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也没有了之前看他时眼中流露出的那一丝温情缱绻。
完全是一种单纯的如娇艳鲜花绽放到极致的笑容,美得让他心惊——曾经在对戏时出现的、那种剥离了感情的纯粹而平静的笑容。
顾疏猛地闭了闭眼,伸手捂上他直直盯着自己的眼睛,心里忽然就觉得疼。“别这样笑,我求你。”
殷朝暮什么也没有说,往后退了一步,转身快步走出咖啡厅。顾疏捂住他眼睛的那只手仿佛突然失去生命力一样垂了下来,左手握住又松开,原先自信从容的眼神一瞬间黯淡下来。明明殷朝暮没说什么,他却觉得仿佛比殷朝暮那天说他比不上顾禺,还要难受一百倍。
心口……好像哪里空了一样……
姚恩林站在后面,出奇的没有嘲笑,反而有种兔死狐悲的感伤,静静张嘴:“想不到,报应来得这样快。你很难受吗?”
顾疏望着殷朝暮走的方向看了很久,才转眼看她,像平常一样慢慢、慢慢微笑起来:“怎么会。”
左手指节泛白、青筋毕现!
第九十三章:不会放弃(二)
其实背对着顾疏的时候,殷朝暮右上腹就开始疼,心窝处闷的厉害,来不及多想只能匆匆走出去。心口不时抽痛、偶尔有原因不明的发烧……这些症状,前些年还轻些,轻到让他几乎忘记了上辈子为什么彻底开罪到顾疏。
当年有他母亲把肝移植给他,这一世顾母却早在四年前就故去。联想到顾疏回来那一晚的发烧,殷朝暮的心彻底沉到了最底。不过讳疾忌医不是好事,所以在往三院走的路上,他仍然忍不住抱了一点点侥幸心理。
大概是第二次经历,做增强CT时,也没有太过慌乱恐惧,反而有点儿不真实的恍惚。嘴里发咸,不想说话。医生看他还比较镇定,一套检查做下来后,摘下眼镜挺和蔼地拖了把椅子:“你先坐,咱们慢慢说。”
殷朝暮依言坐下。AFP、CT,这两样通常用于检验肝癌表征,他记得很清楚,也大概知道自己终于还是没能避开那个病,竟有点阴错阳差的感觉,有些好笑。那医生细细观察一会儿,发现除去脸色白一点,这个病人精神倒还算不错。于是本着职业精神拖过病历本,语调尽量轻松地开口:“殷……朝……暮,是这三个字吗?”
他点头,“医生,如果可以,麻烦您直接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小伙子急什么。”老医生唰唰唰写完惯例项目后,停下笔两只手叉在一起:“这个病,得多方综合起来才能确诊,你也别太忧虑了,没准儿虚惊一场。我先问你几个问题,有就说有,没有就说没有,千万别怕情况糟就瞒着,懂吗?”
“好,我知道。”
“那行,我问问,你平常爱喝酒吗?”老医生状似漫不经心地随口问了第一个问题。殷朝暮一听嘴唇就如海潮一样,肉眼可见地一层层褪下颜色。原来,真是这个病啊……
老医生见他失神,又重复一遍,“有没有酗酒或是连夜喝酒的经历?多不多?”
“……有,几年前比较多。”
“哦,那就是了。”医生低头写了几个字,抬头问他,“平时有腹痛或突然的心口闷痛吗?”
“……有。”
“都怎么个疼法?我摸一下,你看看是不是这里?”医生手在他身上一个地方按了按,殷朝暮便点头,他低头接着记了一笔。
“有没有感觉眼睛疲累,或者猛然间失明,或是偶尔有压迫神经的疼痛?”殷朝暮摇头:“没有,但骤然进到暗处,总是看不大清楚。有关系吗?”那医生似乎并没有考虑到这种情况,思考了一下才掂量着说:“这个不好说,你知道病嘛,总会连带出一些其他毛病。病人体质不同,就有不同的症状。我们也不可能都知道不是?”殷朝暮黯然,随即又想起一件事来:“我几年前有一段时间味觉下降,但现在已经恢复了,会不会那时候开始就有问题了?”医生磕磕笔尖,仔细记录下来,然后摇摇头,“没法确定。味觉下降的原因挺多,如果你摄入酒精过多,也有可能刺激到味蕾。总之,至少能证明你生活习惯不算太健康吧。”
何止不健康,从前与顾禺搭伙儿目中无人横行无忌,常常仗着自己酒量好不把这些当回事儿?只可惜现在倒是注意了,却没能早重生几年、断掉祸根。
“我这个病,是不是……肝癌?”
那医生吃了一惊,笑道:“别啊,我还没说什么呢,自己就给自己判了刑。你这样我还当什么医生啊?”殷朝暮虽然心情不好,听了这话也忍不住微笑起来,他知道这位医生是故意说来让自己放轻松。
“没关系,我只想知道真实情况,并没有判刑的意思。不是说现在手术成功率挺高吗?”医生这回没笑他,点点头道:“你这个心态很正确。当然目前来看,是不是肝癌还不能下定论。但即便是肝癌,那也是早期的,完全有治愈的希望,别担心。”
这是医院统一口径的车轱辘话了,他要是从前也可以坦然等着别人做安排,但现在却想问清楚。他刚下定决心以后要好好和顾疏在一起,所以要尽一切可能积极应对、争取主动。
“那您能不能告诉我,如果是肝癌早期的话,手术存活率有多少?”
医生当然不愿病人提前做这种准备,磨磨蹭蹭避而不答:“年纪轻轻的,怎么尽往最坏的方向打算啊?不是跟你说了还得综合起来观察观察才能确诊吗?”殷朝暮眼中微微亮起一丝坚定的光:“您不用顾虑,我还想好好活下去,还有太多事没完成,我没有早死的打算。”那医生看他这么固执,叹口气道:“好吧,能自己调整心态最好。手术分两种,一种是肝切除,一种肝移植。”
“肝切除?”
“嗯,早期肝癌通过手术切除后,一年生存率能达到80%以上,五年生存率能到一半。当然要能在术后辅以综合性治疗,可以获得更好的效果,多活个七年八年的,都有可能。”
七八年?他要的可不止七八年。低头看看表,接近晚上七点钟。殷朝暮拿好资料片与病历本放在一个牛皮纸袋里,起身跟医生握了握手:“那我回去好好考虑下,麻烦您了。”
医生也是首次见到这么淡定的肝癌疑似病人,没有上来就哭或是语无伦次,甚至还有一次病人扯着他砸钱让他们给治好,那才真叫绝!
本来么,这种病整个医学界专家教授连轴转了多少年,也没整出个明白来,哪能保证来了就治好啊,是生是死,那都是没啥谱的事儿,病人骤闻噩耗表现失常点也完全可以理解。他见过那么多要死要活的、默默垂泪的、当场晕厥的,突然碰上个比他还理智的病人,心里真有点不适应。
“成,你回去慢慢考虑。关键是心态要放轻松,你这个发现比较早,就算确诊了也还有转机嘛。我说几点,你回去一定要照着做。”殷朝暮点头应下,于是医生把说烂了的那几点又翻出来嘱咐一遍:“生活要规律、忌烟忌酒、避免过度劳累……还有千万避免情绪波动过大。暂时就这四点,别的不说,先把这四点做到。”
生活规律、忌烟忌酒、避免过度劳累都没问题,就是最后一点……想起下午才听到顾疏与姚恩林的话,他只有苦笑。
“我都记下了。”
医生拍拍他上臂,语含鼓励:“挺精神一个小伙子,没事的!”
殷朝暮带着牛皮纸袋打算回宾馆找顾疏,又一想没必要现在就摊开来让他跟着担心,等到确诊了再说也不迟。于是索性回到他和顾禺合买的那间小别墅,打算调整下心情。
客厅黑糊糊一片,他直接进了卫生间用热水洗了把脸,又解开外衣扯松领口,这才觉得从下午就缚在脖子上那只无形的手松了松。
走到厨房给自己做了碗面,做着做着突然似有所觉地回头,一身西装整齐脸色却有些疲倦的顾疏正半倚着厨房门框,沉了眉看他,不知看了多久。
殷朝暮放下手里菜刀,将塑料手套取下。虽然知道介怀也没意思,但真正面对这个人,姚恩林的那些话却还是兜兜转转,挥之不去。
顾疏慢慢走到他面前,清俊的脸上发丝打了绺黏在额侧,虽然有点狼狈,却不掩凌人气势。左手抬起一点点靠近他的脸,殷朝暮下意识往后一仰头,避开了那只手。
两人都怔住。
黑白分明的眼中有那么一瞬飞快地略过一丝受伤,抬起的手僵了一秒,然后不着痕迹地收了回去。殷朝暮几乎以为下一刻顾疏就会走过来狠狠抱住他、或是缠上来亲吻他,但都没有。有的只是修长的手指揉住眉心,有如实质的目光仔仔细细将他扫了一遍,然后如释重负地露出个微笑。声音里藏着浅淡的隐忍,“没事就好。”
熟悉的低沉嗓音,带着惯有的温柔,殷朝暮白天乍然听到对方陷害自己时的委屈、与之后肝病带来的彷徨不安终于按压不住,成百倍、千倍地反扑上来、淹得舌胎都泛出苦味儿。他抬眼去看克制着凝立在几步开外的顾疏,忍了又忍,才没有让质问脱口而出。
“嗯,没什么事。你和姚小姐谈妥了?”
“暮生……”顾疏没有解释下午的乌龙,只自顾自揉着眉心,表情有些苦涩,“下次出去,记得打个电话回来。我们不是在一起了吗?你这样,我会很担心。”
“我知道了。你先出去,我要做饭。”殷朝暮转身,刚翻出来肝病的事,心情也不轻松,而恋人又钉在地上一样动都不动,说不气苦才是假的。尤其中午还跟丁然信誓旦旦说了那么多,下午就发生这种事,犹如当面扇了一巴掌,那些坚持都变得像个笑话!
顾疏垂下的手指发白,脸上的笑也淡了几分,声音也小了许多:“什么意思?”
“没什么,只是替你觉得不值而已。顾疏,你费这么大力气干什么呢?我早就知道你肯定也有参与。但我从没想过,你不是帮我,而是和别人联合起来、一起逼我。”
顾疏表情更淡了,身体也站直,“别说了,如果你想看我难受,那恭喜,你已经做到了。”
殷朝暮直面他,咬咬唇,控制了好一会儿还是没忍住刺了一句:“顾疏,英冠的幕后有你,姚小姐说的是真的吗?”
顾疏看着他,神情隐没在客厅投射过来的黑暗中:“你希望我怎么回答?没错,英冠我拿了过来。”
殷朝暮惨笑:“果然……我早该知道,韩之安还说你多么多么惨,这怎么可能?当初你肯定不止投了中铝,一定私下也投了上梅。也对,本来你就不可能完全信我的。我猜你是把钱全部入股英冠,才在最初那两年吃了苦……对吗?”顾疏赌徒心理重,当初英冠刚起步,一咬牙将全部家当投到英冠赌一把大的,像是他能做出来的事。他赌中了,英冠确实迅速崛起,虽然根基不稳,但足以让他暗中捧姚恩林当上天后,自己却甘于半红不紫。否则依他的骄傲,怎可能姚恩林都红了,他却混在二线?
“你心底已经有了定论,我否认还是承认,有影响吗?”顾疏踏前一步,捏着他的下巴吻了吻,嘴唇上却没有温度。
殷朝暮闭闭眼调整情绪:“所以当初英冠才会把你的座位放到管理层那边,怎么我这么傻,现在才想到。”他睁眼:“有意思吗?这样把别人都当傻子玩,有意思吗?”
顾疏木着脸不说话。
殷朝暮苦笑:“我忘了,你早就说过要筹码多了才能安心。是不是为了把自己父亲和弟弟赶走,你什么都能舍弃?”
顾疏嘴角一牵,放开捏着他下巴的手,继而偏过脸去,忽然仰起头放声大笑起来,“原来我在你眼里就是这个样子。”他收住笑,眼中一点温度都没有:“暮生,我厉害什么呢?我再厉害,也没有你伤人心本事的一半。”
下巴被他捏得生疼,殷朝暮忍着不做声,然后顾疏淡淡笑了笑,只是那笑里,明明白白、全是哀伤。
“怕什么呢?你只用随口说一句话,就能让我痛死。”
殷朝暮承受不住一样猛地紧闭双眼,下一秒,冰冷的唇便狠狠压了上来。顾疏双臂箍紧,吻得格外凶狠,也格外悲伤。狠狠地撕扯、啃啮,仿佛被刺伤的野兽,想要借这个冰冷的吻,让对方一同感受到、分担到自己的苦楚,让对方也一起伤、一起痛。
第九十四章:不会放弃(三)
这个吻持续了很久,殷朝暮完全木然的反应让他很受挫,把人放开,抹一抹唇,看着对方平静的目光,顾疏心头突然涌上极强烈的恨意——凭什么殷朝暮永远都能这么镇静、独善其身?哪怕当初误以为自己与姚恩林要过一辈子,都能说出祝你幸福。这句话他夜里做噩梦梦见,都要生生痛醒。
怎么这瓷娃娃一样美好的人,就能轻飘飘说出口呢?
怎么你的心,就能这么硬。
顾疏知道自己有些习惯很不好,比如东西不是亲手抢过来的,用着就不安心;比如下意识先把别人的好意,在心中过个四五趟。而暮生呢?善良、正直,有自己坚定不移的追求与理想,虽然天真些,但在他眼里就连那点儿不切实际的理想主义,也是可爱、也是好。
上上下下简直无论哪里都比他强了不止一星半点儿。顾疏本身自卑心藏得极深,旁人看到的都是骄傲自信,可碰上这个爱入了骨血的人,便常常不安。或许是四年中太过习惯的失望,或许是前两天太过轻易的幸福,总让他有种不真实的错觉。别的情侣相恋了、结婚了、便安心了;顾疏这里,人家不答应的时候各种恨各种恼,答应了他也不能放心,更加小心、更加谨慎护着藏着。
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打了多少年抗战才连蒙带骗、半软半强争到手的宝贝,怎么能不看仔细些?何况外面还有好几个排着队……姓顾的有一个、姓陆的姓王的,不管是朋友还是兄弟,总之他看着不大舒服。
其实下午殷朝暮出去后,他发了一阵儿呆就开着车四处找人,整整找了一下午。宾馆C大都不见人,实在累惨了才跑到这间屋子里枯坐着,心里想:只要暮生一回来,他就道歉。
他就算赖着求着,也要把人劝妥当。
然而当人真的回来,不仅回来了甚至还没有生气,他又气恨难当——殷朝暮就像顶着厚厚的壳,每次说完话伤完人,任凭别人在外面疯魔癫狂,他自巍然不动、变态得厉害。
凭什么?
凭什么每次我都要为你牵心挖肝、你随口一句话,就能准确无误在我最软的筋上割一刀?
凭什么我做什么都跟你有关,你却从来不把我放在第一位?骗了你利用你,你怎么还能……沉得住气呢?
明明和顾禺那小子在一起时,有说有笑、又哄又劝,神情生动讨喜,还唱歌喝酒、放松自然。怎么到了他这里,就好像对待外人一样,总是这样笑。他看了难受,真的难受。
现在的殷朝暮,像面对外人时那样隐忍、完美。活生生被他抱在怀里,静静的,却很空很不真切。
他宁愿他大声骂他、吼他、撒泼打滚儿的闹腾,就像和顾禺待在一起那样亲密默契。曾经夜风中疏忽而过的惊鸿一瞥,让他曾见识到酒酣耳热、疏狂微醺的暮生。那是另一种有意思的漂亮。每一个动作、神态,连他放下了端庄仪表的痴劲儿醉劲儿,都叫人砰然心动。
说和顾禺只是好兄弟,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