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想法忽然像惊雷一般闪过脑海:遗诏是谁送来的?
当年已经消失的物件,怎么会突然出现,怎么会如此有目的地出现在父皇和陆老将军面前?
这么说,是故意让陆老和父皇看见。目的呢,到底是为什么。
他试着让自己静下来,缓慢迟钝地思考。
父皇看了,会做出什么反应?表面上不动声色,实则是暗中寻找当年的知情人,灭口。
而陆老,陆老的性子基本是人尽皆知,他向来以背叛为此生最大的耻辱。
幕后操手的目的,就在于陆老将军!
陆老一定会做出过激的举动,而他的身份,无论做出什么事,都会引发朝中大臣的不满。
如果陆老的地位动摇,那么,受益最大的是谁?
秦森闭上眼——是沈家。
天色渐黑,沈文苍正独自坐在木桌边喝粥。
动作异常缓慢,不时地朝门口看一眼。
一晚玫瑰粥终于还是见底了,他一手拿着勺子,慢慢刮着碗底的米粒,陷入沉思。
秦森走了进来,坐在他对面,笑了笑:“不等我?”
沈文苍看看空了的碗,道:“我饿了。”
秦森夸张地叹了一声,趴在桌上道:“我也饿了。”
沈文苍看着他:“给你留了粥。”
秦森下巴支在桌上看他:“帮我拿过来吧,走不动了。”
沈文苍想说什么,又没说,推门走出去,过了一会端着个青瓷小碗走了进来。
秦森向后靠在椅子上,像是在发呆。
小碗的粥被搁在眼前,放上一把白瓷的勺子,秦森才像醒过来一样,安静地接过勺子开始喝粥。
粥喝了一半,他忽然停下来,抬头认真地看着沈文苍道:“如果我继了位,你怎么办?”
沈文苍一愣,继而道:“什么怎么办?继续呆着供你差遣呗。”虽是这么说,心里却也打起了鼓,是啊,到时候怎么办?肯定不能像现在这样,君臣之道,从来不是说说而已。
这个答案讨了个巧,秦森又安静下来,低下头,有心事一样的慢吞吞地喝粥。
喝完了,收碗。
过了一个时辰,秦森还是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沈文苍终于忍不住,坐在床沿上问道:“怎么了,陛下叫你过去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秦森把外袍脱了,一身雪白的绸衣径直走到床边,挨着沈文苍坐下,慢慢地转过头,盯着他道:“我可能很快就要从这里搬走了。”
沈文苍心里陡然一空,道:“搬走?去哪?”
秦森仍然看着他不说话。
沈文苍心里的答案渐渐清晰,这是太子的寝宫,他若是到了搬走的地步,最大的可能就是搬到繁央宫去,那是帝王的宫殿。
他开口道:“陛下的病很严重么?”
秦森没有搭理,兀自爬上床,大大咧咧地躺下来,双目看着头顶的幔帐。
沈文苍顿了顿,也不再说话,扯了被子盖上,闭上眼睛,思绪百转千回,只思考着一个问题:秦森总是要继位的,太子成了陛下,那他这个伴读,又该如何?
第二十八章:暂时的别离
接下来的几日两人都正常的生活着,只是话少了很多。
已经一个多月没有上朝的秦帝忽然召集百官。
秦帝人还没来,朝堂下已经议论纷纷。
秦森安静地站着,不发一言。
过了一会,秦帝来了,没有说话,示意身边的侍卫打开卷轴,朗声念了起来。
是陆舜的任命诏书。
诏书中颂扬了陆老在世辅佐三朝的功德,戎马一生,为大秦江山建功立业,其孙陆舜,年少有为,遂委任陆舜为三军主帅。
朝堂下静默了一瞬,就聒噪起来。
陆舜出列,单膝跪下,一手放在屈起的膝盖上,沉声道:“谢主隆恩。”
秦帝没有出声,朝堂下的议论越发热烈,先是有不知名的小官出来跪着道:“陛下三思,陆舜年仅十五,虽上过战场,却经验不足,况且正是年少气盛的时候,实在不足以统帅三军。”
紧接着,反对的大臣越多,官也越大。
秦帝依然心不在焉地坐着,不置可否。
大臣们暗自打了退堂鼓,悄悄站着,殿里又安静下来。
陆舜始终单膝跪着,不卑不亢,平静地不像一个十五岁的少年。
终于,站在首位的大臣——沈顾,施施然走了出来,行礼,沉声道:“陛下切勿意气用事,陆家军虽是叫陆家军,但它始终是我大秦的军队,若是交给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岂不是把国家大事当做儿戏?”
气氛一下僵住,包括御林军在内的四十万军队一直是由陆家征兵,训练。久而久之,就叫出了陆家军的名号,也没人敢有异议,如今沈家这人把这个问题摆上台面,摆明了是要和陆家叫板。
秦帝终于开口道:“这么说,众位大臣们都不同意孤的这个决定?”
大臣们都支支吾吾。
秦帝咳了几声,冷下声音道:“还是你们有更好的人选?”
没人敢说话了,沈顾却道:“臣以为”
话还没完,秦帝就打断道:“放肆!孤选的人,什么时候由得你们来指手画脚!”
朝堂下一片死寂。
片刻后,秦帝才道:“看来都没什么事了,这就散了吧,陆卿,随孤过来。”
秦森靠在廊柱上等了一会,就见陆舜走了出来。
他走上前,和陆舜从台阶上并排往下走。
行至宫门处,陆舜停下来,转头平静看着他,不发一言。
秦森略一犹豫,道:“陆舜,父皇与你说了什么?”
陆舜道:“一些琐事。”
又是一阵安静。
秦森缓缓道:“父皇,是不是要动沈家?”
陆舜看着他道:“臣已向陛下请命,下月动身去北疆。”
秦森微讶,却意识到,陆舜这样做,是表明了立场,不想参与朝堂斗争,但是,却间接告诉他,他陆家不动,父皇自然会找人动手,沈家难逃一劫。
他定了定神,道:“那小柏的课程?”
陆舜转过头,望着宫门的方向,坚定的眼神终于有一点陷落,许久才道:“十七皇子还小,但天分极佳,若着人好好指导,日后定有大成。”
秦森静了,道:“好,临走那日,我来送你一程。”
陆舜转身,微微点头,退后一步拱手道:“告辞。”语罢,翻身上马。
城门缓缓打开,平静若水的身影策马而出,行了一段路,一甩马鞭,消失在视野尽头。
秦帝的这个决策令整个朝堂为之一震。
朝中无人敢有动作,纷纷躲了起来,自扫门前雪。
沈家的门客少了许多,连沈文苍这个不太重要的庶子也被暗中叫回去几回。
太子爷看在眼里,却没有问,沈文苍也不说,平时更加安静,恪守本分。
秦帝命秦森从那日起,每日早朝都去,却不给个名目。
太子爷只好早早起床洗漱,着一身不太张扬的绣金黑袍安静地站在百官之中,从不发言。
转眼到了陆舜动身离开的日子。
北疆一直不太平,陆老将军在的时候是三五时的与边境百姓大打出手,陆老逝世的消息一传出,就更加猖狂,几番欺上门来。
陆舜率十万大军在城门处,因为这一消息没有公布,所以前来送行的人极少。
凌晨集合完毕,现下却到了午时,烈日炎炎,士兵们的精神渐渐不如来时。
一个将领催动马上前,道:“少将军,现在若不出发,天黑前怕是赶不到地方了。”
旁边的侍卫马上低声道:“齐统领,应喊将军。”
齐统领的眼神一暗,又道:“将军。”
陆舜道:“无事。”遂问身边的侍卫:“几时了?”
侍卫答道:“午时。”
陆舜略一沉吟,下令道:“传我命令,出发。”
话音刚落,城内一匹马飞奔而来,远远高声喊道:“将军留步!”
来人是个公公,他喘了口气,尖着嗓子道:“太子爷命奴才传话,太子爷有事耽搁,一会就到,守卫边疆不在这一时,请将军稍等。”
齐统领听到这话,不屑地嗤了一声,低声道:“这么大架子,站着说话不腰疼。”
传话的公公听到,瞪着眼珠白了他一眼,退到一边等候。
又过了很久,街上终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隐隐听到马上的对话:
“叫你快点,他要是真走了看你如何!”少年的声音略微沙哑。
“切,那有怎样,本皇子照样追得上。”有些稚嫩的软软的嗓音。
“带这么多东西,莫说你不会骑马,就算会骑,也得把马累死。”
“本皇子会骑!”
“小屁孩一个,连鞍子都够不到。”
“这是两回事,本皇子会骑!”
“本就是一回事,上不了马,怎么骑。”
小孩儿憋红了脸,大喊道:“秦森!你要是再说,本皇子就不去了!”
秦森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搂着一个小孩,道:“爱去不去,不知是谁拉着本太子的靴子哭天抢地地要师父的。”
“你!”
说话之间,一匹白马飞奔而至,堪堪停在陆舜身边。
士兵们茫然一抹脸上的灰。
陆舜平静道:“来了。”
秦森应了一声,随手把搂着的小孩扔给陆舜,翻身下马解包裹。
陆舜愣了一下,慌忙接住,马被惊得走了几步。
小孩抬起头,眉间特地点上的红点越发鲜红,衬得小脸白嫩得很,道:“小师父,我来了。”
陆舜低头看着他,眼神复杂:“我知道。”
金灿灿的包袱被扔给站在一旁的齐统领。
齐统领目瞪口呆:“这是什么?!”
包袱里的东西叮叮啷啷响作一团。
秦森看着他,认真道:“你们十七皇子的随身物。”
——什么叫我们的十七皇子?齐统领惆怅。
陆舜看着秦森道:“怎么回事?”
秦森笑道:“父皇嫌他麻烦,想找个地方暂时寄养一阵。”
陆舜看着他,眼神带着犹豫:“军旅生活,不是儿戏。”
秦森回道:“没人当做儿戏。”
许久,陆舜缓缓点头。
秦森松了口气,一边踏上马镫一边道:“好好照顾他,要给喂饭,错了也要说。”
陆舜:“……”
秦森坐在马上,笑着道:“好了,耽误你们这么长时间,出发吧。”
陆舜点头,朝后道:“全军将士听令!整顿,出发!”
秦小柏挨在陆舜怀里,慢慢走远,伸出短短的胳膊,高声道:“秦森,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们——”
话未说完,刚要拨转马头的秦森牵着缰绳笑骂道:“快滚,哪学得什么鬼东西!”
白嫩的小手又挥了挥,才不甘心地放下。
十万大军渐渐行进出视野,秦森一身黑袍,白马,又看了许久,才缓缓御着马转身,离开。
城门缓缓合上。
第二十九章:变故
秦森一路回到寝宫,下马,朝卧房里走。
屋内安静至极,他把自己摔在床上,呼了口气,看着床顶吊起的幔帐,一言不发。
好像一下就空了。
早课不必去上了,陆老走了,陆舜去了边疆,唯一的亲生胞弟也随了去。
宫里仿佛忽然安静了下来。
乍暖还寒的季节,凉风从还未关起的木门里吹进来,拐了个弯吹到里间。
沈文苍从屋外走进来,本以为没人,一看一个黑影躺在床上,微微惊讶。
他走到床边,问道:“今日怎么有空回来?”
太子爷大咧咧地转头,看着他,许久才道:“去哪了?”
沈文苍一身白装,儒雅的调子,头发被一根带玉的绸带束了起来,表情柔和。
他道:“刚听了早课回来。”
太子爷躺在床上,微微歪着头看他,道:“过来。”
“怎的?”沈文苍疑惑地俯身。
太子爷猛地伸手把人揽了过来,勾着他的脖子,喃喃道:“想你了。”
沈文苍被勾着俯身,有些狼狈,笑道:“才几个时辰没见。”
“嗯”太子爷闭着眼睛抱了一会,才起身坐在床边“用膳了么?”
沈文苍一边整理衣领道:“还未来得及。”
秦森走到门边,朗声道:“小朔子,着人送午膳来。”语罢关了门。
兀自坐在圆桌边上。
午膳被送了进来,两菜一汤,颇有味道。
午后。
下午无事,沈文苍留在书房里看书。
太子爷独自去了繁央宫。
早朝已散,宫殿里却仍旧有数名官员站着。
许久,大殿之外,锦衣卫列队站着,侍卫长说了什么,他们单膝利落跪地,齐声喊了句:“遵命!”,就四散开来,运起轻功离开了。
大臣们面面相觑,不知是什么意思。
又过了一个时辰。
一个公公走了出来,展开金黄的绸布,道:“沈氏一族,本是先帝外戚,孤念其辅佐有功,封其家长为当朝丞相,不料其不思进取,倚仗重权,贪污枉法,连累灾民流离失所,其罪不可赦,遂将丞相沈顾,于午门前斩首示众,诛其三族。”
他语调一转,平和下来:“其三子沈文苍,自幼与太子交好,孤念其年少,且心地善良,暂行赦免,钦此!”
圣旨念完,那公公又兀自走了回去,徒留一室文臣武将惊得话也说不出来。
太子爷一直静静地站着,忽地转身出去。
他踹开卧房的木门,发疯似的环视一周,没有半个人影!
眼前骤然一黑,他大声喊道:“沈文苍!你给我出来!”
喊了数遍,声嘶力竭,自然是无人回应。
倨傲的太子爷颓然坐倒在地,一手扶额,闭上眼,脑中的想法疯狂涌来。
沈家被铲除了!在他还无力挽救的时候,沈文苍已经知道了。
天色渐暗,树叶被风刮得簌簌作响。
窗前的书还打开着,翻了一半。
木椅被推到在地。
他起身,走到门边,低声喊道:“小朔子。”
无人应答。
他微微提高声音道:“小朔子!”声音已经沙哑得不成样子。
深蓝色宫服的少年跑了过来,迭声道:“太子殿下,什么事?”
秦森闭了闭眼,问道:“见着沈公子了么?”
“见过,不过是几个时辰前了,沈公子问奴才要了匹马就走了。”小朔子见他家太子爷蹙眉的样子,不由问:“太子殿下?怎么了?”
本来倚着门框的人滑了下来,蹲在地上,他撑着额头低声道:“无事,帮我牵匹马来。”
小朔子迟疑着应了一声,跑去牵马。
黑马疾驰而出,疾行了一段时间,停在沈府门前。
秦森望着远处缓缓驶走的车队,翻身下马,浓烈的血腥气扑面而来,令人作呕。
白袍的少年昏倒在地上,到处是四溅的鲜血。
太子爷俯身把他抱起来,朝院中看了一眼,神色复杂地关上了朱漆的大门。
上马,黑白相间的影子在夕阳的余晖中,缓缓前行。
城墙在余晖中投下高大巍峨的侧影。
城门紧闭。
太子爷勒住缰绳,望着那座繁华神秘的城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