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望山——羽诚
羽诚  发于:2013年11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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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你能活到第几天呢?”

月朗星稀。

陆琮又在城门楼子上杵着出神。一个人的时候,他总是这样。也没有别的,只是担心。想想自己大概确实如齐琅所说,变得越来越婆妈起来。

陆琮的叔父和哥哥,都是有名的大夫,不愿为官家做事,心里想着悬壶济世的。即便如此,名声还是越来越响。以至于后来许多大人有了疑难病况,都会找上门来。大约是在两年多前,曾有个汉子背个男子深夜寻来急诊,说是位贵人,钱财不会少了你们,拜托大夫救救他。那男子伤势虽重,倒也不致命,可问题是受伤之前据说正病着,如此一折腾,心肺俱是乱了,危在旦夕。叔父和哥哥花了两个晚上才把人救回来,便嘱咐陆琮好生照顾着,慢慢调养,绝不可怠慢。陆琮见那男子面容俊美,气度不凡,心下有几分好感,尽心尽力。

那人便是齐琅。

齐琅后来好些了,看陆琮每日读书,问他读什么,他们便天南海北地聊去。聊兵家纷争,治世之学,好不畅快。等齐琅精神了七八分,问他,琮儿,你可愿随我去晏阳,助我一臂之力?

陆琮从没想过面前这人竟是晏阳的少城主。如此一来更是心都飞了。叔父照顾陆琮,本就把他养成了个读书人,见这孩子有个去处,也不反对。于是两年多来,陆琮一直在齐琅身边。

他早觉得,能不顾病况还把自己伤成那样的齐琅,表面再是温文,内心也必是一团火,这团火齐琅自己都未见得发现,正是陆琮最担心的所在。因此看这半扇月亮斜挂着,没来由地想要奔到泷关去,看看那人可好。

大概是真累了,齐琅睡得极沉,直到被凌翊的敲门声震醒。发现身边竟空无一人,心里一凉。

“陆大人,醒醒。”

齐琅拢好衣服开了门,就看见凌翊脸上少见的慌张:“李渐追着个白影走了,瞅着是个女人,我差了绍儿去追。”情急之下,直直说了真名。齐琅也不管这许多,想着他离开的动静,自己怎么毫无察觉。连忙草草穿了外衣,与他一同出了泷关。夜里寒冷,冻得浑身都是一抖。

凌翊指了个方向,是井城边上一片密林子,瞅着地势复杂,进去未见得能出来。齐琅见这情况心里想,李渐追着的八成是个诱饵,他不是糊涂人,明知如此还要去,可能真是有什么理由。当下反而冷静了,回头与凌翊说,我们回泷关等着,省得他二人有一个回来,找不见人,多搭你我进去更加坏事。

凌翊喘着气,“大人,我也知道是这个道理,可是我怕绍儿有个好歹。我……”

齐琅看他真情流露,对这人先前的偏见倒也消去了大半,此时有些同病相怜。强作镇定开口安慰着:“凌大人莫慌,陆某也是担心的。明日太阳出来,叫之前那些人手分头进林子里搜,这些人既肯费那么大周章引李渐进去,应该不会轻易要了他的命。平白无故也没有杀了二公子的道理。我们还有时间。”

凌翊点头。他们一同回许家大院,无眠坐到天亮。

李渐以为自己果真是要疼死的。忽然屋外头又响起一阵声响。他强打精神竖起耳朵来,就听见凌静的声音在外边说:“我给你找了个伴。你们二人倒可说说话暖暖神。不然孤独地死去,是蛮无聊的。”

门又开了条缝子,一个巨大的影被扔了进来,砸在地上咚一声,颤了两下,看着是个人。脸色青白,凌绍。

李渐从牙根子下面挤出些声音:“你这又是何苦。”

凌绍看着是四肢都被死死捆了,动不了,却也犹自撑着:“大哥叫我跟着你,当然必得跟住了。”

“你倒听话。”李渐苦笑。那凌静下刀之处此刻已没了感觉,换成脊骨一下一下串着疼。可他没有食物,此刻须得攒着力气。连呼吸也不敢用力。

“大哥他是何等人物,我信他找得到我们。”凌绍不以为意,“反而是你,三更半夜跑出来干嘛?”

李渐被他一说,想到刚才凌静的话,蓦地觉得周身都冷:“是啊,现在我后悔了,为何没事要跑出来。”

“啊?”凌绍没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总不见得就是字面上那么简单。

“无事。力气不多,各自省着吧。”李渐说完闭了嘴。凌绍云里雾里,见他没了动静,也只好瞪着眼睛发愣。

这边齐琅凌翊领着人在林子里搜了三个白天,无果。凌翊回了泷关就看着张桌子一动不动。齐琅知道没法劝,他自己心里也是抓得疼了,兀自走了出去。黄昏,天边几丛云挡了太阳,一圈金红的边,里面暗沉沉的。

一对夫妻模样的人从这条路走来,女的貌美,只是有些哭哭啼啼,男的一看便在好言哄着。等走近了,那男的转过脸来,齐琅一惊。这脸蛋如此优美,已平白将那姑娘比得失色。男的见他愣神,粲然一笑,与那姑娘说了两句话。姑娘背过身去在原地站定了,就见男子整整衣襟冲着自己走了过来,紫衣白袖,好不优雅:

“这位大人,小人今日在井城那林子里见过大人一回。大人可是在找什么?”

齐琅不知来者是善是恶,便只是点点头。

“不瞒大人,小人前些日子夜里在林子里采露,曾看见一黑衣男子携了两人进一处所,再没出来,可是大人要找的人?”

齐琅想这人怎么这样巧合,知道得如此详细。虽觉得不妥,可此时线索送到眼前,断没有拒绝的道理,“这位大哥可知道那地方在哪,如何进去?”

紫衣男子说,那林子地势诡谲,我可给大人画张图。就拿出笔纸,一气画了大概,标上了位置,交予齐琅。

齐琅收了,也不看,放在怀里:“此番若真能寻得,可要如何谢谢大哥?”

男子便又一笑:“大人不必客气,以后若有机会相见,请大人照应着小人便是。”

他一拱手,回了姑娘身边,两人坦坦荡荡地继续往泷关走,仿佛真是一对过路人。

齐琅沉吟半晌,回屋在凌翊对面坐下了。凌翊抬起头,见他把一张图递到自己眼前来:“有人与我说他们在这里,我不知来者何意,可派人先行按着图去搜。若当真是在,你我二人再进去救他们,如何?”

胡瑶的肩被凌静威胁地握着,绝不敢有半分二心。凌静就在她耳根子上说,莫要担心,你那李渐的命,老头想要,我却不想要。你只要乖乖的,我不会对他下杀手。瞧,方才我不是教那齐琅去救他了吗。他身上那点药,不碍事,疼个七天,强身健体呢。

胡瑶仍抖着身体,不肯说话。

大概凌静自己都觉得无比得意。眼瞅着泷关就在眼前,他心下算计,约再有一日就可到晏阳。这回,他要做个通风报信的,去会会那陆琮。

二十

衍州舒永城,一室春光旖旎。

衍州之主凌爽扔了三个漂亮男儿在床上,独自在一旁,看那三人交叠在一起,情难自持,好不快活。

他已年过四十,然而保养得好,仍未显出老态。此刻腰身从身后忽然被谁搂了去,便向后弯了颈项。后面那人声如洪钟:“你派去井家酒肆那些人,听说可是死了一半。”

“毕竟是我儿子,却也不是废物。”凌爽开口,任着自己身上衣服尽数被那人剥去,偶尔擦到要害,轻哼一声,甚是享受。那人冷笑:

“虎毒尚不食子。”

“你又比我好到哪里去。这十年,坏事都叫你一个人做尽了。我不过就是赶我两个儿子出去罢了。”凌爽扭过身体,抬头恰好擦到那人的唇。张开口去厮磨着,一时吻得动情。

“你这许多儿子,竟只有那老大随了你。”那人调笑,“比起本尊来,却又是远远不及了。”

凌爽展颜一笑:“那你可要好生活着,否则又有谁能满足我呢。”

那人一挺身,凌爽便长长地泄露一声叹息。

“那是当然。我们的好日子才过多久。”

林中虬枝纠缠,虽打头的已经先清过一些,还是不好走。先锋已经回报说走下去确实有一草屋,里面有李渐凌绍二人,问要不要先救出来,凌翊说慢着别动,可能有什么奇诡毒物。然后转过头去问陆先生是否要加快速度。齐琅不待他问,已经三步两步地奔下去了。

门早已被撬开。一屋子窗纸都是黑的,更显得里面混暗诡谲。凌绍醒着,不过是手足被牢牢捆了,他早自己吩咐下人帮他解。凌翊一颗悬着的心即刻放了下来。齐琅见他没事,便不管凌绍了。他四下望了一下,就撞上了李渐那身躯。似是被绑在柱子上,垂着头,这许多人来来往往,竟然连个动静也没有。

“他没大事。”凌绍哑着嗓子在后面说,“那人说那毒只是疼,不怎么伤身……”

齐琅听到这话先是稍稍放心,待去碰李渐的身子,发现他轻轻地抖了一下。把他的头托起来,眼睛是微睁着的,看见齐琅,扯了个笑说,你来了。齐琅心里“嗵”地一跳,眼前李渐早把唇咬得血迹斑斑。他说怎么回事你这是伤到哪了,谁干的。李渐就说不碍事,你回去吧,琅哥,回晏阳去,剩下的事我替你办了。齐琅就说你糊涂啦,说什么胡话呢。伸手就去解他的绳子。绑得极死,一时手忙脚乱的,眼里发热。李渐把头搁在他胸前,喃喃道琅哥你来了可真好,我觉得现在我什么都能忍。声音不大,却好像力气都用没了。齐琅听他说话意思越来越不对,心里着急,又不敢让他多说几句。好不容易绳子解开了,那李渐挂在他身上,一手抓着他的衣服,竟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用力。

“琅哥……回晏阳去,拜托了。”

“好,我回。”齐琅不知道他是怎么了,唯有先应着。这时凌绍走到他们身边来,手上拿个纸包,说是放在旁边桌子上的,那人留了个字条说是解药。齐琅拿过来打开一看,不过几味平常草药,这个剂量,怎么吃也不会有大问题,就撬开李渐咬着的牙往口腔里送。李渐靠在他身上呆了一会,绷紧发僵的肌肉慢慢松了下来。齐琅松了口气,这才发现李渐脑门子,头发,背上,湿湿的片片都是汗。

“渐儿?”

“嗯……”

“可还走得动?”

他轻声问,像是生怕扰着他。

“可以……”

李渐低声说,撑着齐琅的肩膀要站起来。像是蓦地发现撑的是那个伤了的左肩,又换了手。待到站定了,汗珠子还是顺着前发往下掉。齐琅架着他,说要不我背你。

李渐听着唬得精神了大半,“别……!哪能那么没出息……”

“别什么别,小时候又不是没背过。”齐琅突然压低了眉眼一笑,就要把那大块人负在自己背上。结果李渐死死攥了他的手不准他转过身来。

“告诉你我可以走。”他咬牙切齿地说,一步两步就出了门。

凌绍看得一头雾水,转过头问他哥这光景是否哪里不对。

他哥又意味深长地冲他展颜一笑:“绍儿,我们这次碰见的可是大人物。”

凌绍说快别故弄玄虚,你那套也就唬我一个人。

凌翊就趴在他耳根子边上:“那陆大人,可是大有来头。”

“陆琮当然是大人物。”凌绍不明白他的意思。

“我是说,比那更大的。”凌翊抱了胳膊,“我说怎么看着眼熟,与他爹战场上的模样,真真是差不多。想不到阴差阳错的,叫咱们在井城看见了齐琅本尊。若不是这般闹一番,可还叫你我兄弟二人蒙在鼓里。”

凌绍登时愣了。

陆琮看着眼前人。刚才侍卫通报,说有个人指名要见陆琮大人,他自称凌静,说只要与大人提这名字大人便知道了。陆琮心说大人与李渐都去查他了,怎么这个人物反而找上门来。虽然奇怪,也命人放他进来。于是看着这凌静,面相与自己差不多大,紫衣白袖,风流俊逸,纤细长腿,活脱脱一个美男子。心里又多注意了几分。

“陆大人。”那凌静一抱拳,“我已会过齐大人与李将军了,估计他们二人不日便要回来。接下来说的事,您信与不信,全凭您自己。只是我怕李将军会把齐大人蒙在鼓里,而李将军自己知道的,亦不是全部。到时候齐大人若是急了问起来,说与不说,也全凭您自己判断。我虽然做了不少坏事,但根本上来说,与各位是站在一边的。估摸着现下在大人眼里,我就是个死而复生的练武小弟。不错,我陪着李将军练武到七年前,紧接着死的那个,并不是我,而是一个身量差不多的戴了人皮面具的人。奉命动手杀他们三位的,则是我凌静了。”

他娓娓道来,像是讲着一个琢磨已久的故事。个中心惊肉跳,又是听得陆琮几乎难以相信。末了,陆琮捏着椅背,骨节发白:“若你说的全是真的,为何不尽快让大人回来。”

“李将军断断是不会让齐大人留在衍州的,又何用我操心。”凌静一笑,“我还有许多事要做,不能久留。告诉陆大人,是希望你们的人里,至少有一个知道全部真相。想来想去,还是把这个事交给陆大人最好。陆大人身居高位,是外人,没搅进这许多文章里,又真心对齐大人好。我见识多了舒永那二位的心狠手辣,现下倒真心希望齐大人与李将军不要被污蔑了。”

陆琮垂着眼睛:“我有最后一个问题,若你肯回答,希望能告诉我。”

凌静看着他。

“你与那位是什么关系,为何明明为他做事,现在又帮着我们。”陆琮捏紧拳头。

凌静笑得更灿烂了些:

“什么关系呢……我从十岁便被他们轮番霸占了身子,长成如今这模样,怕也找不到清白姑娘生儿子了。”他细致的五官都泡在隐隐约约的阳光里,挺拔,泛着亮,格外好看。

陆琮目送他一步两步地远去。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

李渐先是困,睡了几个时辰才缓过神来。凌绍一问三不知,只说掳他们那人浑身黑衣。李渐醒时正听他说得牛头不对马嘴,缓缓道了句“是凌静”坐了起来,一室便沉默了。

“他为何要跟你过不去?”齐琅轻声问。

“他说他是奉命行事。”

“奉谁的命?”

李渐沉默了一会:“自然不会告诉我。”

“除此之外呢?他还说什么了?”

凌绍心道这是审犯人呢,却见李渐也不恼:“其余的也没有了。”

“就这些?”

“就这些。”

齐琅轻轻地叹气:“你诳我便罢了,都不肯把话说圆些。果真只有这些,又为何逼着我立刻非回晏阳不可。”

“剩下的,都是些没确定的东西。我哪知道他是不是来放话离间的,等确认下来再告诉你不迟。”

“为何现在不说?”

“他许是来放话离间的。”

“你不信我。”

“我信。”

“你既怕我真做了什么,又怕你说了,我便怀疑你信了那些话。”

“不是的。”李渐抓着他的手腕子,目光里有些哀戚:“我知道你什么都没做,无论如何我都信你,这个事从头到尾与你没关系,真的。你便也信我一回,你便也信我,我不告诉你是有道理的。”

齐琅也一般看着他:“你当真不说?”

“不说。”

他们相视良久,两个人谁也不让谁。

“你不说出理由,我没道理回晏阳。”最后是齐琅静静地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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