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九
沈长乐觉得茶餐厅内空气稀薄,有种窒息的憋闷感,他盯着桌面上繁复的彩绘,却始终看不清上面画的内容。
很久,他都没有说话,眼前是幻灯片一样循环播放的画面,青肿的手腕,折断的手指,18楼的窗户,路灯下黯然的背影,楚见黑亮的眼睛望着他问那个结局是不是真的……
等他回过神,发现眼前的桌面上躺着一张绿色的纸,看了半天,沈长乐才看出来,这是一张转账支票,收款人处空白,支票小写金额的“1”字后面有一串看着晃眼的“0”,用途是铅字打印的“补偿款”。
乐乐看着这张花花绿绿的纸,面无表情地看着对面的人。
安克芬显得有些无措,“乐乐,阿姨没有别的意思,我相信你是真的喜欢楚见,我知道这样的拆散很残忍,可是,为了你们俩人的以后,我们没有办法成全。这个,一来表示我们的歉意,二来就当是谢谢你对楚见的照顾,而且,你家就你一个人,这些钱多少可以照应你以后的生活……”
其实对于沈长乐,安克芬始终没有办法对他产生厌恶或者憎恨的感情,他不过是爱上一个人,单纯而热烈的喜欢能有什么错呢?眼看着沈长乐神情恍惚破碎,安克芬默默地想,如果你是女孩子,那该多好。
沈长乐不声不响地将奶茶喝完,拎起自己的书包站起来,冲安克芬点了下头,说:“阿姨,我先走了。”整个过程他都没有碰那张支票一下,以至于他都下楼了,安克芬还愣着不知所以。
这个城市从来没有这么黑暗过,无数看不见的声响躲在阴影里,如泣如诉。路灯把影子拖得很长,沈长乐完全不知道自己要走向哪里,只知道不能停,停下来就会垮掉。他默默念着楚见的名字,每走一步便念一句,每念一句,身上便生生的疼一下,感觉有什么东西不停地从身上剥落,叮叮当当的落在身后,幸福、快乐、希望、坚持、梦想……一件一件掉落,被黑暗吞没,然后是心脏、呼吸、皮肤、血肉……身体的各个部分都在剧痛后分离,于是身体越来越轻,这一路,沈长乐从一个鲜活丰满的人,失落成一具停不下脚步的白骨。
车子推着忽然费力起来,沈长乐发现自己又走到了那个还没有建完的地下商场。整个施工区仍陷在地面以下一米多,黑洞洞的一个长坑,边缘摆着七倒八歪的指示牌,写着“危险!”“请勿靠近!”等等。
车轮陷在石子里,乐乐推了两下,很沉,于是打开了电动车的电源。
前方传来嘈杂的人声,沈长乐没有注意。那声音越来越近,等到注意时,那群人已经离自己不远了。跑在最前面的是两个人,后面有六七个在追,手里有的家伙时不时反射出冷冽的白光。
那两个人很快跑到沈长乐近前,其中一个显然是受了伤,可能是没有料到脚下是石子,崴了一下,两个人同时摔倒。就听其中一个声音说道,“别管我了,小彦,你先走吧。”另一个人赶快挣扎着起来继续搀扶那个受伤的,“你说什么傻话?”
“小彦?”乐乐觉得这个名字好耳熟。他借着昏暗的路灯光终于看见那个说话的人的脸,是他。沈长乐想起来了,就是那个被赵达、张明亮追打的人,那个酒吧的侍应生,那个折断的小拇指的主人。沈长乐迅速地瞄了一眼那个人的左手,果然手指是被纱布包裹着,不是一个,而是三个。
“你怎么又被人追?”沈长乐对着两个逃亡的人问道。
被唤作小彦的那个人被吓了一跳,他们一路跑来,遇到像沈长乐这样的路人太多了,大部分都是躲得远远的,居然会碰到一个主动过来搭话的,本就如惊弓之鸟的俩人立马警惕起来,受伤的那个抬起头,看着沈长乐一秒不到便做出反应,他冲沈长乐打了个招呼:“嗨,想不到这么快就又见面了!乐乐。”
“慕容,你认识他?”小彦问道。
“恩,算是认识!”那人回答,马上又扭头跟沈长乐说,“乐乐,不好意思,每次见到你我都这么狼狈。你看我现在正在逃命,也没有时间跟你叙旧,我叫慕容远,他叫董彦,如果今天我俩没有死掉,如果咱们还能再见面,咱们做个朋友吧!先走了!”
说完慕容便在小彦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往前走去。
两个人,一双影,本来是无尽的落魄,却显得格外温馨。
远处的叫骂声越来越近了,“你俩死变态给我站住。”“折断你三根手指还敢动手,看这次不扒了你的皮!”“连你相好的一起!”
看着那两个人的背影,乐乐心底忽然泛起一丝温暖,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甘。
两个人一起走这暗夜里的路,虽然一身的伤痛,虽然危险步步紧逼,幸好还有一双手可以握着,还有一副肩膀可以靠着,不孤独也不凄凉。只是即便相爱如此,还是没有办法逃开被伤害的命运,是不是每一对像我们一样的人都会被幸福抛弃?
这个世界上,有谁可以成全我们?
那对单薄的背影在昏暗的路灯下摇晃,模糊,恍惚中像极了故事里的小优秀和小普通,他们也是这样相扶着,在甜蜜的时光中谈笑而过,阳光那么好,路那么长,他们会一直走下去,直到天荒地老。
这一刻,乐乐愿意用自己的一切来换这个没有遗憾的结局。
走吧,走吧,能走多远就走多远,能幸福多久就幸福多久。
如果没有人来成全我们,但愿我能成全你们。
沈长乐在那群人追到近前时,用力将电动车一横。本来这条小路也就将将可以过一辆汽车,这电动车一横隔断了这条路地三分之二,沈长乐在旁边一站,正好完全堵死。那群人追到近前一看这架势,别的不管先大骂起来,“妈的,你有病啊把电动车停路中间。”“没看老子追人呢,你找揍是不是?”“赶快把你这烂车推开,不然别怪我把这车给卸喽!”说着已经开始有人对车子动手动脚。乐乐抬腿把一个请勿靠近的牌子踹倒,从牌子后面拣起一根半米多长的三角铁,在空中挥了两下。当初路过时,他留心发现,这些警示牌都是在后面随便找根铁管、木棍什么的支撑着,心里还抱怨施工单位做事不牢靠,现在想来,幸亏这东西不是焊接的,不然哪掰得下来这么趁手的打架斗殴工具啊!
三角铁敲在车把上当当作响,乐乐一扬下巴,说道:“老子就乐意把车停这儿,你们管得着吗?”要说痞,沈长乐痞起来,那是比正儿八经的痞子还要痞三分。
对面的人真没想到能遇到这样的茬儿,眼看着也不过是个白白净净的高中生,身上的校服都没脱呢,居然出来混。
“哇靠,今儿遇到一不怕死的小孩,你跟刚那俩变态是一伙儿的吧?”其中一个小混混说道,与此同时,另外一个人伸手就去推沈长乐的车。乐乐眼神一凛,手里的铁棍便狠狠的砸下去,一声刺耳的金属撞击声炸开。要不是那个人手缩回去的快,恐怕会被砸个骨肉分离,“别碰我车,”乐乐喝道,“我跟他们不是一伙儿的,我只是见不得你们这么多人欺负两个人。”经过刚才的一下,摄于沈长乐手里的“武器”,被截的一群也不敢轻举妄动。
忽然人群里一阵骚动,“让让,让我过去。”
一个矮个子壮汉从人群里挤出来,看见乐乐就笑了,“哎呀,我说怎么听着说话声音这么熟呢,原来是乐乐啊。”
沈长乐仔细一看,靠,这不是赵达么?
“你们怎么又追他俩?”乐乐问。
“这俩人欠啊,上回的事儿,他俩回去,老板也没怎么地,就小小的惩罚了一下……”
“所谓小惩罚就是掰折了慕容另外两根手指头?”乐乐问。
“呃……这次可确实是他们不对,今儿我们二老板不过是让那个董彦去给一个大客户陪酒,结果那小子竟然把人给打了,二老板让他给人道歉他死活不肯,后来动起手来,慕容那小子居然拿啤酒瓶把我家二老板的脑袋给开了,现在还不知道人怎么样了,大老板让我们必须把人给找回去。”他刚说完,马上就有人说:“小弟弟啊,你别被他们利用了,那俩人是同性恋你知道不,他们都不是好东西,你看,他们让你在这儿截着我们,他俩逃远了。”
“谁他妈是你弟弟,你才不是好东西呢?人家同性恋关你屁事,恋你了吗?碍着你哪儿疼了?要不是你们老是欺负他们,老是不拿他们当人看,他们会这么惨么?还有你们老板也不是什么好人,他他妈的以为自己是谁啊,看不顺眼的就踩,他凭什么,老板了不起啊,有钱了不起啊?他他妈的就该死!”乐乐看着面前黑压压的人们,眼睛里闪着暗红色的怒火。
赵达上前一步,说道:“乐乐,你还小,你不懂这里的事儿,别跟着瞎掺和了,快回家去吧。”
借着赵达挡在乐乐面前的机会,有个胆子大点的一脚踹倒了横拦的电动车,剩下的人都嗖嗖的蹿过去。乐乐赶紧追上,把三角铁一横,“都别动,不然我不客气了。”
“靠,给脸不要脸,要不是看在你认识赵达的份上,我们早就动手了,不知好歹。滚一边儿去,别挡老子的路。”其中一个领头的骂道,说着拨开沈长乐就往前走,沈长乐手腕一翻,一棍子打在他的胳膊上,他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学生样的人会突然动手,结结实实的捱了这一下,他惨叫一声,刀子落地,其他人一看真吃亏了就急了,蜂拥而上。他们手里是实打实的刀子,都有一尺左右长,似乎是标配的,因为看起来都一样。因为乐乐手里的三角铁比较长,挥起来杀伤力又很大,剩下的四个人也很难靠近。
那种久违了感觉又一次从沈长乐的心里爬出来,狠厉而决绝的愤怒让他浑身都散发出让人心寒的戾气。
那些人发现,这个孩子不是在打架,而是在拼命。他们没办法理解他为什么要这样,有什么深仇大恨值得他这么干?那些打手都是拿人家钱帮人家做事,刀子在手多半也只是吓唬人的,不到万不得已,没有人真的去拼命,当然他们也不愿意遇到真跟他们拼命的。
赵达不知道自己该帮谁,他看着眼前的沈长乐,想起一年前那个凛冽的刀锋少年,心里泛起一丝寒意。不过,乐乐不是什么武林高手,他也很少打架,所以对峙了一会儿,那些人就发现,面前的孩子虽然气势够猛,可终究双拳难敌四手。
剩下这四个人里,有一个不小心被沈长乐打到了小腿,还有一个伤得比较重的被击中了后背。那个伤了腿的就着下蹲的姿势,从地上抓起一把石子朝沈长乐脸上丢去,乐乐不防,拿手去挡,另一个没受伤的见机扑过去夺他手里的铁棍,结果却发现乐乐抓得死紧,那人想都没想照着乐乐的胳膊就要下刀,赵达看着那人要动刀子,两步蹿过来,去扯他的手臂。本来后背受伤的那人想趁乐乐两手都没空的机会报仇,他拿着刀子冲乐乐肩膀而去,没想到赵达突然冲出来,而他已经收不住脚了。
沈长乐看得很清楚,所以,他本能的将赵达往旁边推,因为赵达很壮,他必须用尽全身力气才能推开。巨大的反作用力让他自己也向后倒去,而他在刚才的打斗中早已经被逼到了路边,他的身后,便是那下陷了一米多的工地。
沈长乐觉得自己在降落,很快,他便听到自己重重摔在水泥板上的声音。胸口被什么咯了一下,有种木木的疼。他想动,却发现自己动不了。脑袋磕到水泥上,一阵眩晕,眼前升起成团的灰雾,久久不散。他闭上眼睛适应一下,再睁开时,发现自己正面对着无尽的夜空。
胸口的疼慢慢变得明显,更明显的却不是疼,而是冷,那种从一点散发到全身的冷,温暖渐渐流逝,血脉开始结冰得冷。与此同时,乐乐也发现了热源,那便是身下被暴晒一天的水泥板,暖烘烘的热气从下面升上来,带着太阳的能量,对抗着身体里的寒冷。这感觉那么舒服,那么惬意,暖洋洋的,就像,在楚见的怀里。
沈长乐舒服得不想动,眼皮发沉,甚至想就这么睡过去。
可是刚刚跳下来的赵达借着手机的微光看到的情况却让他浑身凉透。
乐乐仰面躺着,眼睛微闭,右胸一根血淋淋的钢钎透体而出。血在慢慢的往外渗,胸前那片暗色的印记越来越大。
上面的那些酒吧打手也纷纷下来,看到这样的情景,立马都慌了,大叫着“死人了”“出人命了”四散逃走。
乐乐被耳边的嘈杂的脚步声和喊叫声吵得睡不着,他睁开眼睛,借着微光发现赵达守在身边。他刚想说话,却剧烈的咳嗽起来,肺里面火烧一般的疼痛,一团一团混着破碎的肺叶的血沫从他嘴里涌出来,他抬手抚上自己的胸口,却摸到一根沁凉滑腻的钢钎。乐乐先是一惊,摸索着确认了一下钢钎是从自己身体里穿出来的,然后无力的放下胳膊,“怎么会……这么……倒霉?我……”
赵达从惊骇中清醒过来,他不敢碰沈长乐,只是不住地说:“乐乐,乐乐,你别怕,没事的,赵哥马上叫救护车,别怕啊!”
结果他在身上摸了半天都没有摸到手机。
乐乐深吸一口气,火烧般的疼痛后,他看到有气泡从钢钎穿出的地方冒上来,那是很奇特的体验。只不过他觉得很累,不想跟赵达描述。血从他身下淌出来,蜿蜒着爬行,身体感觉越来越冷。
正当赵达手足无措的时候,从上面又蹦下来俩人,是慕容远和董彦,赵达早就忘了他们是他要抓得人,更不想知道他们干吗又回来了,他只是问,“带手机了吗?打120!打120!”
那俩人被追得走投无路,手机早不知道哪去了。董彦扶着慕容跪坐在地上,慕容看着乐乐的伤势说道:“赶快送医院,可能还来得及。”话音刚落,就听头顶一声车鸣,赵达站起身,看见张明亮从车上下来,便叫他过来。张明亮急急忙忙跳下来,跟赵达说:“老大让我开车追你们,要是把那俩人给打残了顺便运回来,结果刚正好碰见一哥们,他神经兮兮的说出人命了,我这赶紧就过来了。”
说完他一抬头便看见了慕容和董彦,便是一愣,再往地上一看,浑身是血被一根钢钎钉在地上的沈长乐更让他话都说不利索,“这……这……怎么怎么回事?他……他……还能救活……活吗?”
还能活吗?这个问让所有人都沉默了。
沈长乐现在看来,就像一只蝴蝶被钉在墙上,毫无生命力。
“别管了,赶快送他去医院吧!”董彦说。
“不,”乐乐忽然睁开眼睛,用尽全身的力气说道,“别送我去……医院,我……不想死……在这个城市,别……让我……死在这里,求……你们带我……走吧,其他哪里……都行……”
“乐乐……”慕容抓起他的手,声音哽咽:“你别说话了……”
沈长乐转头看向赵达:“赵……哥,放了……他们俩……两个人……能在……一起……太难了……”
他每说一个字都会从有大量的血沫从喉咙溢出来,赵达拼命的点头,“放,放,我一定放了他们。”
赵达把车钥匙从张明亮手里拿过来丢给慕容,“你们赶紧走吧,大老板不会放过你们的,他早就发下话来,如果二老板有任何问题,一定要你们的命,现在二老板昏迷呢,你们自求多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