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故人来 下——逆旅主人
逆旅主人  发于:2013年11月20日

关灯
护眼

雾里王翔影影绰绰地朝他走来,对他说:“我跟你说过的,我喜欢三儿。我最喜欢他。把他交给我吧,在这里,没有疼痛,没有委屈,我会替你照顾好他,不让他有一点难过。耗子,你有一天也会来的,这只是个时间早晚的问题。不要为造就注定好的结局挣扎,放弃吧……”

他绝望地恸哭起来,哭声和抽噎在山谷中回荡,像是灵魂的呜咽。

“起来。坐起来!”刘宇在张皓天上方坐着,看着他,突然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猛地把他拉了起来。

刘宇背对着他,蹲在张皓天的两腿之间,把他的双手搭过自己的脖子,放在胸前,两手紧紧勾住他的大腿。

他扭头看着迟疑的张皓天,说:“你不是要去救你的小情人儿么?说得那么伟大,怎么在这儿就不行了?前头还好一段路呢!来!你哥哥用这魁梧的身板背着你走!”

刘宇一使劲儿,张皓天觉得自己离开了地面,赶紧勾住了他的脖子。

“别看你小模小样的,还挺沉。”刘宇笑着说。

“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能行。这是山路,你走不远的!”张皓天拍着刘宇的肩膀,催促他放自己下来。

刘宇反而加快了脚步,语速也随之急促:“等我不行了,就放你下来。”

他背着他,不知走了多远,但在张皓天心中,那段路足有从东土到西天那么长。他身下的人和他一样一整天都没吃东西。他能感觉到他的累,听见他的喘息,他代自己走的每一步,都让他感受到比自己的膝伤更实在的疼痛。疼痛之中,力量却在他的头颈,四肢,脚踝,膝盖上重新聚集起来。

连一个局外人,只因为他是我最好的朋友,都尚且没有放弃,我又怎么能放弃你?你是我最爱的人啊!别说这腿伤了,哪怕是断了,也要爬去显通寺问个明白!

老五,你喜欢英明,我也喜欢你,但我不能把他交给你,至少现在不能。如果有一天我们真的想见你了,我会带着他去找你的。

张皓天终于说服刘宇将他放下的时候,显通寺钟楼的轮廓,已出现在雾海的彼岸。他看着刘宇,刚想说些什么,却被他呼哧带喘地拿话拦住:“大恩不言谢!等下了山,等着吧,你这一辈子的饭票是当定了!”

两人加快脚步,朝着雾里的影子进发。上行不过十几米,出现了一段平路,平路走到尽头,在下一段石阶前立着一块碑,上书“大显通寺”四字。

张皓天和刘宇不约而同地转头看了对方一眼。终于到了。

他们发足朝着寺前奔去,到了跟前,见一个和尚模样的人正站在山门中间。张皓天几步跑到那人跟前,说:“师傅……”

那人抬头,两眼微红,头顶上新烧的戒疤格外显眼,说:“你来了?”

张皓天和刘宇都怔在了当场。

“张海麟你怎么在这儿?”刘宇诧异地问。

“是该我问你怎么在这儿吧?”张海麟冷冷地抛下一句,转身就走,说:“跟我来吧。”

刘宇和张皓天三步并作两步跟了上去。张海麟在前面带路,疾行无话,张皓天一条腿跛着勉强跟在后面,追问:“胡老师呢?”

张海麟像是受了惊吓似的,突然停住了脚步,缓缓地道:“明一和尚已经圆寂了,前日化了遗骨,如果两位有心,可以前去拜谒。”

他说完了话,又恢复了之前的步速,在浓雾中带领二人穿过了一座又一座佛殿、经堂,走过了不知几条小巷、甬道,最后,接着黑夜来临前仅剩的一缕天光,把两人带进了一座居中的大殿里。殿里供着三世佛,亮着几盏小灯,在佛祖身侧站着一僧人,张皓天听张海麟对那僧人说:“住持,人已经来了。”又闻那住持对张海麟说:“去请大长老来。”

住持上前一步,上下打量张皓天,说:“施主远来,风尘仆仆,外面又阴又冷,喝杯热茶可好?”

张皓天摇了摇头,说:“谢谢您。不用了。我有个朋友现在命悬一线,贵宝刹的胡……哦,明一法师曾告诉我,他有解救之法,但我刚才听海麟……哦,就是刚才那个小师傅说,明一法师已经……不知他生前是否曾跟你们提起过这事?”

住持笑了笑,说:“这事,还请跟老长老谈,他为这事等着你好久了。我先失陪,让他们端茶过来。这大殿里除了供桌,不设桌椅,如果两位累了,不妨在跪枕上歇会儿。”话毕,转身走了。

才歇下不一时,张皓天听见佛像身后有脚步声响起,由远而近,从燃灯佛身后走出来一老和尚,须发皆白,张海麟跟在身旁,用手搀扶着他。张皓天赶紧站起身来,迎向老者。

“老法师请救我哥哥!”张皓天“扑通”一声跪倒,一连声地磕着响头,涕泪俱下。老和尚赶紧命张海麟将他扶起。

老者请张皓天依旧在跪枕上坐下,自己也席地盘腿而坐,道:“你可知道今天自己为何来这儿?”

“请法师救英明一命。他现在医院里,随时都有生命危险!”张皓天哭道。

老和尚点了点头,安慰他说:“你且放宽心,你哥哥气运未尽,一时无碍。你且听我把这事情的原委说与你听。

窗外的夜渐渐深了。刘宇满腹狐疑地听着那老和尚给张皓天讲故事。

“你和你哥哥同本寺的关系,要从两百年前说起。”老和尚说:“本寺在前朝曾受过六位皇帝的御封。隆元皇帝的母亲,孝慈敬皇后,即在本寺送终,那是当朝的一件大事,闹出了很大的风波。孝慈敬皇后的遗骨中化出了六颗舍利子,隆元皇帝特地在本寺敕造了一座浮屠,存放这六颗舍利子。

“隆元皇帝有一个侄子,睿亲王光曜,某日与朝中大臣之子争执,斗殴中,大臣之子失手杀死了睿亲王的一个堂兄弟,名叫晴明。睿亲王与他这堂兄弟极亲密,一定要杀人者血债血偿,大臣无法,便使了个诈死之计,偷偷地把他儿子送来了本寺。本寺当时的方丈与这大臣相交甚厚,便收留了他儿子,许他隐姓埋名,在此剃度。但是,大臣行事不密,被睿亲王的一个义兄弟探知,于是睿亲王便亲自率了家仆,来本寺兴师问罪。

“睿亲王到了本寺,与方丈对质,可怜老方丈没能守住口业,诓称绝无此人。睿亲王不信,纠缠不休,老方丈无法,只得使人将睿亲王赶了出去,下令紧闭寺门,不许进出。本来,睿亲王手中无真凭实据,方丈又拒不承认,叫骂一番过后也就只能偃旗息鼓。可是,本寺也是注定当有一劫,偏偏睿亲王一众人在寺里大闹的时候,有人看见了躲在一旁偷窥的大臣之子——这便不得了了。睿亲王命人把各处寺门从外面堵死,趁着夜里四处点火,又命自己的结义兄弟各带几十家丁,持刀巡逻,凡有越墙逃出者一律砍杀。就这样,本寺遭了灭顶之灾,那大臣之子在出逃时被人砍死,枭去了脑袋,算是以命偿命。但这寺里各处佛祖、菩萨、金刚、罗汉的塑像,以及存放皇太后舍利的宝塔,也都在大火里付之一炬。睿亲王因此获罪入狱,几个结义兄弟都被处死。

“这睿亲王有义兄弟七个,有出主意、探消息的,造了意业;有构斗两头,怂恿作孽的,造了口业;有持炬放火,举刀杀人的,造了身业。这一众人焚毁经书寺院,屠杀比丘,均犯了不可恕之罪,陷入无限轮回,世世受苦,不得解脱;即使托生为人,也要饱受常人所不受的煎熬。而此罪原是因本寺窝藏杀人罪犯而起,那杀人者并无归化之意,而老方丈却为其剃度,匿在佛前,又诳称寺中并无此人,故其一世修行俱付诸东流,亦身陷幅轮之苦,而本寺也连带受累,至今佛前不受本寺供奉,燃香即灭,本寺僧人信众皆谓之天谴,消息传开,来寺里修行、拜佛之人愈少。

“本寺自重建以来,一直在找寻解救的法门,甚至单设了一名长老,专司此事,但均无所得,传到我这儿,已经是第五代了。我一开始也并不抱希望——芸芸众生,要靠着几百年前的一点头绪找出了结冤孽的办法,如同大海捞针。可是,说来也巧,别人两百年间都没有遇上的缘分,却被我遇上了。我那时接手此职才不过三年,在十几年前的一个夏天,一个旅行团从寺里经过,团里有几个孩子。我心头一震,忽有如醍醐灌顶,当下便知这就是睿亲王兄弟九人在这一世的行走,清楚无误。”

张皓天插话问道:“我听长辈说有一年暑假,在五台山上,有个老和尚追着要化我出家,那人就是你?”

“正是在下。”

“为什么是我?我是什么人?和那个什么亲王有什么关系?”张皓天一叠声地问。

长老娓娓答道:“你在那一世里,正是为人误杀,引起了本寺灭顶之灾的,名叫晴明的人。但要说起你和那亲王的关系,还在那一世之前。再往前世追溯,你本已成佛,可以跳出六道轮回,之所以多在人间一世,原是佛祖要你结缘众生,传授更多的人去除无明的智慧。谁知道,你在那一世里对那少年亲王心生爱欲,陷入情障,自迷双目,又堕入了凡间的痛苦之中,后被人所害,也因为心中不能放下对那人的执念,无法进入佛国,只得继续转世。本寺之所以获罪深重,多半也是因为老方丈为杀佛之人剃度,故而不能见容于佛祖。

“说起那众人的转世,是这世上最玄妙的缘分。那些人不知经过了几世的轮回,才又在这一世里聚首。我们初次在五台山相见后的第三年,一个很多年前曾在本寺出家,后又还俗的修士带了一个孩子回到寺里,那个修士就是明一,那个孩子便是我身后这位与你有旧的小沙弥。”长老和张皓天、刘宇不禁都看了陈海麟一眼。他站在长老身后,低眉垂眼地听着。

“明一那时说,他见到这孩子时,仿佛心血来潮,觉得他与我佛有缘,又不知此缘从何而起,便来请教寺里的众位长老。见到他二人以后,我如掉入迷津,心下惘然,在佛前寻求指点,遂第二次顿悟——我从佛音中听出了明一与此案的莫大关联,他的前世不是别人,实为当年在本寺匿藏凶犯、为之剃度的方丈。这一世里,明一在本寺出家、还俗,又和那一世中杀人纵火的七兄弟之一结缘,把各处关节一并打通,这让我便更加确信:我佛有意在此世了解此案。于是我吩咐明一带着孩子去北京,静待时机来到,协助将你点化,此生他也可以消去前世罪业,功德圆满。”

这时有沙弥奉了茶来,老和尚先让张皓天、刘宇,随后自己也端起一个茶碗,小啜几口。

张皓天为命悬一线的英明心急如焚,耐着性子听老和尚把故事讲完,便急着问解救英明之法。

“要解救他,倒也不难。”老和尚放下茶碗,说:“我十几年前就对你父母说过,‘胸口有个卍字的,皈依我佛,是大造化,可以免去兄弟父母在世除老死外诸般苦’。你哥哥在前世原是祸首,其罪最重,当堕入下三道,惟独仰仗了你几世修行、几经磨难积来的福报,才得以托生人间,在这一世里与你相聚。但你未入佛国,福报终究有限——即使是天道众生,也有耗尽福报,向下轮回的一天。你对你哥哥,对你已经离开人世的许多兄弟,对我身后站着的人,对你自己,最大也是惟一的解救之法就是重新剃度。你慧根深植,蕴藏无边法力,只要肯抛下虚妄的欲望,定可重结善果,而在前世因你而造业的兄弟们也可以洗清业障,来世不用再受这诸般苦。”

长老话音方落,刘宇终于按捺不住,站了起来,指着老和尚鼻子大声说道:“你这老秃子胡说八道!皓天,你别听他的!他这都是蒙你呢啊!咱们赶紧走吧,现在回去,不管是好是坏,起码你还能陪在英明身边啊!”

老和尚不理他,接着对张皓天说:“你只耽于和他的爱恋,能欢喜几时?就不想到与他之前的求不得苦?就不想到与他之后的爱别离苦?你心中有慧根,用不着我多说,自当知道,快乐皆是虚妄,人生的真实是苦。心有执着,就是凡心,放下执着,就是道心。放下执着,可以救人,自救,解除诸般苦,此善恶全在你一念之间,你道如何?”

刘宇见张皓天不语,似有欲让那贼秃得逞之状,于是挡在了张皓天和老和尚之间,俯下身子,摇晃着张皓天的肩膀,说:“他这是骗你呢!他这是给你下咒呢!他就是一邪教的骗子!我知道你为英明担心,但是你不能因为担心连理智都没了呀!你难道听不出来他这是骗你呢么!”

张皓天像是没看到刘宇,眼神直勾勾地看着前方,像是能透过刘宇,看到对面坐着的人。他任由刘宇晃动自己的身体,一句也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

殿里一片寂静,长老,刘宇,陈海麟,三世诸佛,都看着张皓天。良久,他说:“如果你能救回英明,我便回来剃度。我在佛前发誓,如有虚言,罚我落入地狱,永世不得翻身。”

老和尚颔首抚须,脸上有了笑意,默诵佛号。他扶着陈海麟,从地上站了起来,说:“这样一来,这段公案得以了解,你,众人,本寺,也都得救了。”他双手合十,在佛前三拜。

老和尚转过身来,对张皓天说:“我传你一法,可保你哥哥平安,一生顺遂。只是你已在佛前发誓,如有反悔,甘愿受罚,你可明白?”

“明白。”张皓天坚定地回答。

“我去给你拿一卷《心经》,你用自己的血将它抄在纸上,不可差错一字。写完后,你持经默诵三千遍,然后拿着它,到广明湖无际寺找到大佛殿顶上悬着的铜鹤,将它放进鹤嘴里,便可大功告成。”长老说完,转身快步离开了大殿。刘宇自知再说什么也没有用了,心灰意冷,踱步到大殿边上,坐在了一尊罗汉像下。

陈海麟走到英明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明一法师的骨灰和正在释迦牟尼佛前放着,他临走前还惦记着你,来跟他道个别好么?”

张皓天擦了擦模糊的双眼,走到佛前,果见供桌上摆着一个红木小盒,让人很难相信这就是胡半仙在这个世界上所剩下的全部。他面朝大佛跪了下来,说:“谢大师一路点化,待我真救得英明回来,再给您叩头。愿您一路走好。”

他站起身来,问陈海麟道:“你已经在这寺里剃度了?是你爸爸的主意?”

陈海麟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真出家人,没有父母兄弟,只有施主、修士——或者在我来说,只有明一法师。这是明一法师的主意,但也是我愿意的。可能是从小被他带大的关系吧,从来不觉得尘世生活有什么迷恋的。来到这儿以后,反倒觉得这比胡同里的小院更像我的家。”

他问张皓天:“你呢?是大长老拿着英明的命作要挟,才答应剃度的吧?”

张皓天不答。

陈海麟笑了笑,说:“我倒有句话劝你。如果你真有心救‘众人’,倒也行;但是你若觉得自己有义务这么做,就大可不必。不管那‘众人’是明一,我,还是其他人,如果真心向善,总有可以得救的办法。众生皆有佛性,各有各的涅盘。大长老为了本寺的香火,诱你出家,你又并非真心,恐怕也不是正道。我本想阻止你在佛前发愿的,你或许不知道那种誓言的分量,但如今木已成舟,决定在你。有人向往西方永生极乐,也有人甘愿为了刹那即逝的你侬我侬轮回受苦,这是人各有命。即使像大长老那样的法力功德,恐怕也是安排不了的。”

陈海麟说完,刘宇频频点头,张皓天沉思不语。

三人一时无话,不一会儿的功夫,长老又回到了殿里,手中拿着一本《心经》,一沓白纸,还有一支毛笔,递给了陈海麟,让他带着张皓天去客房,安排茶食,等等。又对张皓天说,让他在客房里好好歇息,写经诵经,他派人明晨一早去火车站买票,送他们上车。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