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子琼一身汗臭，抹了抹脸，强打精神，起身道：“皇上指哪件事？”

盛康道：“你且说有眉目的。”

郭子琼从怀里掏出一张羊皮纸，呈给盛康，“微臣尽力而为了。”

盛康翻着看了看，点头道：“好。”

“刺杀的事，尚无进展。”

盛康倒不生气，随手把羊皮纸放在一边，“你且回去罢，待我好好想想怎样赏你。”

郭子琼抬眼看看盛康，壮着胆子问道：“微臣听闻，宫……连城将军已安然回朝了。”

盛康淡淡道：“怎了？”

郭子琼心下大喜，道：“微臣多嘴，这就告退。”倒着退了两步，被盛康叫住。

“你若去他府上……”抬眼看看郭子琼脏兮兮的一身，“好好洗个澡，换身干净衣裳。”

郭子琼忙道：“谢皇上抬爱，微臣告退。”

一出鼎元宫，郭子琼连跳了三四步，立刻马不停蹄出了宫。

宫士诚的宅院是个老宅，先帝封的亲王住的地方，院落极大，还引了活水穿纵其中，当真幕都第一宅。柳晋的院子都不见得这么气派。

郭子琼骑马到门前，抬头见匾额写着“宫府”，不禁仰头大笑，边笑着上前拍门。

门房开门一看，灰不溜秋的一个人，牵马而立，背负佩刀，虽是神色倦了些，依旧飒爽。遂不敢怠慢，上前刚要问，却闻郭子琼道：“宫士诚可是在家？”

门房大骇。却见来人神色淡然，只好道：“将军在家，只是……”

郭子琼笑道：“你去告诉他，郭子琼来看他了。”

门房飞奔而去，不多时，宫士诚迎出来，亲自给他牵了马。

郭子琼打量着宫士诚一身锦衣，道：“人靠衣装，不假不假。”

宫士诚百无聊赖，听闻郭子琼来，高兴得很，道：“莫打趣了。我听说你去了祁国，可是刚回来？进宫了吗，面圣了？”

两人说着话进了宅里，郭子琼四下看看，笑道：“皇上真是不吝啬给你东西，亲王的宅子说封便封了。”

“我一个人住的甚是冷清。”宫士诚戳着郭子琼道，“你来同我一起住罢。”

郭子琼眼一瞪，“我可不敢，到时候被人参了，皇上会凌迟我的。”

看着下人牵了马去喂，这才道：“我一天一夜未休息了，借个房间给我，洗澡睡觉。睡醒了再跟你说。”

宫士诚吩咐下去。

郭子琼自去休息且不提。

盛康这里，虽郭子琼说是没有追杀宫士诚刺客的消息，他自己心里是有怀疑的。

宫士诚受封，朝里不服气的人多了去，文臣只会上书弹劾。武将可能会派人去砍他，但是朝中武将只那么几个，吴编远在拔乐关且不说，他本人不屑这种事情。陈多才与宫士诚虽说不上交好，但不至于有仇。郭子琼更不可能。

想来想去，与宫士诚有利益冲突，还有胆子这样做的，盛康觉得也就只有柳晋了。

他与宫士诚的事情，柳无涯知道，柳晋自然也知道。

盛康到了凌波殿，原本他住的地方，现在是另外两个皇子的地方了。

不想，太后也在。

盛康进了殿里，太后正抱着一个小皇子哄着，想是刚喂了奶睡了。

太后见了盛康，道：“亏皇上还记得凌波如何走，哀家正想亲自去带你来呢。”

盛康不以为意，笑道：“前几日忙了些，今日特地抽空过来。”

太后听闻，也不多说，只把小皇子抱到盛康面前，“过来瞧瞧，我瞅着这兄弟俩长得不像，这个像你多些。”

盛康转脸躲开，并不看襁褓。

太后见这神情，知道是有事。她这几日虽耗在凌波殿，但是朝堂的事也听说了些。宫士诚回来，本是件好事，盛康也很高兴。但不知怎的，盛康连夜下圣旨十万火急把郭子琼找回来，仿佛还暗中派出了不少禁卫军亲信出宫。太后纵使再不想理，也能察觉到异常。

当下让奶妈把皇子抱走，拿帕子擦擦手，到了凌波殿外殿，整理了下衣裳，这才坐下拿起茶杯，漫不经心道：“出了何事？”

盛康也坐下，“事情简单的很，只求母亲不要插手。”

太后冷笑，“能让我插得动手，无非就是那两个小子。怎了？无涯可是惹了甚祸事？她怀胎都在宫里，女人家能有甚烦扰到你？”

盛康不答，只噙着一抹笑喝茶。

太后转眼一想，问道：“柳晋的事？”

“应该是那父女的事。”

太后前后一想，略微明白了些，心里甚是烦躁，道：“两个皇子尚未满月，离不得生母，无涯不准动，皇子不准动，其他人，你想怎样我绝不插言。”

“我要废她。”盛康波澜不惊道。

想起宫士诚身上遍布的伤疤，尤其胸口那道，据说是差点要了他的命。柳无涯给他生了孩子，念及皇子尚小，不会杀她，但好歹也要出出气。不然让那父女觉得这个皇帝能够玩弄，以后在幕国，尚不知谁说了算。

太后乍一听，也不急，道：“我猜，因为宫士诚？可是柳晋上书驳你要封他将军一事？”

盛康摇头，“这是小事，不是这件。”

太后扔了茶碗，“那便没什么大事了，我不准你废她。”说罢起身，往内殿走。

盛康道：“我已拟了诏书，就定罢。”

太后猛然转身，喝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怎想的！你要废她，无非就是因为宫士诚！如今她又给你生了子，你觉得愧于宫士诚，想给他个交代！盛康，这件事，只要我活着，你就别想。她是我挑中的人且不说，如今诞下皇子，劳苦功高。”

见盛康已冷了脸，太后气道：“你如今偏爱男人，废了皇后，难不成将来国母一位空着？太子如何立？幕国江山难不能要让给外姓别家？！你想做这罪人，我可不想！”

盛康笑道：“皇子尽管你看着，跟国母有何干？”

太后气极，“你堂堂大幕皇帝，难道后宫只有一个冷宫里的女人？传出去不怕天下人嗤笑？皇室颜面放在哪里！这件事情莫要再提，你若不喜见她，尽管不要来凌波殿就是。”

太后是真的火了，不想盛康一贯思前想后，却为了个男人不顾大局体面。

盛康被顶，却不生气，只对太后行了礼，道：“母亲既然这样说，儿臣依言便是。”

盛康又不傻，自然不是来找骂挨的。他只是向太后通个气，以后的事情就好办多了。

话说，郭子琼在宫士诚府上吃饱喝足，调笑了几个颇有姿色的丫鬟之后，这才出了房门口。宫士诚在后院池边喂鱼。

这府上池塘不大，却引了几尾鲤鱼来。鲤鱼也不大，只三寸长，吃的却不少。

天色渐暗了，郭子琼睡了一天，伸着懒腰寻过来。

宫士诚头也不回，“怎才醒？不在宫里当差，就这般懒散，回头写本参你。”

郭子琼笑笑，“如今宫将军写本可是圣意，我狗腿一个，不敢得罪啊。”说着上前勾肩搭背一阵暗锤。

宫士诚还手，两人打做一团，伴着笑声朗朗。

打够了，宫士诚拍拍手，把手上馒头碎屑揩净，抬抬下巴，“走，喝酒去。”

郭子琼摆手，“酒便免了罢，吃饭去。”

他一回来，见了宫士诚，也不问这一年去了哪里，追杀他那些人功夫长相。宫士诚也不问他去办了什么差事。

两人这些年，多少也有些此时无言胜有言的感觉。

房里早就摆好了一桌酒菜，郭子琼官虽不大，在宫士诚面前倒还不至于见外，直接落了座，瞅瞅放在一边的桂花酿，叹气摇头。

宫士诚令人撤了酒壶，只吃菜。

一年未见，郭子琼感觉得出宫士诚微妙的变化。笑得少了，脸上似乎有些愈合后的伤疤，神色比以前刚毅很多。想必逃亡这一年吃了不少苦，而且不仅仅是身上的。

郭子琼随口道：“宁广鹿……”

宫士诚打断道：“已是前朝旧事了，你还提，不嫌烦？”

“罢罢，不提便是。”郭子琼似是无意，却又阴阳怪气道：“我总觉得，皇上最近像是要动兵。”

宫士诚脸色一变，“甚？”

郭子琼给宫士诚通了气，又开始装孙子，“我不过是办事的，具体的不清楚。皇上若想让你知道自然会告诉你。”

宫士诚摸摸下巴，“算了，吃饭，不管他的。”

两人都是豪放人，狼吞虎咽吃完了一顿。

时间虽短，但宫士诚显得过于沉默，一看就知道在想事情。郭子琼权当自己是白痴，就是不问。

终于吃饱了，宫士诚也憋不住了。扫一眼屋里没人，上前就揪住郭子琼问：“你从哪里得的消息？出兵伐谁？”

郭子琼手里端着茶碗，被宫士诚揪得晕头转向，忙道：“放开放开，有话好说。”

宫士诚松了手，一双眼睛却盯着郭子琼不松。

郭子琼收了嬉皮笑脸的表情，正色道：“你也知道，凡用兵之法，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千里馈粮。十万之师岂是说走就走的。”

郭子琼这话的意思，盛康这次动作很大，已经开始调集粮草军需。

宫士诚想了想，“可是伐祁？”

郭子琼只笑，“我如何知道……”

第47章

夏日清晨，露水未褪，蝉鸣伊始。

幕都郊野的沙场却已然热火朝天了。

陈多才掐着手指头算算，结结实实与宫士诚好几年未见面。虽说之前在禁卫军当差时与他藏头掖脚的，关系不甚明朗，但他赏识宫士诚，与其他无关。

如今宫士诚与郭子琼两人来骁骑军拜访，陈多才甚是高兴。

三人到沙场上骑马跑了半晌。下了马觉得不甚过瘾，索性比起拳脚来。

宫士诚与郭子琼过手的机会多得是，两人都摸底。与陈多才却不同，没多少时间共事过。

陈多才的功夫与他这人一样，表面实在，实则狡猾。不知师承何处，用起来颇为小家子气。

宫士诚与他两人赤手空拳打了几个回合，竟然没占到上峰。几套拳脚用完，半斤对八两。

郭子琼在旁小人得志般笑得得意洋洋，“陈总管可是抓贼的把式，你莫要君子了，君子招数打不赢他的。”

陈多才这几年不见什么变化，朝郭子琼猥琐一笑，“知我者，郭子琼也。”

宫士诚不服气，“再来！”

陈多才却收了手，朝远处看一眼，做了个暧昧的表情，道：“今日算了，改日罢。”

郭子琼顺着陈多才目光看去，遥遥郊野之外，隐约一行人过来。“哈，皇上来了。”说着与陈多才勾肩搭背，对宫士诚道：“我们去军营里逛逛，你且等罢。”

宫士诚见盛康一行，咧嘴笑了。朝郭子琼骂道：“滚远点！有甚好东西留着给我。”

郭子琼摆摆手，自顾与陈多才走了。

盛康走进到前，见宫士诚一身劲装，挽袖过肘，眉眼里锐利之光灼灼。笑道：“大清早的，还有这好心情。”

盛康随行不少，却都退出了几丈之远，远远看着这两人说笑。

宫士诚拍拍身上尘土，很想上前摸摸盛康的脸。盛康晨起脸色甚好，桃花眼更是含笑莹润。碍于周围都是宫女太监，强忍下去，只靠前道：“你可是下朝了？”

盛康不悦道：“你整日不去上朝，已有人上书参你，不治你罪，让我如何服众。”

宫士诚不以为意，“随你，罢我官就是。”嬉笑着凑到盛康身前，趴在他耳上道：“反正这官我也不稀罕。”

盛康眉角一挑，丝毫不见气恼，只从衣袖里掏出一卷羊皮纸，慢慢展开，慢声细语道：“我本想着，给你个将军做，让你南征，原来你不稀罕的，那便算了，让郭子琼去罢。”

宫士诚低头一看，竟是祁国边关布防图。“这是……”说着抢到手里，仔细看起来。

盛康道：“你又不稀罕，还予我罢。”

宫士诚转头道：“你想干什么？”

骄阳渐高，映得盛康一脸光芒万丈。

明亮傲气中，盛康淡然道：“出兵，给你收回祁国。”

宫士诚瞳仁猛缩，虽然郭子琼透漏了消息给他，他不置可否。此时听盛康亲口说出来，韵味全然变了。

“你，就不怕来日我反你？”

盛康表情未见什么变化，问道：“你会吗？”

宫士诚迎着日光，郑重想了一想，答道：“不会！”

盛康又问：“若是祁国复姓了宫，你愿意屈臣与我吗？”

宫士诚并不觉得这个问题有多屈辱，竟露齿笑了，挑眉戏道：“就看你有那本事不曾了。”

盛康不以为杵，“你还在我手里捏着呢，竟大逆不道起来。”

两人相视一笑。

天边日头，如何能说不灿烂。

这是盛康为那一刀所必然要付出的。

南讨祁国的事情一提，柳晋第一个不愿意。

幕国与祁国几世交好，极为难得。如今为了一个宫士诚，重掀战争烟火，柳晋在生之年，恐怕做梦都想不到会为与祁国打仗而发愁。

盛康只提了一提，满朝文武哗然，柳晋带头上书反之。

是夜，鼎元宫。

宫士诚赤着上身，倒了两杯酒，一杯递给半卧榻上的盛康。盛康穿一身单衣，懒懒接过来，低头嗅了嗅，却不喝。

宫士诚仰头干下，坐在桌边，抬头看向盛康。

鼎元宫的烛火这夜尤其暗，盛康长发散下来，衬得一张脸白净异常，下巴尖俏，似是冷俊，一双眼睛却柔得赛三月暮水。冷暖共存，宫士诚看得痴迷。

盛康细长手指捏着酒杯，默默看一眼宫士诚，笑道：“你回来之后，越发喜欢发愣。”

宫士诚回神，笑笑，心里不尽惆怅，道：“盛康，你若是为了我举兵南下，还是算了罢，我不想让你成为罪人。”

想必是听闻了柳晋的说辞，心里觉得过意不去。

盛康皱眉，“你何时如此瞻前顾后了？”

“只是这几日想了很多，于心不忍。”

“不忍什么？苍生还是我？”

宫士诚眼神深沉起来，“都有。”

盛康道：“不管是谁，已经晚了，晚了二十多年了。”说着，眼睛里一丝别样的东西转瞬即逝，仰头喝下了手里的酒。

“你还记得你殿试时说的话吗？”盛康问道。

宫士诚垂眼一想，“哪句？”

“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宫士诚回想起第一次在凌波殿见盛康，殿试时，吴编问他对打仗的看法。宫士诚回答，不战而使敌人屈服才是上策。

盛康眼里显现出玩味。

宫士诚猛然抬头，“你……”

未说完，盛康轻微摇头，示意不要说了。

宫士诚却道：“李弱如今也六十多岁了，夺权天下，深谋远虑，你的计谋可是有胜算？”

盛康不置可否，“你对他的评价或许是对的，但是他毕竟年纪大了。我听说，祁国最近太子之争颇为严重，朝廷也分了党派，斗得乌烟瘴气。或许还没到非出兵不可的时候，但早做准备也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