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锈看着即将升起的太阳,小声说:“天亮了。”
安宁没说话,环抱着手臂,眯眼盯着他,威胁不言而喻。
不锈看看他,又望望屋子里的橡木大床,不在反驳,任命的说:“这就睡。”安宁看他乖乖躺在床上,才转身回到自己的屋,拿了雪白色的披风披在肩上,戴好披风帽子,走出苑落。
客来楼安宁才进客来楼,抬头就看到次仁向他招手。
他们坐的位子在楼上,紧挨着栏杆,低头就能看到大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安宁缓步走上楼去,发现楼上只有次仁那桌有人,其他桌空空如也。
定眼看向次仁,发现他竟然不是一个人来的,背对着自己,面向街面的熟悉背影,端着茶杯悠闲的细品着,貌似他的到来,完全没惊扰到他。
“安宁参见……”安宁还没跪下,次仁拉起他,然后摇摇头。
安宁看他摇头,止住话语。
“都坐吧,不是正装,不用拘束。”烨端着茶杯,慢悠悠的回过头,对依然耸立在一旁的安宁和次仁敲敲桌子。
次仁拉安宁坐下,他也不客气,在他对面坐正,拿起杯子喝起茶来。
老大没说话,安宁和次仁都未开口。
烨望了安宁两眼,放下茶杯,抬起一只手放于栏杆上,反手轻轻摩擦着大拇指上的墨绿色的扳指。安宁端着茶杯,看着他这个动作,突然有种危险临近的感觉。
不消片刻,有人大叫,“满清狗贼,拿命来。”
眨眼功夫,四面八方人流涌动,烨方收起手掌,背在身后,对面楼上迎面而来的剑直击他面部,好像不致他死地誓不罢休。
坐在他对面的安宁,亲眼目睹剑的力度,丢下杯子,没犹豫的伸手抓住剑身,顺着力道把剑折断,抬脚踢飞依然握着断剑的黑衣人,此时次仁也上前挡在他面前。
“来人……”
“护驾……”
不知道谁和次仁一起叫了一声,四面八方涌出的士兵,和黑衣人激烈拼打起来。大街上一时间鸡飞狗跳,跑的跑,叫的叫。
寡不敌众的黑衣人渐渐招架不住,有的想撤退,却在突围中丧命。
安宁握着鲜血淋漓的拳头站在白玉般的栏杆边,看着战后一片狼藉的古老街道,垂头默默无语。“把手包扎下。”不是次仁的声音,安宁回头看见烨靠在墙上,淡淡的盯着他看。看到是他,安宁才发现刚才一直在走神,没发现次仁已经下去收拾残局,看着镇定如常的烨,安宁明白,一切早有预谋。
“皇上的一石二鸟很成功,让安宁佩服,不知道安宁符合皇上的要求吗?”安宁转头继续看着街道,心里有些哀伤。
站在顶端的人,早已习以为常,他只能为自己哀伤,哀伤自己是杀人帮凶而已。烨也不介意安宁不看他,径直走到他身边站立,看着满街的身体与鲜血,他点点头,看着安宁认真的说:“没让我失望。”
就为了试验他能否胜任他的御前侍卫,就冒险引来这多反清复明的死士,安宁皱眉,不苟同的说:“请皇上以后别做这危险的事,想要测试一个人的方式有很多种,并不需要珍贵的您做诱饵。”其实安宁知道就算他不出手,也会有人出手,可他还是不赞同他如此冒险,就像他想都没想的伸手替他挡那一剑,只是他潜意识里不希望他出事。
烨好像意识到他的不高兴,盯着他良久,未说话。
安宁转头不在看他,抬手到栏杆外,让手掌上的血一点一滴的掉落在楼下,抿嘴努力压制向上涌的胃液,倔强的不让自己示弱。
街上的身体被士兵快速拖走,只剩余几个体重超标的横在街头,安宁翻身从楼上跳下,走了不到十步,突然地上躺着的黑衣人快速跳起,一剑刺中他肩膀。
安宁想如果他不是他跳起时没站稳,他这一剑直接可以让他看不到明天的太阳。“安宁……”不远处次仁向安宁跑来,不可置信的叫着他的名字。
安宁没感觉到疼痛,慢慢低头看向剑刺入身体的地方,还没反应过来,剑就被拔出架在脖子上,他抬手捂住伤口,还没抬头,就听到持剑的黑衣人叫道:“都别过来,不然我就杀了他。”安宁突然很想笑,这桥段好熟,就好像某电视剧里经常出现的一样,仇人找上门,打不过,就劫持他们在乎的人以示要挟,可惜安宁并不是他们在乎的人。
次仁站于街中,进退两难,他不时抬头看向楼上的烨,片刻传来烨冷清的声音,“你们的对象是朕,放了安宁。”
黑衣人一手持剑抵在安宁项上,一手颤抖的指着烨,悲愤的大叫道:“你以为不是他,你还能站在这里说这话。”说完回头看着安宁的眼神冷的刺骨,“都是因为你,让我们精心策划的刺杀计划毁于一旦。”说道痛处,他把剑又用力抵下安宁脖子,点点鲜血往外涌出,渲染在雪白的披风上,那颜色份外刺眼。安宁看着他悲愤多于可惜的表情,笑着说道:“愚蠢,今天就是没有我,你也动不到他分毫,你以为裕亲王站在身后是摆设,你以为暗处的影卫是吃白饭的。”
听了安宁的话,他架在我脖子上的剑激烈颤抖着,“你笑什么,你知道什么,本来都是安排好的,要不是你插一脚,狗皇帝就成死人了。”
“你杀了他又如何,他上有兄长,下有胞弟,太子今年也有四岁,你杀了他,大清江山自有人接手坐下去,你所谓的精心策划,完美安排,只是让今天一百二十七人死于京城大街,你摸摸你现在愤怒的心,你对得起今天所有死者的家属吗?你对得起吗?”
如果不是他的剑架在自己脖子,安宁真想打烂他冥顽不灵的愚蠢脑袋,都成别人盘中餐了,还完全搞不清状况。
站于高处的人,风光无限时,想到过处于低处的小人物吗,也许他们衣不保暖,也许他们的孩子在哭泣,为什么别人有父亲,自己没有,谁成想过小人物的悲哀。
黑衣人眼睛燃着火焰,他看着安宁说道:“今天要是能杀了狗皇帝,死再多人又如何,他们都会是反清复明的勇士,让所有汉人敬仰。”
“何为满,何为汉,你看看在场的所有人,你在看看满人的皇帝,他们和你们有何区别,同样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众生平等,何来的满汉之分,即使相貌不同,本质也是相同的,你们这些打着反清复明的幌子所谓勇士,想复的到底是谁的明。”
他不服气的继续反驳,“汉人就是汉人,满人就是满人,即使本质相同,留在身体的血也是不同的,不管复的是谁的明,天下都是是汉人的。”
“愚昧。”怎么说都说不通的愚蠢之人,安宁用本就血肉模糊的手,一把握着剑,笑着看向他,“今天你这一剑没让我归去,那你以后别想动他一根寒毛,有我安宁在的一天,你们所谓的反清复明的勇士休想动他。”
安宁在所有人诧异的情况下,一把折断黑衣人的剑,坚定的对他说:“这是我的誓言,不信你们试试。”
说完扯掉都是鲜血的披风,甩手丢下,在满是不可置信中转身走开。
缓步走在街道,迎面而来的士兵自动让出路,安宁拖着血步缓慢前行,次仁跑到他面前,伸手想要扶,“安宁,我送你回府找……”
安宁笑着打断他的话,向他连连摆手,“不用,我自己回去,你送皇上回宫,京城现在不安全。”不等他回话,安宁绕过他,向王府走去。
他握着伤口走到王府门口,此时眼睛开始渐渐模糊,抬手还未敲上门,身体急速像下倒去,模糊中似乎有温暖的双手接住他,然后,紧紧抱他在心口。
这种感觉很安心。
他安心闭上眼睛,昏迷不醒。
第15章
“我儿子安宁会说话了,我儿子安宁不是痴儿,我儿子不是痴儿……”凭王爷大笑着抱着安宁向所有府里的人宣布着,上至祖宗,下至仆人都说了一遍。
被他抱着的安宁不安的看着激动的阿玛,还未开口,画面急转,定眼望去,凭王妃站在前院屋子里,小心的摸着他的头,带着细微的抽泣声说:“安宁,额娘对不起你,额娘对不起你,别怪额娘……”
“额娘。”
看着她哭泣的不能自己,安宁想抬手给她擦眼泪,发现自己竟然深处桃花林里,走了两步,就看见人娇站于树下,微笑着看着他,柔声道:“少爷,我在等你接我回家,你答应我的,少爷,少爷,少爷……”
“人娇。”
安宁抬脚就想往她跑去,面前的树与人迅速倒退,已站在不锈的屋子里,年幼的他抱着自己的腰,在睡梦中不停的说着,“哥,我想爹娘,哥,我想小妹,哥,哥,哥……”
“不锈。”
他们迅速后退,安宁伸手想要拉住,却什么也没握住。
“安宁。”
“安宁。”
“少爷。”
“哥。”
看着他们叫着自己不断的在眼前闪过,安宁捂着隐隐作痛的心口跪在满地火红花瓣的地上,闭上已经睁不开的眼睛,气息微弱的小声细语,“我在,我在,我在啊。”
当他在支撑不住,躺在依然落花的树下,耳边传来烨温柔的喃喃自语:“李没,我在等你归来。”李没,我在等你归来。听了这句话,安宁拼命睁开死闭着的双眼看向蔚蓝的天空,隔着重重行宫遥望,那明黄的熟悉身影如雕像一样立于英武殿门口,如往常一样捂着心口,面色哀伤,不断的叫着,“李没,李没,李没……我在等你归来,我在等你归来……”
“我知道,我知道,我在,我在……”
就算生命到了尽头又如何,他会挣扎爬起来,陪你们细看风云变幻,此生不悔……安宁对自己说:安宁,醒来吧,醒来吧,醒来吧……
奈何桥上过,不留有情人,他终归是不忍归去,这一世欠人良多啊。
再次醒来,已经是成亲前一天,安宁躺在床上,眨眨眼睛,抬手让窗外的阳光照射在手上,感受那暖暖的细微的温度,那一刻,春花灿灿,夏木绿绿,有秋月无边的清冷,照见暗中偷换的流年,亦有冬寒轻轻叩问瑟缩于冰窗之后,昔日里最粘稠的夏忧,悄悄光顾了平静安宁的生活。眯眼仰望于炙热的太阳,良久,安宁轻笑出声,原来他还活着……
安宁用满是绑带的手捂着同是绑带的臂膀,挣扎着小心坐起身,歪头倚在床上,静看屋外的花瓣飞舞。“不锈,我以为我要挂了,在也看不到外面桃花满天飞的美景,在也看不到额娘阿玛相互依偎的画面,在也看不见你笑颜人娇,向我微笑的片断。”不理会他是否会回答,安宁长长的松一口气,感慨的说道:“还好,还好我还活着。”
不锈没说话,但是他坐的那棵桃花树,剧烈的抖动着,树叶和花瓣急速掉落,如彩蝶般,飞舞,然后翅膀折断,它们才悄然落地。
安宁歪在床头,笑着看着别扭的他,笑的开怀,“好了,你就别拿我的桃花树出气了,我不是还好好的躺在床上吗?还没死呢?”
不锈很是介意没能保护他吧,也许他更怕他在也不醒来才对,其实他自己也怕再也不醒来,那么多人他都没看够,那么多誓言没实现,他会不甘心的。
看他依然坐在树上,不说话,也不动,安宁收起笑,微叹口气,“进来吧,不锈,老让我伸着头看你很难受的。”
也不想想他要隔着纱帐,隔着窗户,隔着花与叶,盯着他,对于一个重伤患者来说是多么为难的事。不锈还是不说话,也不进来,安宁想了想说:“那我自己起来倒水喝,你不用管我。”说着挣扎着起身,不动还好,一动身体痛的让他想流泪,不锈快速跳进屋子,脸色铁青的一把按他在床上,“躺好。”
安宁龇牙咧嘴的捂着伤口没力气的横在床上,乖乖的不再动弹,苦肉计虽然好用,代价太大啊。不锈用衣袖擦下安宁额头上因疼痛渗出的汗水,担心的说道:“别动了。”“臭小子,还不是你,厄……痛死了。”抬手想要对他抗议,谁知道又牵扯到伤口。“哥,你……”不锈小心的捧着他的手,看他不在叫疼,才把手放在床上,拉了被子抵在他背后,扶他躺好,“躺好,我去倒水。”
才走到桌前,门被打开,倾斜而近的阳光迎面扑来,让安宁眼睛一时模糊,还未回神,就听到殊姨悦耳的声音,“公子醒了,正好我热好了药,趁热喝。”
听到喝药,安宁焉在床上了,逞英雄的代价果然大,他至少要喝三个月的汤药,还不一定能好,悲哀,悲凉,都不如形容看到药放在自己面前那心情。
安宁可怜兮兮的看着殊姨,希望她能暂缓不让他喝药,殊姨端着碗,眼睛不眨的望着他,连忙说:“快喝,喝了就能好的快些了。”
此药不是仙丹,怎么可能喝了就好,可是看殊姨担心的眼神,安宁无法拒绝,总在让人担心,她们也会累的,为了他,殊姨肯定不知道煎了多少次药,连手上都还有烟灰。
人娇和笑颜不在,殊姨又要跑自己苑里,又要照顾额娘,已经够累,他刚才竟然还有不喝药的想法,太不应该了。
安宁小心的移下伤不是很重的右手,细细的擦着她手上的烟灰,小声的说道:“殊姨,让你受累了,都是我不好。”
殊姨眨下明媚的大眼,满不在乎的笑道:“公子别这说,只要你能好起来,在累也值得。”说完把碗往他面前推了推,满是期待的望着自己,“快喝吧,良药苦口利于病,公子吉人天相,一定会很快好起来的。”
安宁低下头,看着漆黑的汤药,眼泪快要掉落,总在伤爱他的人心,以为自己有九条命,没了一条还有一条,却不知,一条命,伤了多少人的心。
******
康熙十八年,四月一日,仍然是适宜婚嫁的黄道吉日。
在安宁的坚持下,府里张灯结彩,喜字高挂,每个人都在忙碌着,只是因他大伤未好,府里缺少喜气,但依然能看出阿玛脸上些微的满意,他可能正想借此为他冲喜,所以才在他坚持带伤成亲下,点头答应。凭王爷并不赞成儿子亲自去接亲,本想让不锈去帮他接亲,安宁不愿意,最后依然是在他的固执下,凭王爷不在说话,同意他去。
其实安宁不是一直和凭王爷对着干,只是亏欠人娇太多,当初答应亲自去接她回府,怎能因他大伤未好为借口言而无信,就算她不介意,他也不能原谅自己。
因为伤势都未好,以至于安宁只能坐轿去的裕亲王府,不锈也在一旁护送,深怕他半路体力不支昏迷过去。
安宁想过很多次成亲的场面,他骑高头大马,人娇坐着花轿,一路洒下他细心捡起的桃花花瓣,喜庆地乐声从裕亲王府开出,慢慢充斥着整条街道……
可是,现实和想象总是差了份距离,高头大马不在,给他的只是一顶和花轿同色的轿子。人娇一直不知道他受伤,府里没人告诉她,她可能一直都很安心的等他去接她,只是这样的方式让她难堪了。
安宁相信自己是整个大清唯一坐轿去迎亲的新郎官。
忍痛挨到吉时,拜了天地,繁复的礼节未完,伤重的他在众目睽睽之下缓慢倒下,吓得本要进洞房的人娇哭着扯掉喜帕,呜咽的声音夹杂着宾客的议论声回响在大厅上。
在所有人压向安宁,借以慰问时,凭王爷擦下儿子额头上的冷汗,当机立断的向旁边的不锈说道:“不锈把你哥送回房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