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要听父皇的话。”
“父皇脾气坏。”
“不要一直念叨这句。”
“浅且乐偷偷说过。浅且语也小小声说过。浅且笑也很怕父皇。母后说,不能像父皇这样,面无表情像个木头。”
“……不要听你母后的胡话。”
“浅且乐偷偷说过。浅且语也小小声说过。浅且笑也很怕父皇。”浅且歌重复着,言下之意,不止母后这样说。
“……啰嗦。”被咽住了话,许久,浅影帝才讷讷吐出两个字,声音仍是清冷。
伯无在两位主子前头打灯引路,隐约听着两人对话,嘴角有笑。
第38章
辰时,御花园。浅且歌正在去太学院的途中,青云拎着书袋,与青风一同跟在浅且歌的后头。
打破静默的是远远而来的叠声喊着“七哥七哥”的九殿下浅且笑。终于站定在七哥面前,九殿下满脸的笑乖巧又灿烂,大眼睛中亦是泛着盈盈笑意,透着清灵,望着七哥漂亮如墨玉般的瞳眸,便笑痴了去:“七哥七哥,早安!好巧啊,每次都能在路上遇着七哥呢,七哥我们一同去太学院吧。”
比浅且歌还矮了一个头的浅且笑说着话,又愈加凑近去看七哥的墨玉瞳眸,最后竟踮起了脚尖。仍是灿烂地傻笑。
却不想,浅且歌淡淡地看着他,说道:“今日不去太学院。”
“呃?”浅且笑刹时反应不过来,笑僵在嘴角。
“今日不去太学院。”浅且歌淡淡重复道,然后接过青云手中的书袋,推到浅且笑怀里:“给浅且西。”
浅且笑被重重的书袋砸到,顿时有些趔趄,站稳了心里却是极不痛快的:“什么东西!我不要!”
下意识便把怀里的重物丢回去,却愕然地想起面前站着的是七哥,而不是别人,便即时有些窘迫:“呵呵,七哥,小笑不是那个意思……七哥这是给五哥的?七哥为何不自己带去……”
浅且歌看着眼前这人,不懂他的情绪变化,只当他是不愿意帮忙,便将那书袋抽回,又推到青云的怀里:“带去给浅且西。”
青云还未应“是”,浅且笑却极快地将书袋抢回了,不顾旁边几人惊愕表情,极宝贝地抱在怀里,又转头去对七哥笑:“七哥,小笑帮你带给五哥……”
浅且歌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也不作声了,淡淡点头,便要走了。
浅且笑追上去,抱着重重的书跑得有些艰难:“七哥你今天要去哪儿?”
“训练场。”浅且歌淡淡答道。
“哦……七哥昨天小笑给你的丝巾好不好看?”浅且笑努力寻找话题。
“不知道。”浅且歌只认真走着自己的路。
“咦?怎么不知道。七哥昨日出宫没有戴上丝巾么?”
“浅且西哭,眼睛和鼻子都出水,给他擦。”浅且歌偏过头去看一眼浅且笑。
浅且笑嘴角的笑又僵了,面对七哥的注视,却不知该如何反应。只是很下意识地掩饰自己的失望难过,低下头看自己的脚尖,说道:“是这样的啊。呵呵,七哥那我去太学院了,迟到要被罚抄书的。”
浅且歌只点了点头,又继续走。
浅且笑在后头看着,蓦然觉得委屈,眼睛蒙雾,却依稀想起第一次见到七哥的场景——那样漂亮精致的七哥抱着大束的强瞿花站在初夏明媚的光景中的场景——浅且笑突然又笑了,蓦然响亮地念起每天都要念一遍的话:“七哥,如果小笑今日见不到你,那,七哥午安,七哥晚安。”
浅且歌没有回头,青云疑惑着问:“主子,你让青云洗的那条丝巾是九殿下送的?”
“嗯。”浅且歌望着疑惑的青云很轻地点下头。
青风倒笑了:“九殿下刚才那模样定是以为主子把那丝巾给五殿下了。”
青云看着他面无表情的主子,也笑。
而另一边,本来缩在丛中的两人呼啦地围到浅且笑身边,一人说道:“殿下,您的早膳和书袋都已备好了。”
另一人跟着道:“殿下,您以后不用起早了,奴才帮您守着,七殿下来了奴才再叫您就可以了……”
还未说完,却被九殿下一脚踹开:“说什么混账话!本殿的七哥干嘛要你等!”浅且笑是一向珍惜与七哥独自相处的时间的,可除却在太学院的时间,二人交集不多,他也只能每日想方设法地与七哥“巧遇”了。每日够说上一句“早安,午安,并且晚安”,他已经非常满足。
虽说当时浅影帝已下令将大内侍卫的训练场与皇子的武场中间的墙壁打通,最终还是作罢,浅且歌也不再理会那边是如何乱糟糟的情形,直接带着他的三百人在皇宫东面选了一块宽敞安静的地儿,布置成另一个训练场。别人只知七殿下每日都带着那三百人绕皇宫跑圈,暗中笑几声便也不再关心。甚至有传言说是皇上担心七殿下身体过于瘦弱,便命令三百侍卫陪七殿下每日训练以锻炼体能。不过对这些传说,那三百侍卫也是暗中笑几声,从不多作解释。
这日浅且歌走入训练场,最先察觉的是夜绝。夜绝是不多言的人,见着浅且歌了也只是沉默地站在浅且歌的身后,连一声“七殿”都不唤的。
流陌也见到了浅且歌,便丢下一直拉着他没完没了地念叨的白寂,小跑着来到浅且歌的面前,笑着:“七殿。”
“七殿!七殿你怎么这个时间会来?!”白寂显然惊喜大过于疑惑。
浅且歌只是淡淡道:“有事。列队。”
流陌疑惑地看向浅且歌身后的青云青风,却也只见两人摇头表示不知。
三位队长便只得带着疑惑召集所有人列队。许多人见到七殿下都是一阵惊喜,然而站入队伍中,却都是一脸肃穆。当初他们这群娇惯的世家少爷,可都因为不遵循七殿的规矩而吃了不少的苦头。三年时间,不长不短,可是已足够血气方刚的少年们成长的了。
浅且歌站在一片肃穆的队伍前面,越发显得瘦弱矮小,若不是真的见识过他令人惊叹的耐力及意志力,还有奇怪的武功套路,还是无法相信这样弱不禁风的身躯里竟隐含着那般强大的力量吧。
欧阳天便是在这样的一片肃穆气氛中走入训练场的。欧阳天与很多大内侍卫不同,大内侍卫大多是与皇族关系密切的家族中挑选的世家子弟,而他的家族并不显赫,他是在战场上立功之后才受到封赏,故而一走入这片肃穆,欧阳天是着实吃了一惊。一直以来很是好奇七殿下训练那三百侍卫的方式,却不得而知,没想到是这般的模样——且不论这三百人武艺如何,至少他们具有兵士的气质,而这,显然是比高强的武艺更为重要的东西……
欧阳天看着这群年轻人目光如炬,气势如洪的模样,竭尽全力才能镇定下来,走到浅且歌面前:“臣见过七殿下。七殿下不知有何要事?”
“这些人交给你。”
欧阳天何其惊讶都比不过听到这话之后的三位队长,白寂大叫出声:“七殿你说什么?!”年轻的脸庞再不见笑颜。
流陌也早已惊愕得无心去提醒白寂的无理言语了。夜绝单膝重重磕在地上,抬起头死死看着浅且歌的墨玉双瞳,眼眸深沉,却因眉间那一抹无解的情绪而让人只觉痛心。
流陌也重重单膝跪下,连青云青风也是茫然无措了。
队伍因为三位队长不寻常的表现而开始有了些许骚动,却见最亲切平和的流陌队长大声地吼了一声:“安静!”
便又是一片静默。
尽管看明白了面前几人的疑惑,浅且歌也没有多余要解释的话,反而又回过头去,对着青风道:“青风,你准备好明日出宫。”
青云听到这话脸都白了,他真是一点都不知主子在想什么了;青风却带着一丝希冀:“主子,我们又出宫去给皇后娘娘买东西么?”浅且歌摇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继续道:“不是。出宫了,不要回来。”
青风蓄满眼眶的泪便大颗地砸下来,哽咽着:“主子,青风不懂……青风真的不懂为何主子……主子不要青风了么?”
“为何不要?”浅且歌的模样显然更是不懂。
“主子?”
“……”浅且歌静静看了一会儿青风满脸的泪,想了很久,才从袖子扯出一方丝巾,很不舍地嘱咐道:“脏了要洗的。”
一时间在场的人都看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欧阳天还在怔愣着,又听见七殿下的声音:“欧阳天,这些人不像你的侍卫那么弱,把他们安排在父皇身边。”
欧阳天低头应是。
浅且歌转身便要离开,夜绝也面无表情地站起,跟在浅且歌三步以外。
浅且歌停步,指着欧阳天,对夜绝认真地说道:“你跟着他。”
夜绝看着那精致而无比认真的面庞,突然拔剑冲浅且歌扑上去。浅且歌没有防备,欧阳天惊呼出声以为七殿下会受伤了,却见七殿下在眨眼间便退开了去,皱着眉疑惑地看着夜绝,并不言语。
夜绝亦是沉默,再次飞身刺去,剑气凛冽森寒,浅且歌仍是退开。欧阳天惊喊:“夜绝住手!”却不想,旁边本来安静站着的流陌与白寂全都缠了上去,欧阳天看着那凛冽剑气当中月白衣袂鬼魅般轻灵的舞动,心里又惊又急,想要飞身上去将缠斗的几人分开,却被那叫青云的近侍拦下了。眼睛通红的青风站在他身侧,眼睛追着那抹轻灵的月白,劝说道:“欧阳统领不必急,三位队长只是生气了。”
“生气?”欧阳天很是不解,一个小小的侍卫队长怎能对皇子生气,又是为何生气。
“是啊,生气。或者,委屈了。”
“委屈?”欧阳天更是不懂了。
“被想要追随的人莫名丢下了,如何能不委屈。”一直沉默着的青云深深地看一眼青风,这般说着。
“想要追随的人……是指,七殿下?”
“你以为还有谁?欧阳统领是想说,七殿下不过九岁孩童而已,是么?”青云依旧是淡然的语气。
“难道不是?”
是啊。怎么不是。青云这般在心里想着,却不再出声了。
那边的几人依旧缠斗着,却显然是七殿下占了上风。他一直未对攻击的三人出手,只是一再躲过那三人莫名狠厉的剑式。
浅且歌显然是不耐烦的,不久便直接退出很远,在那三人再次联手缠上来之前问道:“你们想如何?”
听到问话,白寂与流陌都是一愣,无法回答,却是最不擅长言语的夜绝开口:“我不想去帮你保护你的父皇。”
白寂与流陌听到如此直白不要命的表述,都惊慌地抬眼去看说话的夜绝,而后又低下头——那,确实是他们共同的想法。
“我每日跑二十圈,不是为了帮你去保护你的父皇。”夜绝竟再次重复。
青云青风此时看着夜绝,死死皱眉,很是不喜欢那人对主子的无礼。但最是惊愣的,还是欧阳天了。
浅且歌却是不生气,只是疑惑:“你想做什么?”
“跟着你。”夜绝依旧是单膝重重磕在地上,回答得毫不犹豫,三个字,分量却是如此的重。
流陌与白寂依旧不言语,只是也同样单膝跪在地上,挺直了胸膛看着眼前的人。流陌不禁心神恍惚起来,竟然真的看着这张精致得令人惊叹的面庞三年了——三年前,娇惯傲气而无知的他们,是无论如何也没法想象,某一天他们会这样虔诚地对一个九岁的孩童效忠吧。
浅且歌沉默。许久,丢下一句话:“把其余人安排好。明日你们与青风一同出宫。”
“是。主子。”
第39章
青风与夜绝三个的离开是在一个休沐日的清晨。
而这个休沐日,画媚画昭仪依旧带着四殿下浅且言到皇后的月华殿来“串门”。两个女人见了面便有说不尽的话题,四殿下瞧着很是无奈,自觉洗手焚香,让青云把古琴搬到了青桐树下,然后在树下站定了,仰头便见密密匝匝的青桐枝叶间隐约的月白衣袂。
初夏青桐明亮的绿融在浅且言温和的眸子里,浅且言专注看着那绿扰扰中的一点点月白,心中溢满不可知的暖,便轻声唤着:“且歌下来了,四哥教你弹琴。”
如同三年来的每一次。
仰望,以及轻唤。
简单的事情做起来,心里有简单的喜悦感动。
漫长三年,从开始,到如今,有些问题总是不敢细究,有些心情依旧无法表达,浅且言只发觉自己是越发地喜欢这棵稳稳立在月华殿的青桐。它已越长越高,近年来已高过了月华殿的琉璃瓦檐,即使在母妃的画爱殿,亦是隐隐可见。每每踮起脚,那么遥遥望着那模糊的一点青绿,恍惚想着那明亮的青绿中是如何隐着一抹月白,心里竟也有许多欢喜。
夏太明媚,浅且言有时这般仰着头,会觉得眼睛被光刺痛,要流下泪来。
宫中人人皆知,那最受宠爱的七殿下,其实不喜诗词,不擅音律。认真追究起原因来,怕只是因为七殿下有一个唱简单的民谣小调儿都唱得极难听的父皇,还有一个不学无术成日只会闹着要玩好吃好的母后罢。
然而四殿下不同,自小随着有“江南才女”之称的母妃学习各样雅器,古琴自是不在话下,弹奏如行云流水,琴声清越婉转,连母妃听了也要称赞的。
当如皇后与“江南才女”愈加交好之后,如皇后一心要去学琴,“免得在一个小小昭仪面前耍不出皇后的威风”,但此位皇后心无定性,一时兴起过后,便倦了。大约又是为了所谓“皇后的威风”,如皇后便将她家宝贝且歌搂在怀里,哄着骗着:“宝贝你去学琴呀,学琴多好,学琴的人都能变很聪明喏,大家都喜欢学琴的孩子哟。”
“母后为何不学?”
“因为母后已经很聪明了,就不用学了。”某皇后很不犹豫很不谦虚地说。
“且歌也聪明。”某小孩也很不犹豫很不谦虚地说。
“乱讲,谁敢说且歌聪明?宝贝,那是别人骗你呢,笨小孩才这么容易受骗。”如皇后不顾旁边画昭仪看得目瞪口呆,说得一点都不含糊。
“……”浅且歌顿了顿,然后认真地看着他的母后,淡淡说道:“父皇说过,母后经常骗且歌。”
画昭仪扑哧地笑,如皇后惊愣,眼睛瞪得很大,大叫:“你父皇……你父皇怎么在背后说人坏话!”
如皇后被画昭仪笑得很窘,本以为事情不了了之,却不想,浅且歌主动对浅且言提出:“浅且言,我要学琴。”
画昭仪只是极温柔地笑着:“如月,你怎养了个如此乖巧的孩子。”抬眼看去,却见着总是大大咧咧的某个皇后,看着那月白的小影,神色竟也异常温柔。下一刻却又总算记起要炫耀一番,笑得嘴合不拢:“那是!也不看我是谁!”
画昭仪无论如何去想,也是无法明白,这对毫无血缘的母子之间,为何总是能够这般努力去爱去付出去给予。她想不明白,然而她却是真真喜欢与那个习惯吵嚷的皇后,安静地坐着,再不说话,只透过香茶的轻雾,默默看着屋外青桐树下的那两个孩子认真与琴相伴的模样。总会觉得时间要这样停下来再也不走。温暖的笑意也会凝挂在嘴角,凝刻在每一人的眼底眉间。连且歌胡乱拨弦的嘈杂声,也是好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