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故人来 下——逆旅主人
逆旅主人  发于:2013年11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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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到了无际寺大佛殿里的那尊黄铜造像,佛头上没有一缕蛛丝、一粒灰尘,光亮如新,迎着东来的阳光闪耀着温润的光芒。

他看到了自己手中捧着一卷心经,字迹殷虹,彷如刚从手指尖流出的鲜血……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盘。

他看到一对鹤站在广明湖畔,一只汲水,另一只安静地伫立,眺望湖面泛起的金光。

他看到自己,悲伤地立在坟前,紧攥双拳,用全世界最大的悲痛哀悼故去的亲人,也诅咒远遁的敌人,发誓要将他扒皮拆骨。

他还看到,看到了他。他的脸,洁白,白如石中玉;他的手,冰冷,冷如天上月;他的神态,安稳,稳如佛在眼前。他伏在他身上声嘶力竭地叫喊、恸哭,却得不到一个字的回应。

于是惊醒。在天蒙蒙亮的清晨,英明坐起身来,用被子捂住口鼻,大哭了起来。

当晚的年夜饭终究也没能和张皓天一起吃。英波一家和省府另外两个领导全家在贵宾楼凑了一张圆桌,吃了一顿虚辞假意满盈觥筹交错不断的辞旧迎新饭。社交和应酬从来没让英明觉得这般难熬过。吃完饭,辞过了外客、父母,英明也顾不上阑尾炎的危险,以冲刺速度往和张皓天约定的会合地点奔去。

当他吐着白气到达南湖的时候,张皓天已经倚在栏杆上等着了。他们昨天下午刚来过这儿,走的是从贵宾楼过来的同一条路线,所以英明没费什么功夫就同张皓天胜利会师。

张皓天迎上前两步,把英明勾到自己的臂弯里,两人亲亲热热地走在空无一人的湖畔。

对岸的霓虹正在春节联欢晚会进入难以入目的无聊时到达鼎盛。二踢脚和大地红的声音回响在四面八方。好闻的硝烟味道将人的嗅觉直接连接到了过年的喜悦。而三三两两的雪片,这时候也落下来了,小小的,安静地,落在湖畔的小道上。

张皓天停下了脚步,把嘴唇探向英明的脖颈,耳朵,鼻子,然后是嘴唇。他们拥抱着,好像完全拥有彼此,连呼出的热气,都已合而为一,蒸腾在热情的海洋上。

继续无目的的前行。英明谈起了他昨晚的梦。张皓天说,梦都是反的,他们会永远在一起,就像英明向可乐拉环许诺的那样。

真好。他真希望这条路没有尽头,时间能够停止,而他们能有永远这样走下去的力量。

子夜以后,张皓天一路走着把英明送回了省机关事务管理局给英波安排的副省长官邸——是一座小别墅,坐落在市中心省委和军区领导的别墅群里,是一个表面安静,内里却暗潮汹涌的地方。

英明走到廊下,向张皓天挥手道别。皓天站在无人往来的路上,温和、英俊的脸庞半在光里半在暗里,带着微微的笑容,像是一幅画,一幅让人可以安静地看一辈子的画。他看见英明挥手,也举手呼应,并示意他先进屋。英明说了句无声的“爱你”,转身打开房门,又回头看了看他,一笑,进了屋。

张皓天看着那扇木门结结实实地关上,听见了上锁的一声脆响,心里陡然空得难受。他想着英明跟他讲的那个梦。他违心地安慰了他。他不知道梦是不是都是反的。他没有告诉他,在那个晚上,他也做了一个梦,梦里英明的头上裹着层层的纱布,白色的纱布里渗出深红色的血来,而他一动不动的躺着,仿佛死了,或者——就是死了。

这世界上,两个恋人在同一天晚上都梦见对方死了,这个概率是多少?

张皓天做了个简短的深呼吸,转头朝家的方向走了,路灯拉长了他的影子,越来越长,越来越长,最后消失在漫长的黑夜之中。

今年的春节来得晚。因此法定假期刚过,就要开学了。初八是返校日。

刘宇是前一天回的北京,还没着家,就先到小楼饭馆会张皓天来了。两人一重逢,就像已经十八年没见了似的,高兴得无可不可,就差没搂一块嘬了。

“那是大年初二,我那些个老叔老婶们都来了,你知道我三姑有多搞笑么?”刘宇手舞足蹈地跟张皓天一件一件地数他在寒假里碰到的趣事,说到好玩处,自己都捧着肚子笑得气喘,勾得张皓天也像个傻瓜似的没来由地上气不接下气。

“那天三姑她老人家也不知道动了什么心,学人家开洋荤。一早上从冰箱里搬出一大块奶酪来,说是谁谁从‘法(四声)国’带来送给她的。我当时心里就想,你说,像奶酪这种不耐放的东西,怎么能从法国带回来呢?还随身带个电冰箱?不得半道上就被当汉尼拔逮起来!但要是没冰箱,不远万里地从‘法(四声)国’带到哈尔滨来,不臭也得馊了哇!

“我去掰了一小块尝,哎哟喂,甭提那味有多恶心了,臭不唧唧咸不唧唧的,我差点没一口把年夜饭都吐出来。我就跟我三姑说:老姑,人‘法国’人就吃这玩意啊?也忒惨点!我老姑说了:没的事!现在不光‘法国’人这么吃,中国的有钱人也好吃这个,她上周在‘毫升大酒店’‘会见’的几个有钱人家的二奶,每天早上吃二两,说对皮肤好着呢!

“于是就看见我三姑甩开膀子掰了足有一斤那么大的一块奶酪,吧唧就塞嘴里了。这老娘们真特么傻缺到根上了——这奶酪得是奶做的呀,她平日里连牛奶多喝了两口都拉稀,别说是这么一大块奶干了!结果,你猜怎么着?憋屋里放了特么一天的屁啊!一个接一个的,要是点把火月球也到了!把我们家会抽烟的老爷们全逼阳台上抽烟去了。

我爷爷今年91了,耳朵背,听不见响,可鼻子还尖着呢,半里地外头有卖肘子的他都能闻见味儿!这不我爸我叔们都跑阳台抽烟去了么,过了一会儿老爷子急了,跟我说‘小子,上外头看看你爸他们干什么好事呢,怎么弄的满家里煤气味!我说,‘爷爷,不是煤气——那是‘法国’屁啊!’”

刘宇说到一半的时候,张皓天还蹲在地上按着肚子勉强撑着,等他说完,已经倒在地上四处打滚了。

“别说了……别说啦!再说要断气儿了……”张皓天一边拍胸揉肚子一边制止刘宇。他真不是开玩笑的,要是刘宇再逗他两句,真的存在因为窒息而导致猝死的可能——根据统计数据每年世界上有超过100个人是直接或间接笑死的。

一时间服务员端着碗盘上菜来了,两人这才老实地坐回椅子上,开始聊“正经事”。

“诶,”刘宇说,“我问你件正事儿啊。”

张皓天见他收敛起了脸上的笑容,便也坐直了身子,等着刘宇问正事儿。

“你被爆菊了没?”

话音没落,张皓天抄起桌上的烟灰缸作势要往刘宇天灵盖上砸去。

“别呀别呀!”刘宇一边佯躲佯装孙子,一边把张皓天扶回座上做好,嬉皮笑脸地说:“您看您这爆脾气。我没别的意思啊。您看,您这样的平时都不拿正眼看我,次一点的我也不拿正眼看他们,这辈子我想被爆菊恐怕是难了。这样一来,我哪里去获得这种珍贵、奇妙的人生体验呢!只能指望您了啊!龟仙子没准也有戏,但不是跟他不熟么。”

张皓天哭笑不得,跟这家伙真是怎么都生不起气来,只得把他这一阵来与“爆菊”相关的信息,比如怎么跟英明表白,英明怎么答复,以及陈晨在这段关系中的角色,都跟刘宇说了。讲到陈晨的时候,张皓天犹豫了一下——这是英明的秘密,还牵涉到一个无辜的第三方,他本该让它死在自己肚子里,永远不跟外人说的。只是,如今刘宇在他已经不是一个外人了。在告诉了他自己对英明的感受之后,他真在想不出一件事是不能信任他,不能告诉他的。再者,如果不说陈晨的事,就万难解释清楚目前局面的复杂,两个人吹牛扯淡的素材也就少了。

而就在这一天的早些时候,一件有关陈晨的大事,在英明眼前揭开了它可怖的真实样子的一角。

英明是在初六晚上接到了他们班主任的短信,要求班干部在返校日前一天,也就是初七,来办公室协助老师做些工作。英明心里清楚的很,所谓“工作”,无非就是接受考前冲刺的思想教育以及搬运新教材的苦力活罢了,但他一想到也许能在明天见到消失了一整个寒假的陈晨,心里顿时有了些兴奋和忐忑。

他到底为什么消失了?英明在心里为这个问题准备过多种备选答案——

陈晨期末考得不好,被关禁闭了,可能;

陈晨期末考得不好,下决心这个假期突击复习一下,彻底主动断绝了跟外界的联系,可能(虽然以英明认识的那个陈晨来说,这种可能性很低,但总不能排除);

陈晨意识到了英明和张皓天的关系,伤心欲绝,由是将自己封杀,可能——但英明怎么也想象不出陈晨如何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从任何渠道知道他和张皓天的事,而且就算他知道了,也会找自己面谈,不会避而不见的呀!

又或者是,发生意外了?这个可能性是英明最不愿意面对的。如果一件意外可以在这个通讯极度发达的社会让一个人消失一个月,它也许就能让他消失一辈子了……

初七,英明起得很早,身边的张皓天还在睡梦之中。他替他把被子往上拉了拉,掖好,便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此时还不到七点,连李金淑都还没有起床替他们准备早餐。

英明扶着饮水机站了一会儿,又有些头晕。他闭了会儿眼,等感觉好一些时,才给自己接了杯水,一饮而尽。

在去学校的路上随便买了个包子豆浆当作早餐,英明一路遛遛哒哒地去了学校。他先去教室看了一眼,希望能在那儿见到陈晨——陈晨是管钥匙的,一向到校早。但是,这个希望落空了。教室的门窗不留一丝缝隙地紧闭着,里面没有一个人。不知为何,英明突然感到一阵呼吸困难。他大喘了几口气——自己应该不是密闭恐惧症患者才对。

不,他不是。只是那种厄运的预感再一次袭击了他。他有点害怕,自己可能再也无法在这个教室里见到他了。

教室里见不到人影,英明径往教师办公室走去。到了门口,他伸头向内探望,见班主任已经蹲在角落里清点教材数目了。班主任用余光看到了英明,便吃力地站起身来,朝他走去。英明刚想进办公室,却被班主任拦住了,把他拉到了走廊上,像是有话要跟他说。

“你听说陈晨的事了?”班主任问。

英明大吃了一惊,班主任脸上的神情肃穆仿佛已经证实了他的预感,肾上腺素于是大量分泌,心率飙升,手心和额头渗出了汗液。

他没有做出任何表情,也没有做出任何回应,只是呆立在班主任面前。

班主任似乎对英明的这个反应有些不解,她把金丝眼镜往上推了推,接着说:“现在还在医院里下不了床呢。家里人说是不小心从六楼阳台掉下去的。但是我听六班的学委——哦,那孩子跟陈晨住一个小区,这事儿恐怕不是‘不小心掉下去’那么简单。”

班主任把头凑近了英明的耳朵,说:“是半夜里出的事儿。”

英明呆若木鸡,班主任也片刻无语,后来又像是有些后悔自己告诉了英明这件事,于是又附耳说道:“你跟陈晨要好,让你知道也无妨。但是千万不要再跟别人讲了,别人问你你也要否认,否则对咱们学校、咱们班级,最主要的是对陈晨自己,都非常不好。”

这中年女人还跟英明叨叨了许多,但他多没有听进去,惟当她说到明天要组织班委去医院探望陈晨的时候,英明打断她,询问了病房的具体位置。

那天下午,当英明坐在出租车上向医院疾驰的时候,张皓天却在第一次遇见胡半仙的那个胡同口又遇见了他。

“过年好啊伯父。”张皓天微笑着跟胡半仙打过了招呼,后面鬼鬼祟祟地跟着一个刘宇,整个身子都躲在张皓天背后——他们从小楼饭馆出来以后在胡同里遛弯打转消食扯淡,竟然就遇见了这个老爷子。刘宇一向对怪力乱神的邪门歪道怕而远之(他最怕鬼),且“龟仙子养父”这个头衔在他而言除了古怪以外还真的没有啥温情在,因此自从张皓天向他指出了胡同口那个算命半仙的身份后,刘宇就一直躲在张皓天背后,不肯让胡半仙瞧见正脸,以免改日来摄了他的魂去,或者收养他做龟仙人二代——那可就全毁了。

“这么巧,又在这儿碰上您了!”张皓天说。

胡半仙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嗓子,道:“你道是巧,我却道是缘。偶然中岂非没有必然,必然又何尝不是以偶然的方式来表现自己?”

张皓天转头看了刘宇一眼,给了他一个“你看吧”的眼神,刘宇也回以一个“果真如此”的表情。

“既然‘碰巧’遇见,不如我来替你看个相如何?”胡半仙抬起头来,看着张皓天。

张皓天这时看他,比一个月前见到的时候已经苍老、消瘦了许多,心下有些伤感,便不愿意轻易敷衍推辞他。张皓天一边应允,一边扭头跟身后的刘宇说:“你不知道,大师可有本事了,好多国家领导人都找他看相、卜卦、看风水什么的。”

胡半仙似乎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只是一味盯着他的脸。足足过了有十分钟,北风席卷,巷口走石飞沙,又是空无一人。要不是刘宇从身后搭着他的肩膀,传来了一些热量,张皓天竟会以为自己是身在只有他和胡半仙存在的荒谬世界里了。

看完相,胡半仙脸色青黑,低下了头,半晌无语,双手来回搓着。他开腔道:“你听没听别人说过,恶运总比好运来得快?我本以为还有时间慢慢地改变你,改变你前进的方向,改变那些和你相关的人的人生轨迹——他们的命运本可以不那么悲惨。现在看,我已经没有时间了。命运的车轮已经开始转动,再也不会为任何人停下来。我如今没有任何可以奉劝于你的了。

“年轻人,你的亲人,你的兄弟,你最珍惜的人,会遭到不幸。你本可以做些什么,但现在,已经晚了。我知道我说服不了你。我们只能一边等,一边看,也许等你看到了某些事情以后,自会来寻求我的意见。只是不知道,是你们走得更快一点,还是我走得更快一点。”

胡半仙撂下话,也不收拾马扎小桌,站了起来,方走了两步,又转过身来,指着刘宇,对张皓天说,说:“这小哥面有度人危厄之相,是你交的所有朋友里,唯一一个能对你好的。”

又对刘宇说:“你这一生,能帮人处就帮人,好有好报,你后半生衣食丰足,儿孙满堂,能长寿的。”

张皓天和刘宇看着胡半仙消失在胡同深处,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到医院的时候,英明看了看表,下午一点零四分。

住院部六楼6632病房。他掏出纸条来确认了一遍,又把它折好,放回裤兜,然后抬头仰视着眼前的这座大楼。这显然是一幢新建的楼,“住院部”的三个大字还红得刺眼,白净的楼体显示粉刷工程——无论有多么劣质,都才完成了最多两三年。

英明咽了口口水,迈步往里走了。他经过了一个如同虚设的登记处,穿过大堂,进了电梯。和他在同一部电梯里,有个中年男子,推着轮椅,椅上坐着一形销骨立的老者,目光痴呆。两人都像雕塑般一动不动。电梯顶上的射灯发出令人悚然的惨白色灯光,落在英明的肩上,令他的双肩仿佛得了肩周炎一样地沉重、酸痛、动弹不得。

“叮”的一声,电梯里的电子显示屏里出现了“6”。这个字,让他想起刻在张皓天拉环项链上的“M”,那斑驳掉落的模型涂料虽过了这么多年,依旧比发光二极管所呈现的颜色更加鲜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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