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盛时光 中——花满筛
花满筛  发于:2012年10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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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见看着安克芬,这个向来对儿子有求必应的慈爱母亲这次也冷起了脸,她说:“楚见你这些天好好冷静一下,想想爸爸妈妈的话,我们都是为你好。”然后便转身离开。

楚见一个人在书房里站了一会儿,然后移步到沙发旁边,弯腰将地上的笔筒捡起来,那个黑檀材质的雕刻麒麟的笔筒。手指细细抚过凹凸的纹路,停在那双沈长乐曾经赞美过的温柔的眼睛上,他默默说道:“乐乐,我答应过的,何时何地我都不会因为何种原因而放弃你,你要相信我,要等着我。”

九十二

沈长乐翻身从床上坐起来,屋子里是凝重的黑暗,时钟的声音在凌晨两点多寂静的空气里行走,把每一秒碾得粉碎。乐乐打开灯,擦去额头上的汗珠,想起刚刚的梦境里,楚见隔着遥远的距离,声嘶力竭地对他喊:“等着我!”,而他却站在原地无法靠近一步。乐乐看看墙上的时间,再次拿起手机拨了出去,电话里一个腻人的女声响起,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从楚见离开开始,电话就再没有打通过。沈长乐再次躺下,翻来覆去一会儿,最后还是编辑了一条短信发出去:“楚见,你还好吧?”这样一旦楚见开机,那么就会有短信的送达报告传回。

第二天,沈长乐照例按时去楚见家小区门口,等到时间快来不及了楚见也没有出现。当他急匆匆地踩着上课铃进教室时,发现楚见的座位依然空着,而且这一空就是一天。班长也只知道是请假了,为什么请假请假多久却说不清。肖千木和孟洋看着沈长乐一天时间上课都心不在焉的,只是盯着楚见的课桌发呆,跟他说话也不怎么理,饭也没吃,给楚见打电话也不通,只能干着急没办法。

好不容易熬到了放学,沈长乐骑车直奔楚见家而去。

他站在楚家门口,深吸一口气,开始敲门。

楚家保姆隔着防盗门看见是他,马上把门给关了,任他怎么敲都不开,后来沈长乐也不管扰不扰民,干脆放开嗓子喊:“楚见,我是沈长乐,楚见,开门啊。”

动静太大了,饶是楚家装修的隔音效果再好,楚见还是听到了沈长乐的喊声,他马上跳起来往外走,走到卧室门边却发现门被从外面锁住了,楚见急得大喊:“开门!”,几声之后没人理他,他怒得朝门上狠踹两脚,可惜门得材质才好,除了多了几个脚印,根本纹丝未动。

“我在啊,乐乐!我没事。”楚见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回答沈长乐能不能听到,他贴着门缝大声的喊,一遍一遍,声音从清亮到嘶哑,最后几乎每一句都是破音。

后来沈长乐的声音忽然停了,敲门声也止了,楚见才发现自己嗓子哑到再也说不出一句,才安静下来。他背贴着门板,慢慢滑坐到地上,喉咙里是火辣辣地疼,他轻吻着腕上沁凉的玉石,眼睛闪过幽幽的光。

沈长乐是被三个保安拖出来的,把他推出小区大门的时候,其中一个还恶狠狠的威胁说:“再胡闹就报警。”

乐乐默默推起自己的车子,回头看一眼夜幕笼罩的小区,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做咫尺天涯。他听着了楚见的声音,说着他没事,可是,心里却空荡荡的疼,真的没事,何须喊到嘶哑。

他漫无目的地走,整个城市都是楚见的影子。他路过某个西点屋,在那里他曾软磨硬泡得让楚见给买过一盒泡芙;他走过某十字路口,在那里楚见曾一把拉住试图闯红灯的他,并狠狠地教育了一番;他穿过公园,繁枝掩映的长椅旁,曾留下过数次的拥抱和亲吻,楚见的呼吸和味道,眼角眉梢的风情,清晰如昨;他路过那个修了一年还没有修好的地下商场,想到自己曾经在此危险的摔过一跤,回到家还庆幸地给楚见打电话,而楚见则为了某个情动时刻的不能自已而向他道歉。如今那里的工程仍在进行,曾经森然耸立的钢筋大部分都埋进了水泥里,还有些露出地表,也不过尺许。施工场地周围也敷衍的搞了些只有警示作用围栏,他记得跟楚见说起这个地下商场时,楚见还曾预言此后这个地段必然成为黄金商业区。

回到家,沈长乐没有开灯,径自走去卧室躺下。

楚见在的这段时间俩人一直睡沈长乐的那张小床,向来节俭的乐乐说怕楚见太热,整夜都开着空调,其实,他只是喜欢清凉的夜里从背后拥抱着楚见,或者被楚见拥抱着的感觉。

屋里一片漆黑,那黑暗像极了楚见眼睛的颜色,温柔包裹着沈长乐,他闭上眼,小声说:“晚安,楚见。”

次日一大早沈长乐又来到楚家小区门口,结果还没进门就被保安认出来,这不是昨天闹事的那孩子吗,于是死活不让进,沈长乐说他只是来找同学的,保安说他可以先登记,然后给同学打电话,让同学下来接他上去。

平时当然是没有这么严的。楚林成特意交代了物业公司,说最近老是有人假扮他儿子的同学上门闹事,让保安看紧点儿,还非常客气地给了一些“补助”。有钱拿干活的人都很上心。通过昨天那一闹,他们算是记住了沈长乐的脸,是怎么都不可能让他再进小区了。

乐乐说了半天,算是明白想要从正门进去是不可能了。于是他不再争辩,背着书包,沿着小区的四周的高墙开始转悠,想找个稍微矮点的地方翻墙进去。不过这小区也算L市数一数二的高档小区,安全方面做得绝对到位,围墙不仅高,而且墙上还安置了一排防翻越的铁栅栏,尖锐的可以要人命。

沈长乐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一可能的地点。挨着墙半米的地方有棵槐树,他想先爬上槐树,再扒住墙头,小心点翻过去应该也不会被铁刺伤着。于是他把书包往地上一扔,就开始爬树。要说爬树,城里的孩子都是不善此道的,包括沈长乐在内。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爬到跟围墙一样高,伸手扒住墙头,身子蹬离树干的时候,另一只手顺势抓住铁栅栏,然后整个人就挂在墙面上了。他胳膊用力,努力的提高上身,到能将胳膊肘放在窄小的墙头时,沈长乐已经筋疲力尽了。

没能有进一步的动作,就听院里有人朝他喊,“嘿,那个人,你干嘛呢?快下去,多危险啊?”沈长乐心想谁这么多管闲事啊,结果就见一老大爷颤巍巍的走进围墙,“你说你这年轻人,有大门不走你翻墙。”说罢瞅了一眼沈长乐身上的校服,又说:“高中生是吧,你快点下去,不然我给你告诉你们老师。”

这边的动静很快吸引了大批的好事观众,人们纷纷过来围观,沈长乐挂在墙上,上不得下不去,面对着指指点点心里极度郁闷。没有两分钟,门口的保安也过来了,拿着棒子装腔作势地朝他喊话,又拿报警吓唬他。沈长乐看了看,也知道此路不通,于是干脆一松手,跳下地上。看着满手的被树皮和槐刺划破的血痕,沈长乐苦笑一下儿,忽然想到是不是古代穷书生会有钱人家小姐的道路也是如此的坎坷呢?

院子的保安跑出来,刚到沈长乐跟前,沈长乐一抬手,“行了,你不用说了,你要报警你就报吧!”

说完他在就拣小区门口花池子旁边的一棵小树下坐定了,从书包里掏出一本政治习题开始翻。这是楚见的书,上面是楚见的笔迹,整齐,隽秀,混合了张扬与内敛,像极了那个他心爱的男孩子。

保安拿他也没办法,人家不声不响不打架不闹事在路边看书你总不能报警了,也只好由他去。

一会儿工夫,沈长乐周围就默默聚集了一小圈群众,都是闲来无事的主妇和老人,他们看着这个长得干干净净白白嫩嫩的高中生安安稳稳地盘膝而坐,嘴里嘟嘟囔囔的背诵着唯物、唯心、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好奇地指点讨论,但是却没有人上前搭话。

只是不到一刻钟的时间,随着几声响亮的鸣笛,一辆奥迪A8冲散了围观的人,楚林成把窗户放下来,对着坐在地上的沈长乐喊道:“上车!”

沈长仔细地把书装进书包里,默默起身,开门,上车,关门。

一路上,一句话都没有。

车子在一块开阔的野地停下来,沈长乐跟着楚林成下了车,举目四望,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这是哪里。

乐乐很紧张,不过,更深刻的翻腾在心底的情绪反而不是紧张。

楚林成点了根烟,眼底尽是入骨的疲惫。不是董事长,不是商场上呼风唤雨的人,不是权衡决断的独裁者,褪去所有的光鲜外表,这只是一个为了孩子操碎了心的父亲。

“乐乐,叔叔有些话想问你。”楚林成扭头看向沈长乐,表情平静而慈祥,让乐乐不由想起一起吃饭的那个时候,他也是这样满眼怜惜地将点心推到自己面前。

“我想知道,你和楚见,你们的关系。”他说的很直接。

沈长乐站在草地上,低着头,乖巧无害:“叔叔,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

“喜欢?”楚林成重复了一遍。

“说爱也可以。”乐乐答道。

楚林成深深地吸了口烟,“好吧,如果是爱,那么你又想过这爱的后果吗?”

乐乐茫然地摇摇头。

“你们都太年轻了,年轻到不计后果。可是,我们是父母,我们不能放任你们这么下去。你知道你们这样的关系是没有办法被世人承认和接受的吗?你知道你们把这关系公之于众将遭受多少的白眼、歧视甚至是伤害么?你们只能在永远承受各种压力和永远让这段感情不见天日之间选择,无论选择哪一个都不会有幸福的。你说你爱楚见,你愿意看他因为跟你在一起而处处被人唾弃?还是你愿意看他为了你放弃一切随你在暗处躲一辈子?

而且乐乐,你也是个很优秀的孩子,也有自己远大的前途,你的父母也对你抱有希望,我想他们的在天之灵也不愿意看你这样子耽误自己。做父母的都是一样的心思,乐乐,你能明白吗?”

乐乐茫然地点头,然后又摇头。他知道这样的感情是特殊的,不过他不愿承认楚林成的话,他希望那是危言耸听,可是,心底最深处却已经相信。

“乐乐,你知道你这两天的做法很冲动吗?你这样闹到人尽皆知,万一有好事者想到这一层关系,那么你让楚见如何自处呢,人言可畏啊,背着这样得名声,不仅不能在这个地方呆下去,甚至整个中国都难以立足,你能想象吗?”

沈长乐觉得身体周围的空气像被抽走了,呼吸艰难。明明是夏天的高温,寒冷却从指间直透心脏。

不会这样的,楚见说过,未来会很好。他一遍遍安抚自己,却感到巨大的裂纹蛇一般爬上心中的信仰,破碎的声音自身内部传来。在楚林成看来,沈长乐虽然站在面前,却脆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这只是个孤苦伶仃的孩子,也许他真是如他所说的爱着楚见,不然也不会有这样心碎的表情,楚林成这样想着,心里柔软下来,“乐乐,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楚见……他还好吗?”那个说过无数遍叫过无数遍的名字,自齿缝流淌出的时候,带着千丝万缕的缠绵,连楚林成都觉得,太过温柔。

“他没事,只是有些想不开,时间长了会想明白的。”楚林成说,“乐乐,你也是,现在难过只是一时的,我想你这么聪慧的孩子,很快就能想通。还有,要高考了,别再纠结这些不切实际的感情,别再想楚见,多用点心复习吧,那才是你美好未来开始。”

美好未来?乐乐疑惑地想,一个没有楚见的,美好未来??

其实楚林成也没有说实话,因为楚见并不是他所说的“没事儿”,自昨天晚上到现在,楚见一改暴怒折腾的行为,安安静静地坐在书桌前写字,饭不吃,水不喝,话不说,有人进屋连头都不抬,跟一天前那个拼了命喊着自己不是犯人的孩子判若两人,好像他所有的感官都封闭了。

当然,楚林成并没有放松警惕,他了解自己的儿子,楚见不是个轻易放弃的人,这一点跟他很像。

他把热好的饭放在楚见的桌子上,楚见只是全神贯注的练字,完全不与理会。

楚林成说:“白天我跟沈长乐谈了谈……”

笔尖稍微一顿,一个点儿点得偏了,但是楚见没有停下。

“他,是个好孩子,我想,他会为你着想……”楚林成接着说。

楚见写满了一页,仔细地放在一边。小心地给钢笔汲好了墨水,铺平新的纸张,继续写,台灯柔亮的光线在青花纹路上流淌,跟楚见的表情同样柔和。

楚林成拿起楚见写好的那叠纸,一页一页的翻开,额头青筋蹦现,他忍住自己升到头顶的火气,说道:“楚见,你别以为你不吃不喝,我就由了你胡闹,这是你一辈子的事儿,我不会妥协……”说罢,拿了那叠纸转身离去,门被“匡”的撞上,然后是咔咔的落锁声。

楚见抬眼看向还冒着热气的饭菜,然后低下头去,笔尖在纸上划出细小的声音,像某种的倾诉,低沉温软。

沈长乐躲在楚见家小区对面的报亭旁,换了最普通的短袖,带了棒球帽,帽檐压得很低。

他无处可去,他想要靠楚见近一点,再近一点,甚至看着楚见家所在的那栋楼他都觉得心里踏实。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一边发疯地想念着楚见,一边又恐惧着楚林成的预言。

他觉得自己就像渴极了的人站在一个没有淡水的孤岛上,面对着一片汪洋大海,只有海水,喝下去会毒死,不喝会渴死。

今天风很大,他不得不用手压着头上的帽子,看着小区里,人们自由地出来进去,保安在门口大声的谈笑。他不能再去硬闯,就算闯进去了,也还是见不到楚见,大喊大叫可能会真的会为楚见召来非议,所以他能做的就是看着,看不见人看着他的楼层也好,看不见楼层看着那栋楼也行。

门口收垃圾的车子将小区里各家各户扔出来的垃圾堆到车上运出来,因为风太大了,一黑色的垃圾袋被从车顶上吹了下来,也许是因为里面垃圾太轻的缘故,袋子随着风滚出了老远。垃圾袋系得不紧,袋口散开来,一些碎纸片从里面撒出,有几张轻飘飘的落到沈长乐脚下。

乐乐起初没有在意,却在不经意的一眼中看清了纸片上的字,那是一个不完整的“乐”字,用的是他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漂亮字体,一笔一划,深刻得仿佛烙在心里。

他赶紧拣起其余的碎片,果然,每张上都有,完整的,不完整的,大的,小的,形态不同的“乐”。

收垃圾的师傅从后视镜里看见垃圾掉了一袋,于是下车去拣,结果就在他走到垃圾袋近前还没伸手的时候,一个身影以极快的速度抢先一步把垃圾袋捡起,然后头也不回的跑远。

师傅愣在当场,很久才反应过来:“垃圾也有人抢?”

公交车上,沈长乐一路护着黑色垃圾袋,生怕被人抢了似的。一些乘客窃窃私语,猜测这孩子肯定是刚从银行取钱出来。

回到家,乐乐把垃圾袋里的碎纸全部倒出来,满满一袋子,写得全是一个字,“乐”,被撕碎了的各种各样的“乐”。看着堆在眼前的纸片,乐乐忽然想起楚见第一次写自己名字时的表情,严肃的,慎重的,写完之后,嘴角还翘起一个得意笑容。

他把纸片一片片捡起来,一点点地拼到一起。他努力想象楚见在写这些字的时候的样子,长睫低垂,嘴唇紧抿,腰杆直挺,修长的手指握着蓝白相间的笔杆,笔尖滑动,于是诞生了这些大大小小的“乐”字,那是从他心里蔓延到指尖的想念,借由笔杆绽放在白纸上。他仿佛听到每个字都是楚见的一句话,几千几万个字便是几千几万句话,他听到楚见在他耳边不停不停地说:“乐乐,我想你!”

每一句都缠绵缱绻,每一句都心如刀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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