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不知是少年没看到他的冷漠，还是看到了却并不害怕，总之，脚下的步子未停，口中仍是叽叽喳喳，清脆的声音在屋中回响：“哎呀，公子，就算你的体质不错，可你还在病着，应该继续躺着休息。你怎么就起来了呢？幸亏我想到公子有可能醒了，打算来看看，真让我料中了。呼，也好，那就先把药喝了，再休息吧。”

边说边将手中的托盘放在屋中的圆桌上，而后转身向床前的病人走来，轻快的话语仍在继续：“别看这药看着发黑，闻着发苦，可它是好药呢，良药苦口，这可是我们王大夫开的，他是我们城中最好的大夫，医术很高哦，公子喝了，一定很快就会好多了……”

叽喳的声音突然而止，源于颈中那只乍然扣住的手，语声一顿，看着手的主人那张冰寒的脸，毫无表情却依然精致，想了想，好像想到了什么，清秀的脸上立刻多了一抹灿亮的笑容，大大的眼睛弯弯，接着开口：“公子不用担心，我不是坏人，真的。你看，我没有功夫，身上也没有刀啊，剑啊，什么的。”边说边动手掏掏身上。

可惜，手的主人依然没什么表情，而脖子上的手依然不动。

“哎呀。”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抬手拍了拍自己的头，声音重新回复流畅：“只顾着让公子喝药，差点忘了那人交代的话。公子不知道也是应该的，当时公子还在昏迷，是被人抱来这里的。公子刚醒，肯定不知道。唉，瞧我这脑子……”

“交代？抱来？谁？”没有记忆的事让他心下一凛，不明敌友关系让他心头防备加深，手上稍稍加力，打断了那阵冗长的废话。

“啊？什么谁？”正说着却被打断，心头有些迷糊，颈中的手似乎力气加大了，呼吸开始有些困难，忍不住抬手抓住，想要脱离这只铁钳的掌控。

“送我，至此，是谁？”冷冷的声音，明明是温暖的季节，却让人忍不住一颤。

“哦，公子是说送你来的那个人么？”呼，吓了一跳，唉，我就说嘛，明明长的这么好看，怎么可能是坏人？这么想着，心下一松，语气重新变得轻快。

“呵呵，说到那个人，公子真是好福气呢。公子不知道，那时你昏迷着，被那人抱进来，看他看怀中公子你的的神情，和小心翼翼的动作，真是一个温柔的人呢，而且，好漂亮哦，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漂亮的男子，一身白衣，简直就像天上的神仙一样……”

“白衣？男子？”自动忽略某些没有什么意义的话，心下已经将可能的人在心中过滤了一遍，可惜，线索太少，太过笼统，没什么收获。

“是啊是啊，他穿着白衣，长得真的非常非常的好看。嘿嘿，我都看傻了呢，没听见大夫的吩咐，差点被骂，还是他笑着说不碍事，啊啊，真是一个好看又好心的人。公子被他送来，看他对公子的照顾，他一定对公子很好，公子真是好福气啊……”一脸的羡慕，似乎忘记了颈中那只握着他性命的手，激动的手舞足蹈。

“名字。”笑？对我好？怎么可能，记忆中从来就没有这样的人。

“啊？名字啊？”语气一顿，摸了摸脑袋，片刻，恍然大悟，又带着一丝懊恼：“天啊，我竟然忘了问那人的名字。唉，这脑子，可真是糊涂。”

细细观察着他的表情，不像撒谎的样子，而且，手下的试探表明，他确实没有武功兵器。身上刚刚乏力的感觉已经好了很多。既然得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还是尽速离开，“爹”还在等着回信。至于那个人，虽然没有印象，但既然将自己送到这里救治，至少当时还是友非敌。尽管还有很多疑团解不开，也只能放在日后再说了。

想到这里，放开了那个少年的脖子，转身向门口走去。

“诶？公子？公子要去哪里？公子是要走了吗？可是你的身子还没好，药还没喝呢。”愣了愣神，反应过来的人急忙追了过去，拉住他的手，止住了他的脚步。

“放开。”冰屑袭身的两个字，冷的让他忍不住一个激灵，急忙放开了抓住人家的手。

看他抬脚继续向外走去，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急忙又跟上，跑到前面，张开手臂一拦，急急的开口：“对了，公子，我差点忘了。那人走之前交代过，等公子醒了，让我告诉你，当时和公子一起来的人想要对公子不利，现在已经没了。还有，公子所呆的的地方比较危险，没有武功不安全，所以他帮公子恢复了武功，还有，嗯，还有，什么来着……”皱着眉头苦苦的思索，好像还有一些。唉，都怪那人太好看了，自己都没怎么注意听他说话，只是一心盯着那张脸了。

虽然脸上一如既往的冷漠，心下却被这个少年的话震得一惊，刚才心思太乱，没有注意到，此时定定神，仔细感知，体内果真有温热的暖流流向四肢百骸，先是丝丝缕缕，越来越见澎湃，竟是消失了一段时间的内力。怎么回事？虽然没有什么记忆，但印象中，好像因为重伤，功力消失了，怎么可能又突然回来了？而且，这种感觉，好像武功又精进了不少。那个人到底是谁？当今天下能有这种能力的，几乎没有几个，而且，印象中并没有这样的人，要对自己这样好？还是说，有什么阴谋在酝酿？

“哦，对了，想起来了。”有些恍惚的心神被清脆的击掌声拉回，“他还说，公子要回原来的地方的话，要小心身边的人。越是不防备的人，可能越是危险。”

危险？眉头微皱。那人是知道什么吗？自己的真实身份？防备？要防谁？是真的好心，还是趁机挑拨？

小心的看着那张冷然的脸，微皱的眉头好像有些不耐。是在质疑那人的话么？想起那人温柔的神情，暖暖的笑容，对眼前这人的照顾，和那些细细的嘱咐，忍不住为那人有些不平起来：“公子是不相信么？哎呀，我是不知道你们的事啦。反正，我能看出来，那人对公子是真的在意，真的好。”

顿了顿，好像又想到了什么，转回身，仔细的四下看了看，没有外人，这才又回身压低声音说：“唉，本来我想把这件事当做秘密，一个人知道就好。可你竟然不相信那人的话，真是让人不开心。好吧，为了让你安心些，不要再冤枉好人，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声音压得更低了，还有些贼兮兮的，带着一抹得意：“他把你抱进来时，有一会儿时间，让我们都下去了，屋里只有你们两人人。不过，那时啊，我为了贪看他的相貌，嘿嘿，没有走远。”

“你猜我看到了什么？”声音突然有些拔高，像是非常激动：“我竟然看见他全身发光诶，金色的光包围着他，就像太阳一样耀眼。他的手放在你的胸口，好像在运气？治疗？我不知道，不过，他又一次偶尔侧身时，我竟然看见他的眼睛变成了金色呢。呼，当时，我真是吓了一跳，差点叫出声来。呼，还好还好，我足够镇定，才没有打扰到他。”

什么？金色？眼睛，金色？脑中轰隆一响，似乎有什么东西划过。温暖的，耀眼的，一双熟悉却又陌生的眼睛模模糊糊的在脑中若隐若现，明明是太阳般的颜色，却让自己的心一阵翻腾，说不清的痛苦，窒闷，眼睛热热的，胀胀的，一向理智的情感竟然一时间失去控制，难以忍受的苦闷伤感让他无措。

怎么回事？明明应该是没有见过的，可是那种熟悉感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伸手紧紧按住胸口，好痛，闷闷的，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猛烈冲击着，想要挣脱某种束缚，好难过。这种突然而至的猛烈情感让他身子一阵不稳的摇晃。虽然痛苦迷惑，理智却还没有混乱，这种异样让他觉得，自己肯定忘记了什么，可是越是努力回想，脑中越是剧痛，一阵紧似一阵，刀割般的痛。

“哎呀，公子你怎么了？”终于发现有些不对的少年停下了口中的话，几步跑上前小心的扶着身子摇晃不稳的人，在桌旁的凳子上坐下。看他变得苍白的脸色，额上的冷汗，和紧蹙的眉头，头痛？还是病还没好，反而变得厉害了？想着，急忙端来桌上已经变温的药：“公子还是把药喝了吧，喝了就好些了。”

紧紧按压着几乎要爆炸的头，闭了闭眼，努力压下心头想要回忆的想法，清空乱成一团的思绪，果然，头痛渐渐变轻。

“他，还说，什么？”原本清冷的语调有些微哑，带着一丝隐约的微颤。

“呃。”仔细的想，努力的想，终于摇了摇头：“没有了，真的没有了。他留下诊金，交代完要我们好好照顾公子后，就离开了。虽然不知道他是谁，不过，公子放心，他一定是好人，至少对公子肯定没有恶意的，公子还是不要担心了，早日养好身子要紧。”

是么？没有恶意？好好照顾我？是谁？究竟是谁可能对自己这样？还有那双眼睛，金色的眼睛——

“轰隆”，脑中一道雷电闪过，金色的眼睛，战场上，那双金色的眼睛，是他，竟然是他！我的杀兄仇人，我计划了多年势要除去的仇人，曾经有过多次不愉快交锋的仇人，想到那几次他不耐的神情，烦躁的语气，明明是讨厌自己的，又怎么会救了自己？

而且，自己又是怎么了？为什么一见到，一想到他那双金色的眼睛，就头痛欲裂，心痛若焚？

到底是怎么回事？究竟是怎么了？

紧紧抱住头的身子，猛的站了起来，差点撞到面前那个药碗，还没等吓了一跳的少年反应过来，那个有些不稳的身影已经踉跄着冲出门，迅速远去，最终消失了。

113.悲喜交加

蓝溟，勤政殿，早朝时间。

左右两列文臣武将仍是朝冠齐整，神情肃穆。大殿正中高高的宝座上仍是端坐着那个雅致却面无表情的王。

一样的时间，一样的地点，一样的方式，此时，却一改往日的气氛，尽管这里无不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朝廷重臣，但在此时却俱都眉头紧皱，肃穆中流淌着一股沉重与惶然，静谧无声。

“报——”突然而现的声音，尽管只是如往常般的响亮，却在此时显得格外突兀，打破了一殿的沉重，几乎人人一惊，面色各异，很多人已经抬头望向了宝座的方向，也有几个悄悄侧头望向大殿门口的方向，面色似忧似喜，变换不定。

“启禀皇上，隐月城军情来报。”沉稳的声音在这个巨大的殿堂中却显得格外的响亮，令人心惊，人人心头一跳，气氛变得更加诡异。

“宣读。”依旧清雅的声音中，隐隐夹杂着一丝急迫。

“是。”无数双眼睛紧紧盯着那张被人高举着的纸张，眼中似期待又似害怕的复杂，仿佛几页薄薄的纸片却承载着一座大山般的重量，让人一时有些喘不过气来，心跳如雷。

“我蓝溟对战西潼最新战况来报：昨日隐月城一战，于紧急危难中，风怡尘公子现身相救，战况逆转，我蓝溟获胜，西潼败退。昨夜关阳将军已领军抵达隐月，与张其将军成功会合。回复战报之时，两位将军正在连夜研究风公子走时所留兵法，全力备战。”沉稳的声音，清晰的一字一字的流淌，却如石落净水，瞬间打破了一池的静寂，希望的喜悦如涟漪般迅速在整个大殿流泛开来，一触即发般紧绷的气氛霎时变得轻松起来，有人暗中伸袖擦汗，有人轻呼一口气，也有人小小声的不停蠕动着嘴唇，面容添笑。

“风怡尘？”清雅的声音让有些激动的众人重新整整面容，平静下来。

“回皇上，是风怡尘。”

“此人是何许人？竟能扭转战况，如能为我所用，必是蓝溟之幸。”

“回皇上，风公子是，呃，是……”传令官的声音突然变得吞吞吐吐，面容也有些犹豫，似乎不知该如何开口。

“是何人？尽管说，既然他是个人才，此时又有功于蓝溟，不管他是何身份，朕自会以上宾之礼相待，委以重任。你尽管开口。”

“呃，是。”顿了顿，似乎终于下定决心：“风怡尘公子本名上官天风，正是之前的——逍遥王。”

“什、什么？”简短的几个字如巨石被抛入静湖，霎时掀起滔天巨浪。

高高的宝座上那个庄重端坐着的明黄身影猛的站起身来，一个摇晃，旁边侍立的陈公公急忙上前扶稳，清雅的声音中已全然失去了平时的沉稳，激动的有些发颤：“你说什么？风怡尘，原名，上官……天风？是……逍遥王？”

“回皇上，正是。”

再一次的确认让整个大殿的众人高悬的心霎时雀跃起来，甚至有些忘记了此时所处的位置，小声的窃窃私语，人人一脸难掩的喜悦。

“我道是谁有这样的能力，原来是公子，哎呀，这下终于可以放心了，有了公子，何愁西潼不破？”

“是啊是啊，公子就是公子，深明大义，虽已不在朝堂，却仍然心系蓝溟，及时解我蓝溟之危。”

“公子既然此时现身，就说明公子还是以我蓝溟为重，就算蓝溟再有危难，公子也必会出手相助，唉，悬了多日的心终于可以放下了。”

“是啊是啊……”

……

众人说的开心，讲的热烈，几乎没多少人注意到原本还在高高的宝座上的身影已经在一旁内侍的扶持下慢慢走下了阶梯，向大殿上还在跪着的传令官走来。

“他……可有……留下什么……话？”仍然发颤的声音有些轻飘，紧盯着传令官的眼中一丝期待，一丝热切，一丝惶然，一丝哀伤。

“公子来去匆忙，并未留下什么特别交代的话。不过，公子说蓝溟人不可容他国人欺负，伤害了蓝溟的人，需要付出代价；公子说西潼违反了公平原则，所以公子出手相助；公子说蓝溟西南大门的安全要靠众位将士齐心守护；公子还说，呃，还说……”顿了顿，又有些犹豫。

“还说……什么？尽管开口，恕你无罪。”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着胸口汹涌的情绪，回复庄重的声音让众人在激动喜悦之外也感到一丝紧张，纷纷看向传令官的方向，气氛一时又有些紧张起来。

“呃，公子还特别交代，他是风怡尘，不是上官天风，让大家千万不要认错。”随着话声，头低的更低了。

“是风怡尘，不是……上官天风？”轻飘飘的声音像是气声，被努力的压出胸口，身子却猛然一个摇晃，惊得旁边众人急忙赶上前。

“皇上？皇上，您没事吧？”

“皇上您怎么了？”

“来人，快去请御医。”

……

一阵嘈杂的声音纷乱的响起，一个简单的“是”却如一道惊雷直直的劈入心里，霎时，耳边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心中，眼中，耳中，只有一个大大的“是”字在飘动，在流转，在围绕。

风……怡尘么？风，你竟是如此的恨我么？竟然不惜抛弃自己的姓氏，这个和我，除了无法改变的血缘外，唯一的联系？

风，你这样恨我，是我当日的决定错了么？我伤你竟然如此之重么？如果我知道我错了，我再让你回来，你还会回来么？还会，原谅我么？

“我恨你，我恨你……”

“我要让你一辈子活在罪恶悔恨中，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