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望山——羽诚
羽诚  发于:2013年11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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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兄弟相残,原本是敌人,却忽然之间成了情人。

泷州晏阳城,古来为兵家争锋之地,齐李两家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一为泷州之主齐琅,冷漠,犀利,无情;一为一代传奇李师映之子李渐,

坚定,阔达,执着,二人为同一曾祖的兄弟。

在晏阳城中,父辈的权利纠葛,两人的爱恨情仇,泷州的内乱与外患一一上演。

“你可知道我比你大八岁。你可知道我们都是男人。你可知道我们是敌人。”

齐琅轻声问了他三句。李渐就说。“何妨。”

内容标签:强强 年下 情有独钟 天之骄子

搜索关键字:主角:齐琅,李渐 ┃ 配角:凌翊,凌绍,孔滇,陆琮 ┃ 其它:

第一卷:晏阳

约是约在了夜里。

这夜月亮很满,让人想起旧事。二十多年前,那人——是该叫表叔还是什么——还没死的时候,有时会笼着手,气定神闲地看自己练剑。在满月底下,剑花都成了虚妄的影。像他站在那里,随时会倒下一样,杳然如风。碰到自己有错招,那人总是不加指点,只笑两声。性格恶劣得紧。

齐琅打开了城门。他摸着马鬃,温柔地喊了一声驾。

然后就那么旁若无人地策马走了出来。背了一身月亮。

面前的年轻人支棱着乱发,一看就不是善茬。嘴角下撇显得有点轻佻。驻了一杆枪在脚边,笔直地,枪尖高高地指向天空。他的腰杆也是笔直的,指着天空。整个人的神采,像是全不把他这个城主放在眼里。

齐琅停了马,问你是来投我的,还是来杀我的。

那年轻人就一偏头,脸上匀出一点舍我其谁的狂气来。天生的。他也不答,只说琅哥,好久不见。这一开口,唇角都满满盛了月光。

齐琅有片刻的恍神。

倒不为别的。只是对面的人眉目间,与那人越长越似。

齐琅坐在马上,风有些紧,服帖的鬓发轻轻地飘起来,刮得他后脖子有点痒。他想自己这是怎么了。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心绪总被他们李家人缠着。“别,甭跟我客气。”强作冷冷地望着对面。“你一路被人错认成你爹,一句都不反驳,看来是真要借着死人名号取我都城。”

李渐听到他说话直得像刀子,顿时垂了眉毛。他莫大委屈般指指身后三四个随从:“琅哥也高看了哥几个,单枪匹马何苦跟你一城将兵过不去。”

粗人。你这副样子,倒不怕污了师映表叔的名声。

齐琅想反唇相讥,话到了嘴边突然觉得,约莫很久以前,自己早对他说过这种话。那时那小子弯弯的眉侧过脸,说他是他,我是我。齐琅就想李渐终归是不记得李师映的模样。

“娘上个月去了。”下一刻他听见李渐开口。语气像这空荡荡的山间般空荡荡的。他声音也不难听,说起话来,嗓子亦是那么像那人的。“走之前念着爹的名字。守了我这个冒牌爹二十多年,她怕是早已等不及。我就想,我想找人说说话。爹我是一眼不记得的,景伯也去世有些日子。现下想想倒也可笑,知道他们这些人的,竟只剩你了。琅哥,你我间那点过节能否暂时不算?”

齐琅想,毕竟是造化弄人。

他们两个若还能相安无事地谈话,说起来,简直是不可思议。

对着那张与李师映几乎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脸,齐琅知道,这个要求自己根本没法拒绝。于是不发一言,单单回了马。时间晚了,城门只若有若无地留了一条缝。几个看门的胆战心惊地看着他们的城主。大略自己的名声是真不太好,齐琅想。可是此刻无关紧要。

他放了李渐进城,怎么看都是引狼入室。

那头狼刚才还一副豪气干云的杆直模样。如今牵了马跟在他身边,低垂着眼,看着是有些真真假假的郁结。齐琅一时忘了,他和他还有些不浓不淡的血缘关系。

这是一个英雄燃尽,只剩尘烟的时代。

齐琅不住在内殿里。

现在他推开了那扇门。合页的吱呀声盖过了身旁人的呼吸。

齐琅带路,却得提防着身边那小子冷不丁给上自己一刀,所以半步也不肯多走。就这样和李渐肩抵着肩,着实有些累。好在是到了。一屋子回忆都沾满了灰。

李师映死后,内殿空着约莫有二十年。父亲齐景是武将,住不习惯。最后把那座屋子,当怀念表弟,算是封了。此后齐琅也很少踏进去。好似他一进门,就能看见李师映和夫人胡渐还是年轻时分的两个人,有着二十年前的,明晃晃又沉静的笑容。明知来日无多,一人倚在床上,一人坐在床边,摇着李渐的小摇篮,快活地谈着话。

齐琅是没有母亲的,齐景又一向懒得管他。每次见到那个光景,他都没来由地有点心酸。然而面前这屋子,结局也只是空落落的二十年。

一踏进门,他呛了灰尘,咳嗽了两声。想不到这下呛得更多,一时咳得停不下来。一个没注意就把后背亮给了李渐,又突然觉得什么物事擒了上来,心想这下坏了,难不成这小子真要杀我。

然而没有。

李渐拍着他的背,半扛半推地把他推出了门。有只手有力地按在自己的腰上。门关了,又咳了好一会才停下。

咳得嗓子酸痛。看向对面,那小子脸上有点担忧。

“我没事。”齐琅淡淡地开口。“就是这屋子,不差人打扫了还真不能进。”

擎了根蜡烛在手里,回廊上显得不那么冷。

“这屋子怎么了?”李渐接着他的话问。

齐琅倚着墙靠,本该睁着眼睛戒备着,此时却有些累了,单单垂着眼皮说话。

“你在这里出生。”

他说得慢,大概是齐景的遗传,“那时我不到九岁,就听见一群下人忙里忙外,说夫人要生了。后来我爹就特高兴地把你抱到我跟前,说臭小子看看,这是你弟弟。我就想啊,哭得那么难听,怎么还是我弟弟。那时候表叔身子已经彻底不行了,根本走不出这屋。那两天却是真高兴,饭都吃了些。”

许是被回忆笼罩着,他的表情挫去了棱角,一点月光里显出点柔和。李渐看着他。七年不见,齐琅的模样是没什么变化,神情却是完全陌生了。算算,这个不远不近的哥哥也已近三十。

三十,说年轻,爹毕竟连三十也没活过。然而怎么想,也还是年轻的。就像面前这个人,再被岁月敛去神采,也还是一张极美的脸。略微低头的时候,长睫在颧骨上投下点影子,其余部分泡在光里都是亮的。跟记忆里,毫无二致。

看得李渐就有点发愣。

对面的人没停顿地说下去:“你爹娘……还有刚出生的你,在这间房里开心了不少日子。你爹是在你百日之后走的,他说他很幸运。别的,”

齐琅沉默了一会。

“别的,我也不大记得了。”

然后就安静了下来,他们两个人谁也没开口地站了半刻。接着李渐说,我想扫扫这屋。

齐琅有点怀疑地抬头看着他。李渐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是否够坦然。

“没别的……就是想找点打仗以外的事做。”他迎着他的目光,“娘尸骨未寒,我不想与你刀剑相向。你和景伯一样,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齐琅侧过头去,看那样子,像是信了。半晌他的唇动了动:“表婶是何日去的?”

“正月初五。”

想是思念得紧,才没挨过年。

齐琅拢了拢身上的外衣。还在冬里,没带火盆,站久了,觉出透骨的凉意。

“我去吩咐了他们,许你留到三月。”

二更天。

齐琅住在齐景留下的院子里,就在手边上,拣了一间干净厢房给李渐睡。算是给足了诚意。下人里也有死劝的,说李家人,不能留。齐琅一个眼色过去就不敢再多说话。想是这样的麻烦明天还会有,齐琅有点心烦。最后睡也睡不下,干脆吩咐人蒸几碟糕点上来,对着满月斟了热茶。

二月十六。

他留李渐下来何尝没有私心。那张脸如今与李师映如此肖似,只为这个,也想多看几日。的确安得不是什么好心思。

茶滚了,一点香味从壶里溢出来,淌在鼻腔里暖融融的。晏阳城的城墙,在月亮下面曲曲折折地露了个角。

李渐循着香味走出了屋。就看见齐琅披着黑亮的大裘坐在门槛上,侧脸盯着门柱子。像是在想什么。听见有动静,往自己这边转了个头。

“我闻到了虾饺的味道。”李渐诚实地解释了一句。

齐琅闻言笑笑,薄唇勾了个弧。他站起身,握着茶杯的手向正房里抬了抬:“外面冷。屋里坐。”

李渐心想你还不是坐在外头,倒是没说,跟了进去。想想又回身掩了门。门板合上的时候正看到那轮圆月在眼前方浮着,煞是好看。

三四碟南方的点心,齐琅各拣一点吃。从表情看不出滋味好坏。

李渐尝着那虾饺确实美味得紧。这几年流离在咸平,是有些亏嘴。不客气地席卷了半个盘子。齐琅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模样,把那碟子往他跟前又推了推。

假若是寻常人家兄弟,或许便真如此生活。只可惜带着一个假若和一个或许。自打七年前表婶带着李渐逃出晏阳城以来,他们便再做不得兄弟。

那时父亲得了急病,上下都以为运数将近。继位的是齐琅还是李渐,一干人等齐刷刷地分成了两派。都城晏阳,连带着整个泷州,该姓李还是姓齐,本是三代以来一直有的纠葛。李渐十四五,到了独当一面的时候。齐琅原是淡漠的,直到随侍来报,说齐景殿下的病,像是李家家臣下的毒。

一代名将齐景之子齐琅,登上泷州舞台的第一战,就是轻易用一点手腕报复了自己羽翼未丰的兄弟。那时他二十二三,正是好时光。当他坐吃山空公子哥的那些人,只一回便被吓破了胆。胡渐当机立断带着儿子离开了晏阳。

然而齐景又开开心心地活了几年。等齐琅真正执掌泷州大权,已是最近的事。同时李渐在咸平不断屯兵的消息,也一道快似一道地传到都城里。

他若有若无地看着对面那个吃虾饺的小子。是传言中唯一能与他相抗的人。百姓的希望。一代奇才李师映的独子。如若那些死心塌地跟着他的兵知道他此刻在自己这里吃虾饺,不知道脸上会是什么表情。

大概会既愤怒又失望。

想到这里齐琅忍不住笑了一下,鼻腔里掠过一声短促的气流。

觉着对面有动静的李渐从虾仁里抬起了头,正对上齐琅薄笑着看着他的脸。四目相接的一瞬那笑容尴尬地僵了僵,然后散了开去。

“怎么了?”李渐想是不是自己吃相太蠢。

“想表叔优雅秀颀,如何生出你这粗人。”齐琅随口扯了个谎。

就看见李渐脸上的表情凝住了。

齐琅忘了。

断断不能在李渐面前将他与李师映相比。

可如今他们已是敌人,这等小事如同鸡毛蒜皮,为何要刻意记得。

几日乌云压了城。

总像是闷着雪。也不见下。

迷信的老臣说,这都是李渐那小子害的。城主快快赶了他去,或者直接做掉。齐琅恹恹地挥了挥手,说他不日便走,不必如此计较。那神色像是早已烦了,同一样事不准再提。

一干人不约而同地看着罗庭,等着他说几句话。罗庭转脸瞅瞅齐琅的脸色,摆明是没有回转的余地。他就在齐琅背后耸耸肩膀,那意思大人决定了的事,我什么时候劝得动过?

罗庭是齐景那场病时被派到齐琅身边的。

齐景去世前好生嘱咐他,说我儿脑子是比我好使得多,就是既刚又冷,易招仇家,你替我在他身边守着,好歹让他活得久点。你们年纪差不多,也谈得来。

罗庭心想景大人,何人能与你那儿子谈得来。然而他知道齐景的意思,郑重地应下了。一介武将,三代侍奉一主,不可不谓福气。有战事时,冲在那人前面左格右挡,不是没有点豪情的。而齐琅嘴上虽然不说,心里却领情,几年来一步步把他提到高位,叫谋臣们直误会,仿佛要谏齐琅,打直拳莫如先找罗庭。

这不罗庭这两天已快叫李渐这事烦死。

眼瞅着齐琅不紧不慢地走去内殿了,跟着的罗庭略一犹豫。

齐琅听见了他节奏的停顿,回过头来说不必跟着了,我一个人去吧。

罗庭也不跟他打哑谜,直说李渐这小子是什么人物,我有点好奇。

齐琅想了想。

“晚上过来吃饭,让你见见他。免得日后斗起来都不知道要杀谁。”

袖手站在那的一州之主显得没有早上那么威风。

风不大。

齐琅站在屋门口,听见里面的沙沙声。

前两天来看过。那小子认真地拿了块旧披肩掩了口鼻,提了桶水,一点点洒,一点点擦。

今天齐琅也没进去,就站在那看着。正中间的座子、地板都收拾干净了,显出些经年累月的油亮。窗开着。阴天那点光线罩进来,正跟床板作斗争的李渐半个人敛在阴影里。见他来了,抬起身子打个招呼。

“琅哥。”

齐琅点点头。

“早。”

“不早了。”李渐把土扫做一堆,连带着手上也乌漆抹黑的。“我看这屋子能进人,要不要进来试试?”

齐琅说了声好。在椅子跟前拂拭了一下,挺干净。然后就不怎么介意地坐了下来。一屋子潮乎乎的湿气。全是灰的时候,不觉得。现下渐渐收拾出来了,原本的光景竟然越来越清楚。

李师映最后的日子都倚在那张床上,不大吃东西。每日喝喝茶,神仙似的主儿。名义上是晏阳城主,事情大多是交由胡渐和齐景办的。他无欲无求,清清淡淡。那模样让人完全想象不出他骑着战马强渡樊居江的传说。

齐琅见到他时,他已至末路,就是那点平静燃完的灰。

说起来。

李渐的爹娘,是民间口耳相传的眷侣。就连老爹齐景,也被尚武之人奉若神只。如今那个时代跟着他们的生命一并化成烟。两个境遇截然不同的年轻人坐在一起,一个看着另一个扫尘。

李渐一横一竖地要把那张床从岁月的积尘里擦出来。那小子背影比他爹壮实些,该是跟着娘好好练过。

他成了孤身一人的年纪,说起来,比自己还小。二十出头,还是孩子。

现在他们都孤身一人了。

城南响了钟。远远地、闷闷地传过来。

李渐端详着自己的杰作。

冷硬床板,还没干透。湿湿地扎手,摸不出二十年前的温度。这屋子蓦地有点熟悉,想想,大概是心理作用。自打有记忆开始,他都跟着娘住在江边山上一处房子。晏阳城虽然常常进,景伯和……齐琅也日日见,但内殿确实是封着的。

他学着样子躺在了床板上,天花板就撞进视野里。一动眼珠,脚对着扇大窗。窗外有棵矮树,想是开花的。天暖的时候,赏花赏星是刚好。

爹,你可真会给自己挑地方不是。

躺了一会,硌得背脊生疼。他又从床上下来,看见齐琅坐在张椅子里,斜身,手支着下巴。样子竟是睡着了。

他觉得自己中了邪,走过去的时候提着气,生怕出一点声。那人的脸逐渐就近了。乌发垂在两侧,直顺。跟自己一脑袋乱毛比真是天差地别。

想表叔优雅秀颀,如何生出你这粗人。

优雅秀颀,该是面前这人这样的吧。若能下狠手杀了他也好。为一干弟兄报仇。现在只有他们两个人在,做完了,一个人逃出晏阳城去,再领了大军来合围。天衣无缝。

他看着齐琅,想,如果你是我,你一定会这么做。

可他借口心中还有疑问。

便只是俯下身去。挨近了。呼吸都胆战心惊。印象里,齐琅睡得深,睡下去了,天王老子,暴雨炸雷都叫不醒。

心一横闭上眼睛,唇便相碰了一瞬。那唇上拂来的鼻息是温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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