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黄芩微闭双目,如老僧入定一般,倪少游阴阳怪气道:“黄捕头的武功那么好,想来耳力也必定超乎常人,听见里面说的什么了吗?”
他以为黄芩此刻正聚起耳力试图偷听屋内韩、艾二人的谈话。
黄芩睁眼,以冷电般的眼神扫他一眼,回道:“你也太小瞧你们的韩大当家了。”
倪少游道:“此话怎讲?”
黄芩冷笑一声,道:“他让我们留在外面,自是不想我们听到里面的谈话内容,连你都想得到,他怎会想不到?”
轻吸了一口气,倪少游道:“可想到了又能怎样?”
黄芩道:“想到了,自然可以闭嘴,改用类似笔墨在纸张上,或沾水在桌面上书写的方式相谈。”
他的声音冷硬无比,不带任何情绪。
倪少游眼珠一转,道:“说的也对,大当家英明神武,想个把招数提防你这样的公人,还不是小菜一碟。”
听出他语带讥嘲,黄芩横眉瞪他一眼,低低斥道:“我正自不痛快着,你还敢拿话挤兑我?”
明知自己远非他的敌手,倪少游怕真翻了脸不好收拾,顿时软了下来,一指自己的鼻子,苦笑不已地补充道:“其实,他提防的恐怕不只你,还有我。这一点上,咱们算是难兄难弟了。”
陡然间,原本坐在条凳上的黄芩目光一凛,长身而起。
倪少游见状,以为自己又说错了话,黄芩准备出手对付自己,吓了一跳,身形一展,退得更远了。
却见黄芩并没有冲着他来,而是几步跨至门口,一伸臂,’呼‘地拉开了大门。
就见一名破衣烂裳,乞丐打扮的汉子正缩头缩脑地贴着门蹲在外面。另外,不远处的墙根下还站着一名和他差不多打扮的细眉毛、老鼠眼的高壮乞丐。
显然,黄芩突然打开门的举动吓到了门口的乞丐,骇得他跌坐到了地上。
“讨饭的讨上门了?”黄芩居高临下道。
那乞丐一下爬起身,扮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德性,扯起嗓门道:“讨饭的怎样?谁也不能抗着房子走,在你家门口躲一会儿太阳,难道也不成?”
待他站起身来,黄芩才发现此人的身材异常高大强壮,面上顶着个鹰勾鼻子,一双眼睛如厉电般闪射不已。
黄芩伸手作请状,道:“成,当然成,不如我干脆请你进来躲太阳可好?”
他的语气很温和,说的话也很实在。
面对这样的邀请,那名乞丐却犹豫了,并且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勉强笑了笑道:“客气,客气……不要了,不要了。”
黄芩眯起眼睛,面带笑意道:“不客气,不客气,要的,要的。”
那名乞丐正想转身逃跑,黄芩已将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屈起,猛然出手,迅疾如电,一把钳住了他的鼻子。
一时间,那名乞丐没反应过来,呆了呆,道:“你干什么?!”因为鼻子被钳住,透不了气,发出的声音便如同患了重伤风般嗡声嗡气的。
黄芩笑道:“自然是请你进来啊。”说话间,指、肩、肘同时一发力,仿如老农牵牛一般,就要将他往门里拽。
顿时,那名乞丐的鼻子痛得不行,一边顺着他的力道往门里走,以便减轻疼痛,一边挥拳就打了过来。
那名乞丐身材高大,很是有把子力气,这一拳又是他在危急时全力发出的,着实颇俱斤两,看声势,打碎五、六块垒起的砖石绝对不成问题。
但他遇上的不是砖石,而是黄芩。
黄芩右手手指丝毫不见松动,只一拧身,已轻巧地避过了来拳,接着手肘一屈,同时脚下一个滑步,已从侧面紧贴着转到了那名乞丐的身后。与此同时,他的左手仿佛疾风迅电般环过那名乞丐的脖颈,捂在了那张张大着,急促喘息的嘴上。
此时,黄芩的整个人都紧贴在那名乞丐身后,如同钢箍般,紧紧地桎梏住他。
鼻子被牢牢钳住,嘴巴被死死封住,双臂被勒在身体两侧无法动弹——那名乞丐顿时进气进不得,出气出不得,憋得脸红脖子粗,眼珠子瞪得好像要爆出来一般。无计可施之下,他只得抻直了脖子,死命地摇晃脑袋,企图甩开脸上的桎梏。无奈黄芩的一双手如同钢铁浇铸的一样纹丝不动。
原本在墙根下站着的那名高壮乞丐见此情形立刻撒开了腿,远远地逃了。
由于不能呼吸,没几下,那名落在黄芩手里的乞丐的脸色就有些发青了,身体也慢慢地瘫软了下来。
黄芩一把将他拖进院子,抬脚踹上了门。
这时,韩若壁和小艾迈步出屋,到了院子里,瞧见他拖了个似乎半死不活的人进来,不免有些诧异。
倪少游也是一脸愕然之色。
小艾惊道:“怎么回事?”
韩若壁道:“谁惹着你了,火气这么大?才一会儿功夫,就弄出人命了?”
将人丢至地上,黄芩漠然道:“喘几口气就好了,死不了的。”
那名差点儿背过气去的乞丐总算能够呼吸了,连咳带喘了好一阵,才以像是被人捏住了脖子的鸭子般的嗓音,颤抖不已道:“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问的是黄芩,却连一眼也不敢看黄芩。
黄芩道:“这句话,该是我问你吧。”
那名乞丐眼光晃动不已,结结巴巴道:“我,我刚才不是说了嘛,我是,是在门口躲太阳。”
“躲太阳?”黄芩连声冷笑道:“分明是从门缝里鬼鬼祟祟地偷看。老实说,到底是什么人派你来监视我们的。”
那名乞丐支支吾吾了一阵,道:“没有人派我来。”
韩若壁心下雪亮,微一沉吟后淡淡一笑,拍了拍腰间的宝剑,道:“既是无主的野狗,一剑戳死也不会有人收尸。”
黄芩点点头,道:“闷死的也一样。”
那名乞丐听言,再也不敢隐瞒了,道:“我是’解剑园‘的人,是得老爷之命来盯着你们的。”
韩若壁听言,故意做出一副惊讶不已的神情,道:“竟是萧园主派你来的?真的?”
那名乞丐茫然地点了点头。
韩若壁用力一拍大腿,’哎呀‘地叹了声,佯装懊恼不已道:“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其实,对于萧老英雄,我一直敬佩不已,心存仰慕,希望有朝一日能一睹他的盖世风姿啊。”
那名乞丐听得一愣一愣的,一时也弄不清他说的是真是假。
韩若壁上前将他搀扶起身,又象征性地替他掸了掸破衣破褂,道:“兄弟,对不住,真是对不住了。你也知道,我们是混江湖的,警惕性难免比寻常人高出不少,刚才还以为你是盯上我们携带的财物,过来’踩盘子‘的,没想到竟是萧老英雄派来的。恕罪啊恕罪。”
一边说,他一边礼貌地把那名乞丐往门外送,口中还客气道:“兄弟走好,我们就不远送了,过后一定到’解剑园‘登门请罪,也好正式拜会一下萧老英雄。”
那乞丐晕头胀脑地出了门,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却正好对上黄芩那双几乎要割伤人的目光,当即如同火烧天踩进了冰窟窿,打了好几个寒战。他再也不敢回头了,急急忙忙地迈开脚步,跌跌爬爬地奔向巷口,只恨爹妈没多生几双腿。
院子里,黄芩怪异地瞧了韩若壁一眼,道:“你真打算去’解剑圆‘拜会萧仁恕?”
韩若壁意味深长道:“照眼下的情形看,不去拜会他,怕是很难离开归善了。”
转头,他对小艾道:“能不能替我弄一坛好酒来?”
不待小艾回话,倪少游已抢先道:“大当家的酒瘾犯了?”
韩若壁神神秘秘地一笑,道:“我要送礼。”
夜已经很沉了,天空是黑漆漆的,云层也是黑漆漆的,黑得深不见底,外面凉风习习,伴着长短不一的虫鸣,显得格外宁静。
萧仁恕一个人盘膝坐在与夜色一样漆黑的剑室中。
他一动不动,似乎是在打坐调息。
一柄长剑,就打横放在他的腿上。
这柄剑,剑鞘呈暗红色,几处手掌经常握到的地方已如同打磨过一般滑溜、光亮,看起来应该和它的主人一样上了年岁。剑柄上密密地缠上了一层又一层的黑色纱布。这种纱布是用来吸汗的,看上去还很新,和陈旧的剑鞘颇不相衬,可能是最近才换上去的。纱布缠绕得很紧密、很均匀,很细致,看得出,剑的主人是个对剑很讲究的人。
空荡荡的剑室内,没有一盏灯,也没有半点烛光,只有一排檀香在黑暗中明明灭灭地闪烁着点点微光。
每日里以这种方式吐纳调息,萧仁恕已经坚持不懈了几十年。
若非如此,他又怎能把剑术练至大成?怎能在剑道上越修越远?
今日的打坐调息与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但萧仁恕却感觉到有了很大的不同,因为与往日相比,他的心绪有些不宁,思绪也有些飘乎。这一点,只从他闭上没多久就忍不住睁开一会儿的双眼已可以瞧得出来。
那双眸子,精光闪闪,暴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萧仁恕非常不想承认这一点。
但是,独自呆在这座静谧的空室之中,他实在没有必要去欺骗自己。
——’南华帮‘的事让他很烦躁。
凭心而论,就他个人而言,一点儿也不’怕‘’南华帮‘。
真的一点儿也不’怕‘。
虽然,他从不曾在江湖上闯荡,也没有创出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名号,但却一直自负是足以睥睨天下的剑客,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一条命,两条腿,三尺剑,独立世间——这样的他,还有什么好怕的?
但是,现在的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轻人了。
他老了。
老并不可怕,因为每个人都会老。
可也许,正因为每个人都会老,老才是很可怕的一件事。
人不再年轻,娶妻生子,家业变大,胆子会不会就变小了?
萧仁恕自负一身武艺,无论面对何等敌手,纵然不能取胜,自保总是没有问题,所以,他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害怕。也因此,虽然’南华帮‘实力很强,起先他倒也没太放在眼里。
不过,最近,他得到了一个消息:一些连他也颇为忌惮的人物出现在了韶州。
这种时候,那些人去韶州,很可能是替’南华帮‘助拳。
这无疑是个非常坏的消息。
面对实力大增的’南华帮‘,他也许还能保得住自己,但是,能保得桩解剑园’吗?
能保得住一大家子妻儿老小吗?
萧仁恕一伸手,握住了腿上的长剑。
指尖所触及的,是那种他早已万分熟悉的、紧绷的纱布所带来的触感。
粗糙的质地,不滑不涩,给他一种非常可靠、非常安心的感觉。
剑,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剑鞘,来到了他的手中。
没有一丝一毫的响动。
其实,拔出一把剑,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因为,剑本身比较长,否则,当年荆轲刺秦王的大殿之上,秦王何以非得把剑背到背后才能拔将出来?而且,剑上还有卡簧,射出也绝无法无声无息的。
可萧仁恕的剑,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像被唤醒的鬼魂一样被拔了出来。
只这一手,若是被识货的瞧见,怕就要以为是变戏法而大叫大嚷上老半天了。
突然间,萧仁恕不知为何想起了他的儿子,也是他最为看重的——萧兰轩。
如果知道萧兰轩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如果上天再给他一次机会,那一天,他还会不会拔剑?
那一天,他成功地把儿子带回了‘解剑园’,却慢慢地失去了那个在剑术上才华横溢的少年。
一个声音在他脑中回荡:‘兰轩是一块学剑的材料,终有一日,他会重新拿起剑来。只是,希望那一日不要来得太迟。’
虽然除了黑暗里的点点檀香的微光,萧仁恕什么也看不见,但他却依旧默默地看着手中的剑,仿佛少年时的豪气正缓缓地重新回到他的身体里。
也许,那些豪气从未消失,一直都隐藏在萧仁恕的骨子里,血液里,只是隐藏得太深,所以平日里连他自己也感觉不到了,直到眼下大敌当前才再次焕发出来。
他的手腕轻轻一翻,剑,又无声无息地还入了鞘中,剑锷和剑鞘相互撞击,发出一声悦耳的轻响。
同一时刻,那一排檀香,突然间,齐刷刷地熄灭了!
一如之前,没有任何损伤、断裂,只是熄灭了。
江湖上,听说过有高手能以剑气、罡风扑灭蜡烛,可还从未听说过有人能以此种方式扑灭檀香!
就凭这一手功夫,纵然是紫电金针、火刀冰剑,也不过如此了吧。
萧仁恕的手指轻轻地摩挲着剑柄上的黑纱布,用只有自己能听得见的声音自语道:“剑无刃,人不能无刃。”
次日一早,若有若无的晨雾里,韩、黄二人出现在犹如一座小城池般的‘解剑园’门口。庄园的四面都是土灰色的、高高的圩子墙,显得庄严肃穆。
拍开大门,不等庄丁张嘴询问,韩若壁已将手里提着的东西伸到了前面,笑眯眯地开门见山道:“韩若壁、黄芩特意来拜会萧仁恕萧老英雄。另外,还给萧兰轩萧少爷送来了一坛好酒。”
他手里提着的是一只用麻绳吊着的小酒坛。
庄丁见状,道:“两位稍后,容我去禀告老爷。”
之后,他自去通报。
过了不久,一名老仆出来领着韩、黄二人穿廊过堂,来到跨院,再绕过一座玉簪花假山,到了一间花厅前。
此时,厅门敞开,竹帘低垂。
老仆冲里面道:“老爷,他们来了。”
里面传出萧仁恕的声音,道:“二位请进。”
韩若壁、黄芩二人依言先后挑帘而入。
只见,花厅内陈设古朴雅致,除了桌椅香案,还放了不少楠木色的木器、木雕,瞧上去很是价值不菲。
当中间的一张太师椅上,端坐着一位气宇不凡,身穿月白色长衫的老者。那件长衫的质地看上去极为柔软轻薄,料想非是凡品。
不消说,这位老者便是解剑园的主人萧仁恕了。
萧仁恕见二人进来,缓缓站起身,拱手道:“二位英雄远道而来,萧某未能出迎,失敬失敬。”
二人连忙还礼。
还礼之时,黄芩和韩若壁忍不住对望了一眼,均从对方的眼神中,瞧出了一丝惊讶之色。
原来,他们刚一进屋就感到了一种似有似无、温润沛然的气机,仿佛一丝丝、一线线地透过肌肤,侵入到他们体内。
当然,如果放在一般人身上,恐怕根本不会感到这种极微小的异样,但黄、韩二人均已达炼神还虚之境,是以对此种气机非常敏感。二人心知这是一种王道的先天真气,真气的主人显然已修炼到了极高的境界,因此才会在不经意的举手投足间流露出一二来。
同时,当萧仁恕拱手之时,黄芩还注意到他的双手十指细长,每根手指都很干燥,指甲剪得很秃,手上光洁白皙,连半个茧子也没有,并不像是经常练剑的手。
当他二人在心里暗自估量‘解剑园’主人的深浅时,萧仁恕又何尝不在揣度黄芩、韩若壁的造化?
于他们这一水准的高手之间,这种先天真气的气机感应是相互的,一触及发,谁也瞒不了谁。
从萧仁恕面上的表情可以瞧出,黄、韩二人的功力修为也让他大大地吃了一惊。
请二人落座后,萧仁恕才缓缓坐下,道:“果真是江山代有人才出,二位英雄年纪轻轻,修为之高着实叫老夫大开了眼界。只是,不知二位为了何事跑来归善这么个穷乡僻壤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