狄苑,豹螭此时都看着百里芜弦,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难得地没有笑,少了几分戏谑,却满是笑睨天下的味道。
三人都怔了下,随即,只听重宵忽然大笑出来,他倒退了几步,走到与百里芜弦面对面的椅子上坐下,道:“百里芜弦啊百里芜弦,我当你是什么大人物,你却如此令我失望,你心有所绊,难成大事,难成大事!哈哈哈!”
百里芜弦闭了下眼,又睁开,道:“豹螭,让他闭嘴!”
豹螭得令,另一边的袖子口里又飞出一根铁丝,缠上重宵的脖子,豹螭收手,铁丝缠得重宵立刻咳嗽起来,再也笑不出来。
“重宵,我现在要杀你,易如反掌。”
“咳咳,不错,咳咳咳。”
百里芜弦走到他的面前,弯着眼笑:“你刚才问了我三个问题,我现在反问你一个问题,作为交换。”
重宵眼神戒备。
百里芜弦凑近他的耳朵:“想保命,就告诉我解除‘驱心’的方法。”
千道流霞染醉碧天晴空,重宵似乎是松了一口气,缓缓笑开来:“你若早说你要问这个,也不必废如此周章了,我告诉你便是,只怕是我告诉你了,你也解不了这个蛊。”
百里芜弦一愣,只皱眉道:“废话少说。”
“这个蛊,是苗疆王赠予我的……”说着间,重宵微微坐正身子,又恢复了从容,勾起了一边嘴角,这句话说完,他故意停了很久,像是在卖关子。直到看见百里芜弦的眉头越锁越紧,才在他的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说完之后,靠回椅背上,斜睨着对方,看着百里芜弦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