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故人来 下——逆旅主人
逆旅主人  发于:2013年11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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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是陈海麟的爸爸!”

张皓天费了好一会儿的功夫才把“爸爸”、“陈海麟”、“胡半仙”、“养父”、“养子”这几个概念整合到现实中正坐在他眼前的两个人身上。他稍稍整理了一下思路,咽了口唾沫,接着刚才的话题发问:“您既然这么有能耐,也已经挣了这么多钱了,为啥还搬个小马扎坐胡同口摆摊算命?您别怪以前英明笑话您——别说挣不着钱,算命先生工商局还要取缔呢!”

“正是不为了挣钱,才在胡同口摆摊算命。这是我与众生结缘的方式。我如果不在胡同口摆摊,又怎么会认识你?”

“认识我很重要么?”

“很重要,可能是我这辈子最重要的一件事。”

“这话我爱听,但我不爱听您说。谢谢。您说说那签子又是怎么回事?您人生的目的就在于写这么张小纸片吓唬我?”

“文字是障人眼目的东西。人世波谲,命运复杂,哪是几十个字能够概括的。那张签子,只是我们两人结缘的一个媒介,提示你可能发生的结果。”老头不疾不徐地说,“眼下有一段迁延数百年的公案,你是最重要的主角,那天在胡同口和你在一块的小伙子——也是主角之一,他的命运,还有你周围的,那些和你最亲密的人的命运,都系在你的身上。你的决定,会影响很多人。而这些很多人里,恰恰很多又与我有缘,包括你——这都是注定的,注定我要遇到你,注定我要帮你和你们完了一劫。”

“劫?什么劫?”张皓天追问。

“你要知道什么是劫,先得知道什么是缘,你知道什么是缘么?”

“唔……这个……我瞎说了啊……是不是就是一见脸就打心底里喜欢;不管和他一起去哪儿,干什么事儿,说什么话,总觉得熟悉,像是以前做过一样;只要跟他在一起,就觉得踏实,觉得死了都可以……”

“你形容得很好,这是一种缘,一种很好的缘。你和那个‘他’就像是被一条看不见的线牵在了一起,你们俩的感受、行为甚至存在对都彼此产生影响——缘就是两个人之间的这样一种连接。有的连接让人感到熟悉和幸福,就像你和‘他’的一样;而有的连接就让人感到厌倦,甚至恶心,而这些好的坏的感情甚至都没有可以解释的原因。这就是缘。有的缘是善缘,有的缘是恶缘,但无论善恶,每个人在世上必定都被许许多多的缘和芸芸众生中的几个、几十个或者几百几千个连在一起。”

“海麟小时候学物理,你肯定也学过。我当时为了检查海麟作业,稍微了解过一些,也许说出来不专业,你勉强听着,啊。你们学力学的时候,老师是不是给你们出过题:一个力从这个方向来,一个力从那个方向来,作用在一个物体上,最后这个合力是往哪个方向去?缘对人的作用也是一样。你要知道,人在一个时间里,只能往一个方向走;但他和这个人的连接会给他一个往这里的力,他和那个人的连接会给他一个往那里的力——想象一下有千千万万个这样的你可能看都看不见,想都想不到的连接同时在给你施力,你最后会往哪里走?”

“不管是哪里,最终一定有一个方向,对不对?这个方向可能是直线,也可能是绕着圈走的,甚至可能就是压根停住不动了,但是总有那么一个方向。这个方向就是结果。换句话说,一个人所有的缘的加总,就是他的命运;在这个命运的某一个点上,他被各种缘推着,拉着,牵引着,到了这个点上,在这儿会摔大跟头,会疼,会失去,会痛苦,甚至会死。那这个点,就是一个‘劫’。明白了么?”

张皓天揉了揉眼睛,说:“可能吧……那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胡半仙一笑,说:“看来还是没明白。‘劫’是‘缘’的结果,‘缘’是‘劫’的原因,两者成因果。现在有很多‘缘’作用在你的身上,把你推向叫做‘劫’的那一点。而我,想要再给你一个力,拉你离开那一点。你的方向改变了,因为‘缘’而和你连接在一起的那许许多多的人的方向也就都改变了。而改变他们的方向,对你来说,会和改变自己的方向一样重要。不信你可以等一等试试,你等的时间不会太长,相信我。”

张皓天沉默了,他投向胡半仙的眼神当中多数是怀疑,少数是惶惑,还有一星半点,是希望和期许。

胡半仙看出了他的疑惑,接着说:“我68年下山,像个乞丐一样遍历大江南北,吃尽了天下的苦,我那时候以为佛祖已经抛弃我了。直到有一天,一群五六岁的孩子找到我的摊上淘气,我看到了其中的一个孩子,看到了他周围的那一群孩子和他之间的那种特殊的‘连接’,我觉得我那个时候顿悟了——原来佛祖安排的这一切,都是有用意的。祂让我来到人间的目的,就是找到你,化解你的恶缘,开导你的善缘,把你度出苦海,也解救那些因为你生生世世受苦的兄弟。从那以后,我一直都在找你,可你却消失了,消失了整整十年。”

“去年暑假,海麟有一晚突然跟我说想出去玩,我那时心里一颤,毫不夸张——我知道他必要遇上谁,就让他务必留心,看看哪一个会是这个特殊的人。我当时已经有预感是你要回来了。果然,海麟回来告诉我,在酒吧里看到了他们学校学生会的主席,带着一个男孩在跳舞,他觉得那个男孩就是这个特殊的人。我那时就知道是你了。你知道么——海麟的名字是我起的,这孩子跟你一样有慧根。海麟——海中麒麟,麒麟本是河中神物,常于非常之时出现人间,带给人神明的开示。海麟能入大海,自然更胜麒麟一筹,果然,他带我重新找到了你。”

张皓天不想再听更多这个老头和自己是如何“有缘”的故事。这个故事对他来说不但没有丝毫吸引力,而且让他从心里感到疲倦——那种连想的力气都没有的疲倦。他端起杯子喝了口茶,把茶杯放下,站起身来,说:“谢谢您今天告诉我这么多……惊人的故事……但我觉得我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听那些。我今天就是来给海麟庆祝生日的,不过好像有这个打算的就我一个……”

张皓天拉了拉衣角,说:“那我就先告辞了。”

陈海麟着急地过来拉住他的胳膊,说:“别别别,这都快四点了,留下一会儿就吃晚饭了!爸爸您也别多说了,说这么多人一下也理解不了啊!”

胡半仙连声道“好”,也连忙站起来挽留张皓天。

张皓天向来不是个能板下面孔拒绝别人的人,而且看了看表,确实也不知不觉地就到了四点,便勉强同意了。

“但是,”张皓天提出条件,“咱们能别再说这些什么缘啊劫啊,悬了吧唧,神了吧唧的事了么?我不是什么时运旺盛的人,但也不会‘克夫克子’克兄弟。我没病,用不着别人给我开药方。”

“好的好的,”胡半仙顺从地说,“我不瞎说了。但是,你记得,要是有什么解不开的问题,随时可以来找我。”

张皓天笑道:“您要是能告我语文考试的时候怎么归纳段意和中心思想,我就来找您。”

胡半仙笑着摇了摇头,吩咐陈海麟好好招待皓天,就去厨房收拾饭菜了。刚走到半路,便听见张皓天从后面叫他:“那个胡……伯……伯伯,我记得您是从五台山上下来的?现在还认不认识什么人?我听我阿姨说,当年在五台山上有个老和尚劝我出家,也是神神叨叨的,不会就是您的哪门子远亲吧?”

胡半仙一边走一边转头答道:“我哪有在五台山上的远亲。你说的那老和尚,我倒认识,现在只怕不是老和尚,都快成死和尚了。不过在他死之前,你会有机会见到的。”说完话,胡半仙往左一拐,消失在了走廊尽头。

张皓天从陈海麟家出来的时候,六点刚过十分。他以最快的速度吃完了饭,赶紧起身告辞。吃饭的时候,他注意到胡半仙和陈海麟都没有碰桌上的肉菜。

他从陈海麟家走出了大概二十米,回头张望了一下,确定没有大仙小仙跟着,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掏出手机“噼噼啪啪”给刘宇摁短信:“侦察完毕。龟仙子全家都跟他一样异怪。”

不一会儿,刘宇的回复来了:“你还活着?”

“三魂已去其二。”

“你小心龟仙子在长寿面里下了蛊。明天菊花开了。”

“滚丫蛋~老子菊紧着呢。倒是你,啥时候回老家啊?回到那菊花盛开的地方。”

“我们那儿太冷,菊花都冻抽巴了,开不动。不想太早回,没劲。要不你跟我一块回去?我带你去松花江上滑冰去。另外冷点也有助于你收菊。”

“你再恶心我翻脸了啊。你那儿有吃有住么?你老家人不会跟你老人家一样不靠谱吧?”

“俺们那疙瘩,有吃有住有炮打。哈哈,开玩笑开玩笑,别翻脸啊。我老家人都一个赛一个地靠谱,跟我一样的靠谱。”

“你与靠谱之间的距离,就好比忍者神龟与樱桃小丸子之间的距离。你要是求我的话我就去。”

“好哥哥,我求求你了,跟我去吧。”

“有诚意,那我就赏你这个脸,跟你去吧。”

“哥哥去了……去了……去了……哦……哦耶。”

这个变态活宝。张皓天笑着合上了手机。

刘宇的老家在哈尔滨,据说早几辈上是汉军八旗的,但他素来满嘴跑火车,张皓天对他说的话一向只信四分之一——比如“汉军八旗”这四个字里,或许只有“汉”是真的。

王翔曾经说,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一张和光谱、色谱一样的“靠谱”,刘宇和张皓天无疑是在谱的两端。但是,这俩极端的靠谱和不靠谱合在一块,却令人意外的十分和谐,几乎就是好到了要穿一条裤子的地步。张皓天很喜欢没事儿的时候跟刘宇荤的素的闲聊。他觉得跟刘宇在一块能放心地谈论任何话题,不用担心会有人对你的态度、品味和价值观擅加评价。此人没心没肺,不会被别人冒犯,也不会存心冒犯别人(虽然常有人会被冒犯到),又富有幽默感,因此越是心地宽厚的人,越是能够得到和他聊天的乐趣。

如果不考虑英明,张皓天基本上把刘宇默认为他最好的朋友;刘宇更不必说了,只要看他那个有呼必应的劲头就能知道他待张皓天如何。那……王翔呢?其实张皓天和刘宇与王翔的交情也是很深厚的,但他俩似乎有个默契,就是王翔分别与他们两人之间的双边关系要比他俩之间的略浅,但王翔和他们两人加在一块,就变成了“三个最要好的朋友”。这也不能怪他俩,谁让王翔的学校远呢?

张皓天刚合上手机几秒钟,又来了一条短信。他一边想着这回该怎么调侃刘宇,一边打开了手机,却发现发信人是王翔。

嗬!这好哥们还真是够敏锐的,连我的心声都听见了!敢情不是来抗议的吧?

张皓天打开短信,很简短,只有四个字:“明晚吃饭。”

按照计划,张皓天明天要和英明一块出去逛街,惯例是会在外头吃饭的,于是回了一条:“后天成么?明天可能有点事儿。”

“不行。只能明晚。”王翔的回信简短有力。

“那好,就明天晚上吧。几点?”张皓天觉得王翔的强硬必有缘故,于是很顺从地回答。

“六点,院后头小楼饭店,你叫上刘宇。”

“好。”

小楼饭店是张皓天平时和小哥们最常聚会的场所。他回北京以后第一次见王翔就在这儿吃了饭,第一次见张霖也是在这儿,甚至第一次和刘宇一块聚餐也在此处。这家小店的饭菜其实没有什么过人之处,家常的近乎朴素,只有烤鸡翅、烤羊腰算是能拿出手的特色菜。它的老板是个发福中年女人,人称胖妈,山东人,见到客人总是乐呵呵的,每次结账都会把零头免掉,有时候听说谁过生日,还会送一大碗面两道菜或者半打啤酒,总是透着股让人舒服的劲儿。张皓天喜欢这家店晚上橘黄色的灯光,配合着食客狐朋狗友的谈笑,让人感到亲切。

考完试以后他们仨这是第一次聚会。张皓天决定明天先和英明在外头吃过饭,再回来陪两个哥们——兄弟情义决不能背弃,但主次之分还是得弄清的。

王翔这时又补过来一条短信,说:“不要告诉英明。”

张皓天问他为何,却没有回音了。张皓天心下越发奇怪,回到家以后几次想要跟英明商量,最后还是把话头咽了下去。遵守承诺——不管是明示还是默示的承诺,是他的价值体系中排名最靠前的内容之一。

在全世界六十多亿人里,张皓天在“最不擅长掩饰自己”的排行榜上可以排进前十位。今天晚上英明原本可以很轻松地看出他的心神不宁和吞吞吐吐,但他被陈晨的事搅得心如乱麻,整晚都是蔫蔫的,再没有余力去观察张皓天的表情。

英明不懂为什么世界上那么多男男女女都喜欢脚踩几条船,在他现在看来,花心是这世界上最辛苦的工作。他没法一边爱着一个人,一边享受另一个人的爱。每天面对陈晨,掰瞎话,层层伪装地喜欢,言不由衷地安慰,让他每天过得比和王翔那段明知没有结果却无法解脱的单恋生活更加辛苦。

他很多次地想要退缩。再这样下去,他可能会在深深地伤害一个几乎完美无瑕的男友同时,遭到另一个同样完美无瑕的兄弟的唾弃。他确信张皓天不会因为他是同性恋而对他另眼相看,但是,他会怎么对待一个向自己表白了的同性恋呢?他毕竟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确信那会有个美丽的收场。

如果他现在放弃,他可以回到从前,回到只喜欢陈晨,同他热恋,一起向往美好将来的日子。但问题是,他可以吗?他想说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但他在心底深处知道,他能够回答,答案是不。

陈晨的每一个受伤的眼神,失望的背影,都像烧红的铁,狠狠地烙在他的心上。当他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伤害别人的痛,英明知道,原来自己是个善良的人。他以为自己可以更洒脱的。

英明失眠直到凌晨,将近四点的时候才勉强睡了三个钟头。第二天一起身,他觉得头晕得厉害,赶紧又躺下,这么一起一卧的,便承受不住,“哇”地吐了一地。张皓天从睡梦中惊醒,赶紧冲出卧室去拿脸盆毛巾,回来用胳膊夹紧、固定住英明的脑袋,给他轻轻地擦脸。

他犯头晕的毛病不是第一次了,张皓天也积累了不少护理的经验。一会儿李金淑也进来了,一边轻声询问,一边开窗通风,拿着各种工具处理秽物。

“吐了以后觉得好些了。”英明说,让张皓天放他平躺下来。

张皓天慢慢地把英明的脑袋搁到枕头上,一边担心地看着他。

“阿姨,是不是哪天带哥哥去看看?他老头晕。之前也犯过几次,都没这么严重,所以也没跟你们说。”张皓天跟李金淑说。

“是么!”李金淑也紧张了起来,一叠声地要英明今天就去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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