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君莫微微转头,似是看他又似是错开目光落在不远处青葱的虚无里,“那柄剑……”
“嗯?”
“旁人送的。”
“呃……”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骆孝先怔了怔,追问道,“谁送的?”
他的态度有些紧张,凌君莫看了他一眼,忽而若有所思的微笑起来:“孝先,你很在乎你叔叔啊!”
“啊?”被凌君莫的反问吓了一跳,骆孝先差点从马背上跳下来,急忙稳住身形,“什、说什么在乎啊……他怎么说都是我叔叔……”
真是可爱的孩子!凌君莫看着骆孝先的反应微微笑了起来。这笑显然惹恼了炸毛的小骆驼,就见对方打马凑了过来:
“四先生您还未回答我呢!”太奸诈了!怎么和他叔叔一个样,都喜欢转移话题什么的!
凌君莫轻笑,笑意中隐含了些他看着眼熟但却不识得的情绪:
“那剑是一个很重要的人送我的。他是我最重要的人。”
意外坦率的答案,尤其是那句后缀——骆孝先看着他的神态,忽然不知道接下来该说点什么。
他的目光——怎么和叔叔想起莫叔时的那么相似?
第四章
于是一路沉默着出了城门,骆孝先忍了再忍,终于忍不住再度问出声:
“您说的很重要的人,是不是莫叔?莫叔名唤凌君莫,同样都姓凌,是不是——”
“嗯?”凌君莫鼓励的看着他,他虽然因为要隐瞒身份而易容,但若骆孝先自己发现,他也不会否认。
“你们——是不是亲戚?”
“……”
甫一听见这个答案,饶是凌君莫定力十足也差点栽下马。他急忙勒紧缰绳稳住自己,随后安慰性的拍了拍马儿被缰绳嘞着的颈子,失笑摇头。
“不是?”骆孝先有些失望,正要再问,凌君莫已然卷鞭遥指:
“桃林到了。”
骆孝先抬头望去,果然见到远处一片郁郁之前,三道人影卓然而立。
时值九月,桃林中的叶子已有些泛黄,青涩的桃子半青半熟,挂在枝头摇摇欲坠,远远望去甚是可爱。靠得近了,放眼可见的是桃林前三张微生脸孔:三十余岁那个是前些时日小染易容的样子;他身前那人面容虽生,冷然的气质却是易容所不能遮挡住的;两人之后,一人牵着三匹马恭敬而立,没猜错多半是骆五。
看到两人出现,当先一人上前半步,道:“辞行了?”
凌君莫一笑,下马走了过去,望了望骆五。骆五会意,忙解释道:“小人刚到。”
“我叫他有事。”骆非寒难得解释了一句,待凌君莫走到身边后,终于正眼看了看侄子:“你们两个,好玩么?”
“……”还是那么淡的语气,根本听不出情绪来。骆孝先垂头丧脸的翻身下马,同情的瞄了一眼好友。后者不知是面具遮挡着的关系还是其他,今日格外沉默,看不出神态来。
见侄子破天荒的少言寡语,骆非寒也不为难他,只道:“你们要查,我给你们条件了;要来洛阳,我也给你们机会了。现在还有什么要查的?”
“叔叔……”骆孝先可怜兮兮的开口,却被对方一个冷眼冻住。
倒是凌小染忽然开口:“这次被发现,是晚辈思虑不周,与孝先无关。”
骆非寒淡淡瞥了他一眼,从昨日他将这孩子带出来后,这孩子就一直沉默寡言。骆非寒也不迫他说出这几日的遭遇,只留下一句明日早起便自去休息了。这种冷然的举动让凌小染颇有种被无视的尴尬。不知为何,这次面对着骆非寒,他莫名觉得压力倍增。
现在这句话,是他们出来之后,凌小染主动说的第一句。
“责任在谁我不管,不过接下来你们必须离开洛阳。”
骆非寒说着,微微转头,骆五忙递上一个小巧的包裹。他伸手接过,转手便丢给侄子,“给你们两个选择:一是拿着这个包裹去徐州找刘锦信,他会安排你们;二是老老实实回扬州呆着,多学点东西再出来历练。”
刘锦信是无影楼北楼副楼主,掌管北部生意,同时也擅长易容之术,当年凌君莫便向他讨教过这门功夫。
第二点两小是肯定不会选的。骆孝先与凌小染交换了下目光,道:“找到信叔我们要做什么?”
“我说过,他会安排。”骆非寒说着,看了眼凌小染,“至于万俟家的事情,能查多少就看你们自己的本事了。”
言下之意便是,刘锦信那里有新的线索。骆孝先稍一转念便明白骆非寒话中之意,顿时笑道:“叔叔,你们该不会也是出来查询这件事的吧?”
骆非寒冷冷的瞥了他一眼。
看着骆孝先讪讪然挠头的样子,凌君莫有些好笑,禁不住圆场道:“我们另有要事,不过和万俟家这件事也有关联。小染,”他看向自己的义子,“我知道你心急,但莫再冲动行事了,你家当年牵涉之事远非表面上看来这么简单,要想查清楚,就要一步一步来。”
凌小染握紧拳微微低下头。道理他都明白,等了八年,耐性也是有的。然而毕竟事关家仇,由不得他理智行事——在这一点上,他甚至不如骆孝先沉稳。
凌君莫见他这般情态,微微叹了口气,上前两步伸手摸了摸他的头。自从凌小染长的与他等高之后,这个动作他便很少做了:“别着急。总会有线索的。况且这次你们去栖霞山庄,也并非毫无所获不是么?”
凌小染顺从的任由义父揉着自己发旋,鼻间竟有些酸涩。听到此言,急忙退开半步,从怀中拿出昨夜撕下的那张纸:“只有这个。”
凌君莫伸手接过,看了两眼递给骆非寒:“你来吧。”
那是一张用特殊方式记录的账册,凌小染仅撕下一页,辨识起来有些麻烦。骆非寒经常接触类似的东西,只看了片刻便已明了。
“这倒有意思了。”
他说着将那页纸递还给凌小染:“这上面记着的是阿紫那块玉佩的来处。照这上面记录来看,这块玉佩是旁人送给姜老夫人六十大寿的贺礼。”顿了一顿,他续道,“最巧的是,送礼的人来自金陵。”
“金陵?”凌小染不解的皱起眉,拿着那张纸仔细看了看,某处赫然写着“金陵裕泰茶庄”六个小字,少年眉头一皱,猛地想起之前自己查询的结果。
“我没记错的话,你查过金陵近几年崛起的茶庄。”骆非寒说着,转身走向骆五,“之后要查些什么想必你心知肚明了。”
“……没错。”凌小染喃喃道,“裕泰茶庄……这几年崛起的茶庄之一,难道说是他们……”
“没有结果之前,不要急着盖棺定论。”还是那般冷然的声音,但此刻听在凌小染耳中,却有种奇特的安抚味道。他再一次抬起头慎重望向面前这位长辈,依旧是一丝不苟的冷漠神态,但原本透着冷硬的眉眼中还隐藏有其他的什么……他忽然明白了骆孝先一直格外尊敬这位长辈的深层原因,禁不住微笑起来。
“多谢。”
这一次真正放下了芥蒂,不再有陌生人的疏离,也没有可能为敌的距离,而是面对一个心细沉稳的长辈所特有的尊敬。
然而骆非寒完全无视了他的目光,只是从骆五身边的马匹上取了只小瓷瓶回来递给凌君莫,凌君莫含笑接过,打开塞子倒了些淡黄色的液体出来,在鬓角脸侧轻揉。
凌小染识得那个东西,昨晚骆非寒将同样的物品与金疮药一起给过他。那是易容后可以减少异物与皮肤之间磨损的药物。他看着两人之间的互动,忽然怔了怔:
这两个人之间,似乎有什么……不太对劲的地方。
他是第一次看到义父对什么人这般不设防的亲昵。
看着凌君莫将用过的药油还给骆非寒,骆非寒一手接过,另一手却伸了出去,在对方面上未曾揉开的药物上蹭了蹭,随即若无其事般收手——
他蓦地转过头,正对上骆孝先同样布满惊异的侧脸。
两个长辈全无所觉,径自互相去了易容,这才开口惊醒两个被惊到的晚辈:“发什么怔?决定好了?”
凌小染微惊,未等说话,骆孝先已先一步开口:“叔叔是希望我们去信叔那里吧?”
“不错。”
骆非寒答得毫不犹豫。
“那么,”骆孝先笑了笑,“我们去徐州。”说着看向凌小染,后者不语,算是默认了。骆小公子满意的笑开,随即补了一句:
“至于金陵之事,我们不会放弃。”
“那个随你们。”听到回答,骆非寒难得扬起一抹笑意:“既然决定了,记住你们的选择。”
……
于是接下来兵分两路,骆孝先与凌小染去了易容,径自向着徐州方向离去。两位长辈看着小辈离去的身影,许久后才对视一眼,心照不宣的微笑。
“阁下跟了这么久,该出来了。”
话音落地不久,不远处响起一道低沉的笑意,继而一人从树后转身出来,向着三人的方向一揖:
“不愧是无影楼楼主,晚辈失礼了。”
那是一个看起来与骆孝先差不多大的少年,一身黑色劲装,束腰上挂着一柄长刀,整个人透着出鞘之剑般的冷冽——骆非寒微微眯起眼,负手道:
“原来是姜二公子。无怪乎有这般好的功夫。”
来人名叫姜采溪,是姜学武次子,武功是姜家一众小辈之中最出色的。相传这位姜家二少爷是个武痴,生意上的事情从来不管。他的功夫较之骆孝先与凌小染高出不止一筹,无怪乎埋伏了这许久,两个小辈却全然不觉。
“前辈谬赞了。”姜采溪不卑不亢的微微躬身,“晚辈私自跟踪前来,实在是有要事想请骆楼主相助。”
‘“要事?”骆非寒伸手弹了弹衣襟上并不存在的浮灰,慢条斯理道,“什么样的要事会让堂堂二公子自降身份作出这般宵小的行径?”
听出对方语气中隐隐透出的不满,姜采溪也不急,只道:“事关重大,有所僭越,还请恕罪则个。”言罢深深一揖,而后抬起头,一瞬不瞬的望着他。
那是一双透着些隐忍的渴望的眼,跳动着年轻人特有的活力与野心。骆非寒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道:
“姜二公子不是想在这里说话吧?”
“是晚辈疏忽了!”听出对方语气中的松动,姜采溪大喜,道,“还请几位随晚辈走一趟,前方不远有人在等着。”
第五章
随着姜采溪走了一阵,绕过桃树林,不远处便能看见一个普通的村落。姜二公子并未进村,而是从村外绕路到了一间地处偏僻的茅屋前,在破旧的木门前站定。
那是一间看起来很有些年头的屋子,屋顶上的茅草迎风招展,还有些随风飘上去的种子在那里生根发芽;墙上涂了些许石灰,因为雨水的冲刷显得分外破落;木门上犹有斑驳的红漆,更添几分萧条。
然而屋前的院子收拾的十分整洁,放眼望去,草木茵茵,使得这间小屋看起来温暖不少。
“老祖宗,骆楼主来了。”停下步子,姜采溪向着那扇木门恭敬一揖,而后抱拳静立,等待屋中之人回复。
老祖宗?
是——姜老夫人?
骆凌二人对视一眼,彼此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惊异与了然。
原以为会是姜学武,不想——
继而屋中响起的苍老声音解答了他们的疑惑:
“骆楼主大驾光临,老身身体抱恙有失远迎,还请恕罪。溪儿,还不快请贵客入门!”
“是。”姜采溪微微点头,转而望向身后两人道:
“两位请。”
骆非寒稍一沉吟,随即大步推门而入。凌君莫慢上一步,示意骆五稍安勿躁,这才随后进入其中。
骆五明白两人的意思,摸摸鼻子牵着三人的马匹后退半步。从方才开始他心中就一直浮动着各种情绪,先前的猜测在脑海中不断翻腾,看着那两个之间自然而然的互动,他想有些事情他已经猜到了。
虽然看起来不可思议,但很显然,凌四先生就是“那位”少爷。
想起这两位以前相处在一起的情景,骆五的嘴角不由自主的上翘起来,他学着那位少爷的习惯伸手摸摸马鬃,安抚了马儿,随后望向茅屋重新关上的木门。
也许一切都能回到过去那般。
若真是,也不错。
……
屋中摆设一如外在简洁,木桌木椅,并无多余事物。左侧正坐着一位看起来甚是雍容的老妇人,锦衣华钗,保养得宜的面容看起来不过四十许人。然而两侧鬓角华发满布,一头青丝已有大半染了暮雪。
这位妇人两人先前都曾多次见过,正是栖霞山庄上任庄主姜城的原配夫人。
姜老夫人娘家是洛阳一位官家的小姐,自小知书达理,冰雪聪明,当年在洛阳城中甚是有名。十八岁时嫁给彼时并不出众的姜家长子姜城,自此便成了栖霞山庄举足轻重的人物。后来姜城病逝,他的小儿子姜学武接下了栖霞山庄庄主的位置,便很少过问山庄的事宜,专心吃斋念佛,一如别家老太,殊无出众之举。
除了八年前收下衣紫为义女那件事。
看见两人进门,姜老夫人微微颔首,目视着不远处的木椅示意道:
“贵客临门,还请随意坐罢!”
“多年不见,老夫人别来无恙?”骆非寒向着她微微一揖,这位毕竟曾是衣紫的义母,于情于理,他都该做足晚辈的礼数。
姜老夫人淡淡道:“尚好,一把老骨头,未死罢了。”说罢目光绕过骆非寒,落在他身旁的凌君莫身上,微微一顿。“请恕老身眼拙,这位是?”
“晚辈凌四。”凌君莫向着姜老夫人一揖,避过她有些凌厉的目光不欲多言。
姜老夫人也不多问,只吩咐姜采溪再去搬个椅子前来,待两人坐定,这才道:
“老身此次冒昧请骆楼主前来,乃是有事相询。”
骆非寒道:“老夫人想问阿紫的死因?”
“这件事没什么需要问的。”姜老夫人说着咳了一声,语气淡漠,“那丫头当年中了毒,这些年折腾许久,也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此番西去,对她闻言未尝不是解脱。”
以“义母”的身份而言,姜老夫人这番话实在是无情之极,宛似谈论的只是旁人,而非当年力排众议收下的义女。骆非寒当即便寒下面色,状似不愉道:
“老夫人这话,可是在怪罪晚辈这些年里未曾照顾好阿紫?”
姜老夫人睨起眼看着他,道:“骆楼主不必与老身打马虎眼儿,老身当年收下衣紫的缘故,你我都知道。况且,”她颇有些嘲弄的笑了笑,“楼主若是真的与阿紫伉俪情深,也不会在她头七才过便出门了。”
这话说得太过尖锐,便是凌君莫也微微皱起眉来。骆非寒面色却是丝毫不变,只淡淡道:“老夫人这是在以义母的身份责备晚辈了?”
“你与衣紫的事情,老身不想过问。”姜老夫人说着,轻咳一声,一旁的姜采溪急忙上前两步,替她满了茶水,而后静静守在她身后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