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学武虽然有心计,但掌权者能有几个没心计的?更何况他既然摆出了承认他们两人“恩情”的态度,明显是真打算与他们合作的。
之前姜老夫人在看到骆非寒对衣紫不同旁人的感情时就以收下衣紫为义女的手段与无影楼结了姻亲关系,若是姜学武借用无影楼的势力,彼此间势必有更多交集。而且无影楼涉足的是生意,栖霞山庄主攻的是情报,两者本质上没有多少交集,这桩合作并不吃亏。
君莫自然明白这其中的厉害关系,只是面对姜学武那张脸,很容易想起那些不愉的往事。但转念一想又自觉矫情,顿时轻笑道:
“是我一时想不开了。接下来呢?你打算如何?”
骆非寒道:“目的达到,自然是回扬州。”
凌君莫想了想,道:“不错,早些回去的话,也可以避免姜学、姜学文找来。何时起程?”
骆非寒看看天色,道:“马上。”
待姜学武洗漱出来,骆凌二人已整理好包裹了。姜学武一推门,骆非寒的目光就落在他身上,上下看了一遍。
那些破布衣衫早被一把火烧去,此时的姜学武穿着一身月白色长衫,仍湿透的长发随意扎在脑后,胡子剃了大半,只余少许贴面,平添几分沧桑。比起在洛阳养尊处优的姜学文,眼前之人虽然有着相似的长相,然而目光深邃,双颊瘦削,看来年纪要大许多。
见二人望过来,姜学文微微一笑,道:“我这一身可还中看?”
凌君莫道:“衣服不甚合身,姜兄怕是要委屈一下了。我们打算连夜回扬州,不知您意下如何?”
姜学武颇为惊异的看了他一眼,喜道:“如此再好不过——凌贤弟,这可是你第一次称我为‘兄’啊!”
他是在栖霞山庄历练多年的老油条,最善观察旁人对自己的态度如何。凌君莫一声“姜兄”,明显有心结纳,其后所代表的显然便是合作诚意。
凌君莫笑意更深:“君莫唐突,还请勿怪。”
“无妨无妨!我们本就同辈论交。”他说着爽朗而笑,目光却是看着骆非寒。骆非寒颔首道:“如此我等僭越了。姜兄可还有事?”
姜学武道:“这鬼地方还能有何事?我巴不得早些离开。”
“那便走罢。”说着骆非寒直指门外,那里已有三匹马拴在院前了。
……
因为这一次是偷偷前来,加上骆非寒调动了无影楼的势力隐匿行踪,一行三人终于顺利的赶回扬州。
甫一进门,骆非寒便严令府上所有人不得猜疑姜学武的身份,凌君莫更是亲自动手,助他易容在骆家北院暂时住下。
直至此刻,姜学武才知道,前任无影楼楼主骆非霜已死,如今的楼主便是骆非寒。
“没想到等了那么久,居然等到了一条大鱼。”
安住在北院的房间里,姜学武这几天着实打听到了不少事情。他与世隔绝将近十年,对江湖来说,十年足够发生太多事情。
姜学文早已用他的身份在江湖上站稳了脚跟,有栖霞山庄数十年的底蕴做后盾,有他之前运筹帷幄打下的江山,仅仅守业而已,姜学文能够做的很好。
但他这个兄长他最清楚,姜学文守成有余,却没容人之量。不会御人,就没可能有太大的突破,姜学武若想夺回自己的基业,绝对有漏洞可循。
更何况眼下还有姜老夫人这条线。
现在问题只在于,骆非寒能助他多少。
正想着,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温和的声线自外传来:“姜兄休息了?”
“尚未。”听出是凌君莫的声音,姜学武忙上前开门。温和的阳光透射进来,一人身着浅青色衣衫站在门外,正微笑看着他。
“姜兄,楼主有事相请,可要前去?”
姜学武诧异道:“怎么会是你来通知?凌家的人……”
凌君莫轻笑道:“楼主的小厮有事外出,我不过是暂且揽个职务罢了。”他的身份在府中也是保密的,此事先前忘记告诉姜学武,差点便被叫穿。
姜学武何等样人,意见凌君莫打断他话便猜出缘由,轻笑一声缓和了尴尬,道:“如此,有劳带路了。”
“请。”
凌君莫说着,当先一步引着姜学武向南院书房走去。
姜学武沉默的跟在他身后,不时说笑几句,心中却在思索骆凌二人的关系。
无影楼最初是在前朝建立的,论起历史要比栖霞山庄还要古旧。而庐州凌家也是数一数二的生意世家。
据栖霞山庄调查所知,宋初之时凌家曾因生意失败遭受了灭顶之灾,当年那一任无影楼楼主用了天价保下整个凌家,并与之秘密达成契约。从此凌家祖训里添了一条:每一代凌家子弟都会挑选一个幼子送往骆家。这个凌家的孩子将会作为骆凌两家的纽带,肩负起骆家所给的任务。
这个规定外人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对他们来说,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凌家基本附庸于骆家,却又游离于无影楼之外,
上一任凌家的人是骆非霜的伴读,只可惜在骆非霜继任楼主后不久便死去了。而会用凌家家传“明月十五式”的凌君莫很显然就是继任者。
但是凌家与骆家之间究竟有着怎样的协议,饶是栖霞山庄也不曾猜透。当然,像这类的情报,通常只有有人下单后栖霞山庄才会去特地查询,可是附庸与被附庸这类秘辛向来没有什么价值,鲜少有人好奇。
“到了。”
凌君莫的声音忽然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姜学武看到凌君莫上前两步推开房门,作出个“请”的手势,敛了神色抬步进入。
因为有事要谈,骆非寒已先一步驱散了周遭仆从,此刻方圆数丈之内只有他们三人。凌君莫晚他一步迈进,转手关上了房门。
骆非寒已在其中端坐,见到两人进来,站起身做了迎客的礼数。待众人坐定,这才递过一份文件给姜学武道:
“这是近十年无影楼收集的关于栖霞山庄的事情,想必姜兄此刻需要。”
姜学武伸手接过,道了声谢,这东西确实是此刻他最需要的。然而东西到手,他却不急翻阅,而是看向对方道:
“骆兄弟找我前来,不止是因为这个吧?”
骆非寒点头道:“这只是末节。重要的是这个。”说着骆非寒捻起桌上一张明显折叠过的纸笺递向他:“我刚刚收到了姜老夫人的飞鸽传书。”
“哦?”听到是母亲来信,姜学武急忙放下手中厚厚一摞文书伸手接过那张纸笺。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饶是他向来镇定,手指也微微发颤了。
骆非寒淡淡道:“姜兄未死之事以防万一,非寒并未告知老夫人。不过今早老夫人传书前来,正好是要求我等助她查证如今那位庄主的身份。对姜兄而言,这是个良机吧?”
姜学武一字一句的看完纸笺上所言,而后微微仰头,闭眼许久方才再度睁开:“不错,这确实是良机。”
骆非寒的语调依旧不紧不慢:“那么,姜兄便是要离开了?”
姜学武故作愕然道:“我何时说过要离开?”
骆非寒看着他的双眼:“哦?”
那双平静的眼中看不出任何思绪来,沉静之极。姜学武语塞半晌,自嘲道:“是为兄错了,早该将我的想法说明白。”言罢轻叹了口气,苦笑道,“长时间算计惯了,不曾坦诚,是我的疏忽,还请见谅。”说着起身向两人微微一揖,郑重道:
“我有两个想法,正在犹豫要选择哪一个,还请两位贤弟帮我参考一下。在此之前,我会将十年前的事情原原本本告知两位,绝不有所隐瞒。”
第二十一章
“当年姜学文之事江湖上素有传闻,想必两位多少也听说过。”这一次姜学武是下定决心要展现出诚意,因此不再啰嗦,开门见山的讲述起来,“姜学文与我是双生兄弟,我二人无论是长相声音都相似到难以辨别。因为当年那件事,他被赶出山庄数年,家父狠下心始终不曾调查过他的事情。之后家父仙逝,不才添掌栖霞山庄,也算兢兢业业。”
“然而十年前的冬天,栖霞山庄突然出了一系列怪事。”
“可是七尸悬门一事?”凌君莫陡然想起当时在江湖上传的沸沸扬扬的那件案子。
姜学武看了看他:“不错,正是七尸悬门。”
宋太宗淳化三年,洛阳曾发生了一系列悬案,最初是洛阳望族秦家的家主外出访友,不久却被发现悬挂在自家大门前,死状凄惨,身上大小伤口无数,地上汇集的血液渗透了青石板路,看起来甚是惊人。
而后就像是受了诅咒一般,每隔几日,便有一家望族的家主死去,虽然死因不同,尸体无一例外被悬挂在门前。此事甚至震动了朝野,朝廷特地派出当时颇负盛名的名捕前来调查此事,然而久久无果。
之所以说这是发生在栖霞山庄的怪事,是因为死人的这七家相距不远,都集中于洛阳最昂贵的地段。最重要的是,这七户人家正好将栖霞山庄围在中央,就像是献祭一般。
当时有人大胆猜测,对方的目的就是栖霞山庄,杀了这些人不过是为了敲山震虎。也就在此时,栖霞山庄庄主姜学武病倒了。
姜学武这一倒,整个栖霞山庄都免不了人心惶惶。甚至有人说也许第二天一早姜学武的尸身就会被悬挂在门前。
但是姜学武病倒了三天,再度醒来时却有如神助一般将此案破了。他提出了各种线索,抽丝剥茧,凸显了栖霞山庄情报的强悍运作能力。一时间江湖上人人称颂,甚至一度被说书人编成当代传奇来宣扬。
“那些其实不过是为了掩盖其下的阴谋罢了。”
这些往事姜学武一日不曾忘记,当初他确实是病了,然而就在他莫名病倒的第二个夜晚,忽然有一个蒙面人放倒了姜学武房间外所有人,出现在他床头。
“那个人的身手称不上快,然而他对我房间周围的守卫了如指掌,甚至连隐藏在暗处的暗桩都一清二楚。我当时就知道,若非庄内有内鬼,定是熟悉之极的人。”
骆非寒看到姜学武面上平静,手指却紧紧扣着椅子的把手,道:“来的人就是姜学文?”
“不错。”
姜学武深深吸了口气:“他当时给我两个选择,一是看着栖霞山庄覆灭,二则是我自动退出,让位给他。我自然是不肯的,于是与他过招。但他在外几年,不知学了什么邪门功夫,兼之我身体抱恙,过了几招忽觉内息不畅,才知道自己并非生病,而是中毒。”
“中毒?”
“嗯。”回想着那些往事,姜学武面色渐沉,手掌愈发用力。凌君莫忽然提了茶壶站起身,走过去替他倒了杯茶。
“润润喉。”
温和的嗓音打断了陷入往事的思绪,姜学武勉强一笑,伸手扣住茶杯凑到唇边。温热的茶水顺着食道下滑,暖了胸口,也静了思绪。
“谢谢。”他向着凌君莫微微颔首,才再度开口讲述:“那一战我自认不敌,所以顺着只有自己知道的路线逃了出去——之后的事情,那日明旭和我的对话你们两人也在,应该知晓的差不多了。”
凌君莫拎着茶壶走回座位,浅青色的衣衫晃过,一度打断骆非寒与姜学武之间的对视。待他坐好,骆非寒才开口道:
“明旭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姜学武道:“他说他是凑巧到了后院,看到我们之间的打斗才悄悄出手的。”
“出手?”骆非寒一怔,他并没看出明旭拥有多高深的功夫。
看出他的想法,姜学武道:“他武功不成,轻功却是不差的,当时我跑到后院,直接被他展开轻功带走了——他当年被卖进山庄,签的是终身契,过去虽然偶有小过,也不曾犯大错。在这之前我甚至不知道他这样一个人,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
水声又起,凌君莫给自己和骆非寒添上茶水。后者对他点了点头,道:“据我所知,明旭之前曾被忽然提升为附院总管,然而不到三个月又被贬为寻常小厮。”
“这些我不知道。”姜学武摇了摇头,“自那日起我见过的只有明旭一人,他从不肯多说外面的事情。”顿了一顿,道,“我问的事情他多半会答,最初被救时我对这个人并不抱希望,只打算先避开姜学文的势力而后徐图发展。却没想到明旭带着我跑出很远。而后就到了那个地洞。”
“那时我已经察觉到不对劲,所以趁着清醒的时候给他下了点小玩意。这十年里若没有这个东西,也许我早已经死在那个小人手里了。”
说着姜学武又激动起来,他放下茶杯,握紧拳道:“他带我到了那个地洞里,最初颇为礼遇,后来却渐渐不耐烦起来。我因为姜学文那厮下的毒内力逐渐流失,为防万一便让他去请我的一位友人。没想到明旭那小人居然趁我不备用寒铁链将我锁在那里,一过就是十年!”
他说着“砰”的锤在桌面上,震得茶杯几乎翻倒。明旭给他的侮辱更甚于姜学文的阴毒,若非还有逃出生天的渴望,只怕换了旁人早就……
“姜兄冷静。”
忽而微寒的声线响起,低沉且带着些许冷意的声音冷却了逐渐沸腾起来的情绪。姜学武深吸一口气,尴尬的笑笑:“一时激动,见笑了。那些往事不提也罢。其实说出这些姜某也是有自己的考量。”
他说着望向骆非寒,见后者露出洗耳恭听的神色,才道:“不瞒两位,当年姜学文那个叛徒会突然出现一事,这些年里我始终耿耿于怀。姜某始终觉得,要做出‘七尸悬门’这种手笔,只凭姜学文一人绝对没那么容易,他的背后也许还有人。”
说到这里,骆非寒神色忽然一动,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目光望向木门方向。
很快门外一阵脚步声,有人在外扬声道:
“楼主,有客求见。”
是齐管家!
“何人?”
“来人自称是栖霞山庄姜采寻。”
此言一出,骆凌二人顿时交换了个耐人寻味的目光。
姜学武的长子姜采寻?
一声闷响,姜学武终于彻底掰断了他坐的那个楠木椅的把手。发现自己的情绪失控,他忙收手起身,半是喃喃半是询问:
“他来做甚?”
骆非寒微一沉吟,道:“我大概猜得到。”
凌君莫随即恍然:“不错,我们回来已有三天,他理当派人上门了。”
两人的对话对姜学武而言云山雾绕。理智告诉他不要多做询问,然而多年不见的长子忽然出现,他难免不去胡思乱想:
莫非是他的行踪已然败露?三天,三天的话,姜采寻应该来不急找到这里才对。但也有可能是飞鸽传书……不,不对,就算是栖霞山庄,有心对无意,他也不该这么快就发现才是。
那么,是另有原因?
脑海中飞速转着各种念头,他看着对面两人心知肚明的神色,还是难耐激动的开口:
“你们知道——”
“姜兄放心,若我们没猜错,对方此次前来不是因为你。”
凌君莫说着,看向骆非寒道:“既然有贵客前来,你打算如何?”
骆非寒道:“看来暂时要停一停了。姜兄,我们去前厅会一会令郎,有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