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孩子。他默默在心中感叹着，慢悠悠离开了医院，朝着盖亚一号上最为热闹的市区走去。

当然，是在几名士兵的监视下。杰德可以感觉到那些无处不在的视线，甚至可以从人群中发现某个隐藏得不是很好的新兵，但他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的模样。他早已适应这样的情景，并且在几天前就已经预料到了这样的情况。

与考察队取得联系后，他立刻借用舰船上的通信设备与自己的上司取得了联系，并将自己被俘后发生的一切做了简单的汇报。政府的反应很迅速，几小时后那片荒漠中的居住地就被军队控制了起来。至于其中的人们——杰德因为特殊的身份，在接受了军方的询问后只是得到了一个待命的任务，在那之后就开始生活在监视下。至于曾与梅斯指挥官有过直接接触的平民们，则更是受到了

极大的重视。曾被梅斯人击昏并带走过的学者是在半天以前才从军方的研究所转入这所普通医院的。虽然研究所中的检查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但军方仍然坚持要进行进一步的观察，要求学者住院一段时间。至于那三名看守，则是因为已经被证明只是被弗利德里希打晕过去，得以顺利返回家中。

不过也许那三个年轻人更想留在这里也不一定？杰德看着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食物，不由地产生了这样的想法。盖亚一号是人类最早移居的人造星球，也最为接近曾经的地球的形象。或许用后来的眼光来看的话这个星球上的很多建筑设施都是陈旧的甚至是可笑的，但不可否认的是，它的确有着别样的魅力……或许某种意义上来说，更该说成是借用了地球的魅力？

他从口袋中找出那张写得满满的购物清单，努力在拥挤的货架间穿梭着。杰德很清楚位于战线后方的居住地总是人们逃亡时的第一选择，也早就知道了盖亚一号上的人口数量在近三年来飞速地增长着，但直到今天他才真正意识到那些数字意味着什么。

“我宁愿驾驶着单人作战机体穿越小行星带……”当他终于成功地从超市脱身、拖着两袋沉重的食物走向临时安排的住所时，黑发的青年觉得自己的半条命似乎已经被挤掉了。不过就算是这样也还不是休息的时候。他还要去医院把珍接回家，等她做好晚饭后再把饭菜送去给住院的大胡子学者才行（那小姑娘在尝过医院的统一伙食后要求父亲吃她做的饭菜，禁止吃“那些简直应该用来喂牲畜！”的东西）。

那实在是一段神奇的日子。战争带来的炮火与轰鸣似乎与这个星球毫不相关，而他只是一个普通的上班族或是工人之类的，有着自己的家人，过着忙碌而又平常的每一天——曾经有可能属于他的每一天。

一切都很美好，简直像是美梦……唯一的遗憾只是他身边没有一个会与他一起笑着走在回家路上的混血青年。

他叹了口气，伸手推开房门，而后将那些材料一股脑地扔在厨房的柜子上。再次回到客厅时，他才注意到房间内的通讯器正闪着红光。

是新的留言，发信人的号码被隐藏了起来。大概是军方给他的通知吧，他们总喜欢玩这一套。杰德想着，点开了那未知的留言。立刻，一段文字出现在了屏幕上。是关于谈判的信息，时间与地点都具体地写了出来。盖亚一号星外的卫星上……这让杰德有种不好的感觉。他又随手点开了下一份留言，并毫不意外地看到了来自自己新上司的委任书。

那上面短短的几个字再次搅乱了杰德的内心。

参与同梅斯人的谈判。

＊＊＊＊＊＊

1：关于太阳系边界的判断有多种标准，此处采用冥王星轨道为边界的理论。

Chapter 9：代价

杰德并不认为自己的身份可以去主导与梅斯的谈判，他一向很有自知之明。后来的委任书也证实了这一点。

似乎经过几天的调查，军方已经相信了他和梅斯没有什么不正常的联系。不过就算是这样，看起来他们也不打算让他继续在原来的位置待下去了……或者应该说，在盖亚三号已经被梅斯舰队攻陷的现在，负责三号星球保卫工作的第二十八大队已经没有了存在的意义，除了被梅斯俘虏的近三万人外的原二十八大队队员已经被重新编排进了其他队伍。

至于杰德，出乎他意料的，却是被直接安排在了接手谈判工作的洛克上将手下。

一个尴尬的局面。就职位来说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动，并且比起守在远离中央政权的盖亚三号，现在的位置显然更容易得到进一步的提升。但这只是针对那些一心想要向政府上层爬的人来说的。而对于杰德来说，或许还是自由度更高的盖亚三号更适合他。

不过现实总是那么不尽如人意。他不仅要时刻跟在那位据说脾气很差的洛克将军身边，还要以一个军官的身份去参加那场象征着屈辱的谈判。

也许他现在应该去报名参加一个关于自我控制的培训班，不然恐怕在谈判会场上他会忍不住一拳揍上某个傲慢的梅斯人的脸。

他又想起了最后一次见面时对方嘴角那抹凉飕飕的微笑。该死的，所有人都被他骗了。他们当时真该彻底打断那家伙的腿——

“这是谈判的具体安排，请转交给洛克上将。”突然插入的声音搅乱了杰德的回忆。开口的女性官员带着不满的表情注视着杰德：“伊诺中尉，我们需要的是认真工作的士官，而不是只会发呆的寄生虫。”说完，她将手上那一沓资料塞进杰德怀里，踩着自认为优雅的步子飘到另一个男士官面前去了。

这里是洛克上将的指挥舰，一个无数政府军人想要登上的舰船。然而几天来，目睹的巨大舰艇中发生的一切的一切都令杰德不适……令人作呕。

他忽然觉得很可笑。当自己与其他二十八大队的战友们坐在机体中战斗的时候，当他昔日的战友们正在敌军手中忍受屈辱的时候，或者说更久远的，当月球居住地的几百万生命消逝的时候，在遥远的远离战场的后方，被视作权力中枢的地方——他们将政府要员所在的星球戏称为“庇护所”——却是这种模样。

黑发的年轻人带着苦笑抓起那些资料，走向上司的办公室。

背后依然是时不时响起的闲聊或是低低的笑声，他只能不断告诉自己忘记那些声音。

“来

自中央的消息，是关于梅斯做出的关于谈判细节的决定。”杰德面无表情地向自己的新上司说。

有些发福的上将接过了资料。他紧皱着眉头胡乱翻看，就好像那些哗啦啦的翻页声能缓解他紧张的情绪似的。某种程度上杰德能够理解上司的心情，毕竟上次半途夭折的谈判中死去了一名将领，而这次的谈判在各种意义上似乎更加危险。

“狡猾的梅斯狗……就那么害怕准备充分的我们吗？居然一直拖到现在才把细节决定下来！”上将愤怒地诅咒着，而后头也不抬地接着说，“……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我们必须立刻出发前往盖亚三号。你马上通知谈判的参加者到我的办公室来……”

然而片刻后他就发现了，那新来的士官没有立刻对他的命令做出反应，而是仍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抬头看向杰德，发现对方脸色苍白，摇摇晃晃仿佛要摔倒似的。

“没用的废物！”上将把资料狠狠砸向黑发的士官。他早该想到，如果是能够勇敢地面对梅斯军队的战士，又怎么可能简单地被俘虏？中央派给他的简直是个垃圾一样的家伙！“你就这么害怕梅斯人吗？简直是军队的耻辱！”

然而那泄愤似的殴打轻易地就被接了下来。

“长官，这个问题很重要。”年轻人咽了下口水。他的脸色依然很差，像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梅斯人关于谈判细节的决定……可以告诉我吗？”

如果没有那份“礼物”的话，联合政府会用多久的时间才能察觉到梅斯的计划？

……不，就算那个黑发的年轻人真的想通了那份留言的意义，恐怕他也很难说服其他人吧。而且，比起仍未知的梅斯人的反应，恐怕联合政府的人更怀疑的会是杰德·伊诺为什么会知道梅斯的动向。

弗利德里希透过落地窗，静静地注视着不远处的几艘舰艇。他看上去心情不错，嘴角甚至微微向上扬着。整个办公室里只有他一个人，安静得似乎能够听到轻微的呼吸声。然而此刻在这个年轻指挥官的脑海中，紧张的战斗情景正在不断地一次次重复着。

那正是即将发生的战役。

负责谈判事宜的第六舰队将在不久后抵达盖亚三号外，在他们抵达后第四舰队将会立刻进行接下来的作战——感谢那场突如其来的袭击吧，从前完全无法确认的空间传送连接点已经被弗利德里希亲身证实。他将带领着以速度闻名的第四舰队迅速进入逆向旋涡，出现在地球外的宇宙空间并迅速控制住驻守在地球上的少数政府军人，之后再调转方向，从

后方配合第六舰队发动对盖亚一号的进攻。

地球，母星。虽然联合政府将它视作特别的存在，然而因为其资源枯竭，所处位置又并不像它四周的人造星球那样重要，所以在战争时期反倒是一个弃之可惜的鸡肋般的存在。联合政府对于地球的兵力部署少得可怜，仿佛是认定了依靠着其四周人造星球的牢靠防御足以抵御来自梅斯的进攻。弗利德里希正是看上了这一点，才选择了这个地方作为里应外合的突破口。

而唯一的不确定性只在于最初的跳跃。空间跳跃的技术仍旧未成熟，旋涡打开的位置一旦出现偏差，哪怕只有一微米的距离，可能跳跃后的结果就会相差几十乃至几百个天文单位。对各个跳跃点的确定将会是未来人类需要进行的一项庞大的工程，显然不会有人认为这是能够运用到此刻战争中的手段。哪怕是曾经那次袭击中的宇宙海盗们，也只是抱着将梅斯与政府军队丢出太阳系甚至银河系的想法吧。

但这却给了弗利德里希灵感。他相信着自己的判断，并主动向母舰指挥提出了想法。大部分高层对他的计划表示了支持，而作为条件的则是弗利德里希需要亲自带领着自己的士兵穿越旋涡进行突袭作战。

那是一群狡猾的老东西。如果一切按照弗利德里希的计划顺利进行，那么他们将获得垂涎已久的地球附近的大部分星球。而如果计划失败，他们也可以按照原定计划由第六舰队与政府军谈判，获得依然可观的利益。

不过当然，弗利德里希是不会让后者发生的。这一次他将以胜利者的姿态降临在母星上，再以曾经的家园为跳板，向着更高更远的地方出发。而那之后……

那之后，他大概就能够知道了吧。

——你什么也不是。

你说错了，杰德……我将让你看到我完全不会输给任何一个纯血统的梅斯人。

我将站在顶峰，取回我曾经失去的一切，取回那个完美的、没有错误的、理性的弗利德里希的身份。

“长官，刚刚得到的通知，跳跃的准备已经完成。”门外响起了副官的声音。

弗利德里希将视线从自己的舰队上收回，转身时已经换上了指挥官特有的严肃表情，走向他的战场。

那注定是一个不平静的日子。

梅斯的突袭与联合政府的反击来得如此迅速，仿佛他们在事前都已经算好了会发生这样的情况。地球上几天前才临时增派的守军完全没能对第四舰队造成任何的威胁，又或者该说他们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已经被击溃。然而与此同时

，原本应该同梅斯一方进行谈判的洛克将军带领的舰队，却在没有接收到任何来自中央政府的命令的情况下做出了发动攻击的决定。

事实证明，他的决定是正确的。虽然这一支队伍并没能造成极大的威胁就被第六舰队击退了，但他们也在一定程度上为盖亚一号上的部队争取了时间。

洛克上将呈交的关于梅斯异动的情报让盖亚一号上的守军有了预警，成功抵挡住了来自第四舰队的第一波攻击。而后，带领着残余部队与一小部分原二十八大队俘虏的洛克上将赶回了盖亚一号，与守军一起抵抗梅斯两大舰队的袭击。

而最为悲壮的决战，却是在那之后的第三天。

苦苦支撑、等待支援的盖亚一号，终于等到了来自临近的几个人造星球的援军。但那终究来得太迟，外层防线已经被突破。值得庆幸的是梅斯在最初对月球居住地的轰炸过去后就再没有向平民下毒手，不然恐怕后来的巷战一定会发展成为梅斯舰队单方面的轰炸与屠杀。

联合政府最终没有失去盖亚一号，然而代价却如此惨重——

盖亚一号附近的两处军事要塞被攻破，三颗小型人造居住星球被梅斯占领。

两艘指挥舰被击毁，数十艘主舰损失巨大。

洛克上将牺牲，其带领的整个作战部队，及原二十八大队士官无一生还。

看，杰德·伊诺，一个漂亮的反击。即使你知道了我的计划，你无力阻止我的脚步。

银发的指挥官对着窗外无尽的宇宙举起了酒杯。

“庆祝我的胜利。”

只有一人的房间中安静无声，没有任何回应。但弗利德里希却依旧像是听到了什么人的话语那样，微笑着将胜利的美酒一饮而尽。

Chapter 10：黎明

作为一名普通的摄影爱好者，文森特曾以为自己的镜头永远应该对着那些美丽的建筑或是风景什么的，不管它们是天然的还是人工制造的。

然而此时此刻他的镜头中所收录的，却是燃烧的建筑，混乱不堪的街道，恐慌的人群以及被血染红的残肢。

宇宙历31年深秋的夜晚，冰冷，漫长，似乎连恐怖也永远没有尽头。盖亚一号的最后一道防线上，残存的士兵们的神经已经紧绷到了极点。

白天来自梅斯战士的进攻在政府军队拼死的抵抗中被阻挡了下来，然而无论是城中的居民还是幸存下来的战士都很清楚，按照这样的形势，他们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撑下下一轮进攻。

绝望有时甚至比真枪实弹更加致命，文森特在那一晚亲眼目睹了十几个普通士兵情绪崩溃。他们前一秒还和其他人一样站在窗口，举着枪观察街道的情况，下一刻就突然开始疯狂地大喊大叫，表情扭曲得像是看见了什么怪物似的。

或许那时候的他还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看这些东西，甚至将这些东西拍摄下来。

很久以后，在战争已经远去后，文森特曾经接受过一些记者的采访，并十分含糊地说过，或许那一天的行为是本能的反应，或是神秘的某种意识的指引吧。

总之那时的他像是突发奇想似的举起了自己的摄影机和摄像机，走出了原本安全的房间，走向了那群仍然坚守在最后防线的士兵们。

原本文森特以为自己只能在那幢临时指挥楼外拍上几张照片，给那些看守留下些录像，用以在万一发生不幸的时候告慰他们的亲人。但出乎他意料的却是那名神秘的上将却在得知了他的身份后允许他进入指挥楼。他甚至可以自由活动——不过当然，是在经过了严格的检查以保证他不会是梅斯的间谍之后。

“这真是不可思议……”他抬着双臂，任由检查人员拿着一个奇怪的仪器在他身上左戳戳右扫扫，“按照影视作品中的惯例，那些军队的坏脾气高官是不可能同意我的请求的啊！”

那位大胡子的中年人叹了口气说：“我猜是那位将军也明白吧……当下一个黎明到来的时候，很多人都将被永远改变命运。”

那带着些许不详意味的话令文森特深深不安。他开始正视那个检查人员，然而对方却低着头，将表情藏在了阴影中。那之后，大胡子的中年人再没同文森特说什么，只是在交代了检查结果后就带着一个坐着轮椅的孩子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