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寒并未回头,只静静道:“修武兄弟何罪之有。原是要谢你相救才对。”她放慢语速,实是怕修武听出自己嗓音中的异样。其实她双颊艳红如火,心头也是怦怦直跳,却不知是因为这条冰滑的路,还是因为那只温暖的手。
二人复又向上攀登。因之前险些滑倒之故,不免心中微窘,步步小心,竟也未再一路呼喊。其时已是子时末刻,夜声寂寂,山岭之上,仅有数点微弱星光而已。修武耳聪,兼之处于下风,已然听到前方不远处传来打斗之声,顿时惊住,凝然站立不动。
月寒见后方火把并未跟上,便也停住,回过头来,却见修武神色凝重,冲自己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只这一眼,她便已明白前方有人,暂时不辨敌友,便也站定身形,静静不言。
修武掌风挥动,已是将两只火把瞬间熄灭。下一刻,他的长臂业已揽住月寒腰肢,右足在路旁的树基上轻轻一点,昂然拔地而起,三两下便蹿上了对面一棵高大的老树。
月寒为人静默,此刻却不由得惊讶地睁大了双眼,伸手掩住了自己的口唇,以免惊呼出声。她自是不知,修武虽只有不足十五岁的年纪,内功修实已超越弱冠青年。
修武在树丫之间站定,背靠一根粗枝。树丫之间本就局促,月寒的双足只得斜斜站在另外一根粗枝上。因树上湿滑,修武怕她不慎摔下,揽着她腰肢的那只手便一直没有松开,于是月寒倒有一半的身子倚在修武怀中。两人虽未相对站立,但气息缠绕,彼此都有些面红心跳。月寒一贯端庄,此时心口竟如小鹿般匆匆乱撞。眼看修武却是一派从容镇静模样,顿时心中一凛,便也定摄心神,摒住呼吸,凝神细听。
片刻,修武唇齿微动,轻道:“来了。”声音之低,几不可闻。月寒点点头,耳中渐渐听到两人缠斗交谈之语。
只听一人怒道:“穆艳姬,你有没没完,还不给我让开?”
另一人轻哼一声,道:“再斗三百回合,我若是输了,自会让开。”
这一问一答之间,颇有些断续,又似乎夹杂喘气之声,想来这两人不是受了伤,便是已经斗得相当疲惫。
果然又听前一人道:“你,你真是不可理喻!我们从朝霞岭一路斗到这里,怕是已有两个时辰,你也受了伤,我也挂了彩,也不想想,到底便宜了谁!”
后一人却是不为所动,冷然道:“小宛,我已说过多次,绝不容许任何人伤他!你今日若想下山,除非从我身上踏过去!”
前一人大声道:“师姐,我不过是要把苗若新那个贱女人杀了,又哪里会伤兰大哥分毫!”
后一人淡淡道:“我知道你不会伤他。但是他在意的人死了,他自然也会伤心。”
前一人似是恨铁不成钢,咬牙道:“我不管!我才不会像你这样傻!任由别的女人跟他亲亲热热,在你眼前晃来晃去!”
后一人轻笑一声,道:“那又如何?就算他正眼也不瞧我,只要能日日陪在他身边,便也够了!”
前一人又气又急,狠道:“你……穆艳姬,你爱做梦的话就去做好了,最好永远也不要醒来!好,你想要这般,我不拦你!可是,我想要那般,你也别来拦我!”话音未落,已是再度传来刀剑相撞之声。
后一人一边迎击,一边冷冷道:“小宛,你使计绑了星儿,已是触怒于我。而今你非要一错再错,休怪我不念姐妹之情!”
第十七章:寒夜寂寂
月寒与修武藏身树间,与那二人相隔仅十丈之远,自是已经听出对方身份,心中纵然震惊,却仍强自镇定。待得听闻星漫竟是被莫宛姬所劫,月寒终于气得轻轻一颤。这树冠之中原本就残留一点积雪,他二人若是站立不动,倒也无妨,但月寒这一微颤,便引得头顶树间几团小小的冰雪,无声无息地跌落下来,落在二人身上。
修武原就偷眼留心月寒的反应,怕她举动过度,暴露行藏,此时不免心内焦急。眼见又有一块冰雪将要坠落下来,去势却是月寒颈间,不由得右掌轻翻,右臂轻移,堪堪在月寒腮边,将那团冰雪稳稳接住。
月寒右颊被修武的大手一贴,顿感一热,但这次她却是凝神屏息,咬着嘴唇,再不敢妄动分毫。
修武心道“只当自己还是前世那个女人”,竟又厚脸皮地抽回手,移到月寒身后。二人如此僵了半刻,直至傅、莫二人越斗越远,再也听不见任何声息,才轻轻活动身形,仍由修武使出轻功,下得树来。
二人所擎火把,适才未敢随意扔弃,一直被他们各自握在左手之中,此时回到地上,也还是不敢再燃。所幸已知星漫正是困在朝霞岭上,二人便默契地摸黑赶路,一脚高一脚低,直往岭上奔去。月寒在途中又滑了几次,均是被修武及时扯住,不需赘言。
从山腰赶到山顶,已是四更时分。岭上突兀,朔风飒人,月寒拢紧披风,四下打量,一颗心却是渐渐沉了下去。星漫素日也是个娇娃,即便未被莫宛姬所害,恐怕也已被这腊月阴风冻得不成人形。
修武与她分头寻找,终于在岩后的一棵大树下找到了被粗绳绑得严严实实的星漫。她脸色苍白,唇色乌紫,已然晕了过去,口中塞着一截锦绣衣摆,身上除了自身所穿的衣物和披风外,还胡乱地搭着一件大一些的披风。
修武又轻又快把那结绳解开,将星漫从树上松了下来。月寒三步并作两步地奔过来,颤抖着把妹妹抱进怀里,只觉得像是捧了一块冰疙瘩,冷得人牙齿打颤。她眼中泪光摇落,却又拼命忍回,默默地伸出三指,为妹妹搭手探脉。修武也是异常紧张,守着她俩,连眼睛也忘了眨。未几,月寒忽地冲他恍惚一笑,哑声道:“还有救。”
修武点点头,帮她把星漫扶起,使其背对自己,面朝月寒,半卧在月寒怀里。而后席地而坐,默运真气,贯于两掌之中,按住其背后两处大穴,将自身煦阳般的真气,汩汩注入体内。初时,星漫仍是一身僵直,气息微弱,约莫过了顿饭工夫,才渐渐肌理发软,略有些温度,直至小半个时辰,才终于有点血色,轻轻地睁开了眼。
姐妹俩默然对望,星漫喉咙微动,似是喊了声“姐”,却是听不到半点声音。月寒勉强露出微笑,一把搂住她,眼泪便如倒豆子一般,大颗大颗掉落下来。星漫一丝气力也无,受了偌大委屈,却哭不出声来,只是扑在月寒怀里,不住发抖。修武只能从她耸动的肩膀,感觉那无边悲愤。
姐妹俩无声地哭了许久,方才略略平复情绪。星漫仍是十分虚弱,软在月寒怀中,似是已经睡去。修武复又给她输了一回真气,直至感觉星漫身上真正有些温热,才撤回双掌。他连输两回真气,已是有些发虚,悄悄背过身去,揉了揉脸。月寒解下自己的披风,轻柔地盖在妹妹身上,冲他淡淡一笑,颇有些歉然。
修武也微微一笑,捡起先前丢在一旁的大披风,在星漫身上轻轻加盖一层。月寒抬眼望他,唇齿翕动,哽声道:“修武兄弟,多谢你,救了星儿一命。”
修武腼腆地摇摇头,并不言语,只是绕到月寒身后,盘腿而坐,双手覆于月寒身后,再次闭目发动真气。月寒尚且不明就里,就已感觉一股强大的暖流,从自己的背部蔓延开来,渐渐温暖全身。
初时,她尚且有些抗拒,不敢让修武如此耗费真气。但修武的双手却似粘在她背上似的,那力道既绵软,也霸道,沸沸扬扬,包容无际。月寒原本整晚都悬着一颗心,全靠一股坚强毅力,勉强支撑下去。待得终于救回妹妹,精神一松,不免感到又冷又累。终于还在修武无私的暖意中,渐渐松弛了神智,迷蒙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月寒忽然惊醒。原来修武体力不支,不得已悄悄撤回了掌力。四周暗意重重,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月寒听得修武轻轻走开,心中一动,轻叹一声,道:“修武,你我不妨相背而坐,正可御寒。”她心中其实十分坦然,方能有此提议,话一出口,不知怎的,却又有些面红忐忑。
修武略一迟疑,答了一个“好”字,便背对着她,隔着半臂之远,轻轻坐在地上,宽厚如一道屏风一般。
修武甫一坐下,便打坐捏诀,调息炼气。一身纯阳之气静静流转,驱散一夜来的寒冷与疲倦。恰在这时,星漫在月寒怀中不安地动了动,月寒被她拱了一下,不由得略向后倒,正靠在修武背上,一种熟悉的温暖感顿时又回到身上。月寒知道她应该迅速坐直,但她却没动。修武眉间微微一跳,却控制着气息,丝毫不曾停滞,混若无事一般。二人就这样倚靠着,久久未言,直至东方既白,晨曦来临。
天亮之后,视线清晰,修武便循着原路,将星漫背下山去。星漫熬过这夜,已是性命无虞,只是虚软无力,怕是已经落下寒症。三人还未到得山下,便遇上一队谷众。
原来苗若新坐等一夜,谷中并无异状发生,而兰家姐妹、修武、穆艳姬、莫宛姬五人,却仍是无一回返。苗若新当即去了药房,用器物引动机关,终于将兰若朋请了出来。兰若朋甫闻谷内变故,不禁大吃一惊,速寻了几个得力谷众,命其分头找寻。
不多时,便有一队谷众将兰、修三人接回。兰若朋一见两个女儿虚弱狼狈模样,顿时心疼如绞。一边将星漫抱回兰府诊治,一边已是一叠声地命令。又是口述驱寒汤药配方,命人赶紧给大小姐和修武拣药煎制,又是令人将先前找到的冬、春两个丫头押来,领到大小姐跟前盘问。倒让服侍他的夏儿、秋儿两个大丫头突然间忙得脚不沾地。
话说冬、春两个丫头,却是被人在东山脚下的一间柴房里找到的。春儿并无大碍,据她说:昨夜她和冬儿陪二小姐去放烟火,恰好遇到莫管事。莫管事说不如去山顶,更为美丽壮观。二小姐拍手叫好,立马就要上山,莫管事一时兴起,竟也要跟去。走到半途,冬儿突然扭伤了脚,脚踝肿得老高。因冬儿是大小姐的丫鬟,二小姐格外心疼,便命春儿即刻送她下山医治。二小姐自己却拽着莫管事,仍是往朝霞岭去了。冬、春二人原本要回谷禀告大小姐的,不料还未下到山脚,不知怎的,竟已困得不行。恰在那时,又在路上遇到了傅总管。傅总管见她俩昏昏欲睡模样,便将她俩送到附近的柴房里休息,还说剩下的事她会处理……
春儿所言,加上兰、修亲身见闻,昨夜之事便大致明朗。原来是莫宛姬主谋,穆艳姬则做了从犯,却不知其动机为何?兰若朋将星漫安顿妥当,随即下令各队谷众全力寻查艳、宛二人下落。很快便有一队谷众回禀,说是在距谷口不远的一个隐蔽之处,发现了两败俱伤的艳、宛二人,并已将之带回谷中。
兰若朋亲自审问二人,莫宛姬初时不肯承认,穆艳姬却是供认不讳,只说小宛见苗若新没来几天,便与谷主走动亲密,远胜自己姐妹二人,于是因妒生恨,便想在谷中制造事端,好趁众人忙乱之时,朝苗若新下手,将她除去,岂料被自己无意间撞破,为阻止此事而与她缠斗一夜。兰若朋气得无可发作,遂即刻撤去她二人管事之职,将其与冬、春二婢一起关入地牢,说是等星漫病愈无事后,再行发落。修武这才知道,原来这位二师伯一旦行起事来,竟也是雷霆作风、干脆利落。
此后几日,兰若朋一改常态,不仅亲自坐镇兰府,而且终日面若寒霜,不怒而威。先是命夏、秋将艳、宛二人房中账目悉数搬来,一一过目,又将府中大小管事、丫环、药童、守卫逐一唤来,巨细点问,后又点选数人,将府中各处库房点检清楚,造册备案。一时间,砭的砭,擢的擢,到得初八九时,兰家合府已是人事一新。
兰若朋遂又领着几个新任的管事,前去谷中素有声望的几户人家登门拜访。他竟然自陈昔年识人不明、诸事敷衍之过,并当众宣布,新春假期过后,他将每月只接治三位病患,留出时间来亲自主持谷务,此外他还将甄选几位新徒,倾囊相授,为兰溪谷培养下一代神医。谷中众人多年未见谷主出面主事,此时见他处事果决,条理分明,俱是十分欢喜,纷纷说要选几位自家子弟,推荐给谷主栽培。
兰若朋一改往日之风,莫说几个小辈,就连苗若新也微感诧异。这日,恰逢兰若朋抽空过来查看疗毒情况,她便笑说:“师兄风采一如当年,不出手则矣,一出手便非同凡响,小妹佩服!”
兰若朋笑道:“若新,偏你也来笑我。”却叹道:“前几日我暗自思量,星儿遭此一劫,其错实则在我。——无影去后,我人还在,心已空,惟以医药为寄托,竟将教养女儿及管理谷众之重任,假手于人,以致酿成此祸。此番若非武儿相助,我与小女恐已阴阳相隔。每思及此,均感后怕。若是无影还在,怕是要气得再不理我。”
苗若新眼圈泛红,道:“师兄何必自责,好在两个孩子都是最懂事的,定是知道你疼她们到骨子里,之所以不肯亲自教养她们,乃是怕想起她们娘亲,落得伤感。现今你既已决定从医药堆里走出来了,自可多陪陪她们,一点儿也不嫌晚。”
兰若朋点头叹道:“说起来我这个做爹的,其实是真愚痴、假洒脱,竟要险些失去孩子,方能从中悔悟。如今只盼着星儿早些康复,娇憨如初。”
苗若新笑道:“自是会的。”
修武端茶过来,听到这几句,倒有些唏嘘,便恭谨地放下茶盏,轻轻退了下去。
第十八章:春日融融
星漫这一病,一直将养了两个多月,连二月底的十三岁生辰也是在床上过的。月寒日日陪她,悉心呵护,连学堂也没去了。兰若朋因自悔失职,对女儿心怀歉疚,每日早晚必定亲自诊脉问药。
苗若新自然也有些挂念,便隔三差五差修武前去看望,修武倒是每次都捧回一大堆茶点,说是月姐姐送的。
到了开春,星漫身上才真正大好了,便对父亲和姐姐说,要将穆艳姬从地牢放出,教她习武。
兰若朋略感惊讶,道:“星儿当日被宛姬所缚,命悬一线,梦姬却知情不报,意图袒护。若非她擅自处理,星儿便可及早得救,又岂会受此病苦?星儿难道不恨她么?”
星漫摇头道:“艳姨顾念姐妹之情,这才想偷偷阻止宛姨,当然是想好心帮她。——我也有姐妹,这种心情,我也懂得。更何况艳姨于我有养育之恩,那日若不是她留下一件披风给我,也许还不等姐姐和修武哥哥找到我,我便冻死了。如今她已经在地牢中关了两月,身体也不好,已是吃了些苦头了。此后我们仍留她在谷中,只让她教我武功,却不让她见爹。——爹,你说好么?”
兰若朋捻须点头道:“好。”
月寒知她最深,听她竟然只字不提宛姬之事,心中便也有数。出了房门,见左右无人,便对兰若朋道:“爹,有句话,女儿不知当讲不当讲。”见父亲点了点头,她便斟酌道:“星儿不想再见到宛姨了。”她见父亲表情清淡,只得又解释道:“爹,星儿的意思是——杀了宛姨,从此再勿提起。”
兰若朋眸色一动,面上略惊,沉吟未语。月寒咬咬唇,道:“爹,星儿此番受了刺激,病愈后性情变了许多……”
兰若朋微怔半刻,怅然道:“是啊,爹也看出来了。是爹没把你们保护好,把从前无忧无虑的孩子,逼得一夜长大了。”
四月,杏花如雪,桃红似霞。春光明媚的天气,将人的心房也照得亮堂了。这日,月寒和修武从学堂回来,边走边聊些丹青之法。
月寒忽然问道:“修武,这几回丹青课上,我看你专画人物,对山水、花鸟似是全无兴趣,却不知何故?”修武笑道:“所谓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青山绿水万年不改,千年不朽,我若不画,也是无妨。而人么,却要经历生、老、病、死,芳华只在刹那之间,我若不画,却是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