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故人来 上——逆旅主人
逆旅主人  发于:2013年11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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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张霖眼神有些落寞,笑着摆了摆手,“就老子没啥出息,给哥儿几个丢人了。”

“这是哪儿的话,”皓天安慰他道:“咱们兄弟不论那个!要是哪一天我挨街上要了饭,你就能不认我了?哥们儿是一辈子的事儿,以后少说那些没心没肺的话。”

张霖听得有些感动,拍了拍皓天的肩膀,说:“你这话我爱听。还是老六心眼实在,仗义,以前一块打架就看出来了。不像有的人,才几天啊,就长了势力眼儿了。”

“你留个电话给我,等兄弟我手头缓一缓,请你下馆子撮一顿。”张霖拿出手机要记电话。

“别介,我来这么长时间也没顾得上去找你,这顿算我先赔个不是,怎么样?吃过饭了没?”皓天问。

张霖又挠了挠脑袋,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还真是饿了,打早上起来就挨网吧玩儿到现在,还没吃饭呢。”

张皓天拉着张霖的胳膊,两人就往上次他和英明王翔一块吃饭的那个小馆子去了。张皓天在路上问他都玩些什么,他说也就是迷星际,手上有了点钱就忍不住,全烧网吧里了。张皓天说他那个玩得也不错,哥俩说着等吃完饭一块儿去抄一把。

半道上张皓天给王翔发了条短信,叫他一块来。王翔回了一条,说:“弟兄们老早就不和张霖一块玩了,他和我们走的不是一条道。你也得防着点,那小子可邪行!”

张皓天这十年都没挨这儿住,也不知道为啥英明和王翔都跟躲麻风病人似的躲着张霖,但他就刚才打一个照面的功夫,至少觉得这孩子心眼儿不坏,顶多就是从小没人管着,道儿走偏了而已。

两人在小饭馆坐了下来,张霖问皓天能不能喝点酒,皓天便叫了两瓶青岛,一人面前放了一瓶。

“你们好学生还敢喝酒呢!”张霖有些意外,“还以为就我们混的才喝呢。”

“别说我了,你就看着三儿那么文文静静的,喝起来比我还上瘾呢。”皓天笑道。

“那赶明儿我请你们俩一块出来,”张霖的脸上满是欣喜,说:“说起来老三老五都是一个院里住着,但也就跟没住一样,和你差不多!这都多长时间没见了……”

张霖点了一根烟,冲张皓天也递了递。张皓天摆手道:“这玩意绝对不碰,怕死。”

张霖“嗨”了一声,细数了抽烟的诸多好处,见张皓天不大乐意,便轻轻掐了烟,还是收回烟盒里,说等出去了再接着抽。张皓天还是头一遭见到有人掐了烟还揣回去的,自己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心里又重看了张霖一层——就看他为自己掐烟这一件事,就知道这人的心是温热的。

两个人许久没见,话题不免还是围绕着从前的故事展开。他们兄弟九人,解小儿便一同追逐戏闹的确不假,但私底下总还是有各自比较要好的小团体,比如英明、张皓天和王翔三人之间就比和其他人更亲厚些,而张霖以前最亲近的是他们同一个门洞里的老大和老二。老大吕梁怯懦害羞,老二严刚常年带病,因此这二人虽然都较张霖为长,但遇事却都情愿听他吩咐。

张皓天问起了吕梁的事。

张霖喝了口酒,说:“都死了,还说啥呀。”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把刚才掐了的烟又拿出来,费了好大的劲重新点上,讲起了吕梁生病的事情。

“老大真是苦命的人,真的。家里也不宽裕。我少说小时候还过过两天好日子,他呢?从小没买过新玩具没添过新衣服,好不容易长大了长大了,家里一群病鬼都指着他以后能出息一点,让他们家能过得舒坦些……你也知道,他妈有肾炎一直拖着,老爷子是个肺痨鬼,他爹还有心脏病,谁想得到他能死在这一大家子前头呢?”

张皓天听着有些难过,只好说:“死生有命,祸福难料,这上头谁也说不准的。”

“他生病那会儿大院里住着的都给他家捐了钱,老三家里给了不少,我把我那辆小摩托也给卖了,赔血本了……”张霖说得眼眶泛红,拿手揪了揪鼻子。

“所以啊,我真是觉得,”张霖叹了口气,“人吧,越苦命的人就越苦命,什么都苦,越好命的人就越好命,什么都好!你看看你和老三,再看看我们几个……说实话,我真是打心眼里羡慕你俩!“

张皓天被他说得有些窘,举起杯子和他碰了碰,说:“别这么说,都是哥们,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开口就是了。”

张霖这时已灌了两瓶酒下去,肚子里的苦水一倒便无法收拾,他把手捂在脑门上,摇着头,说:“你就说我们家,我爸给我娶过来的那个后妈,诶哟……那就是个婊子!成天跟外头说我不是好东西,问她要钱,就好像我真图他们家什么似的!我还问她要钱?我身上要是有一分钱是她给的我这日子也用不着过得这么着急啊!”

张皓天看着张霖越说越激动,赶忙又是倒酒又是夹菜的,搜肠刮肚地寻摸一些说起来可能让他开心的话。皓天反复搜刮了几遍,实在是没有从英明和王翔那里听过他的半句好话,只好陪着笑问道:“听说你外头有一帮小哥们儿玩得挺好的?”

张霖怔了怔,苦笑了一声:“你就直说吧,不就是大家都听那个婊子的话,说我混帮派,混黑社会么?你当我愿意啊?别人那么说,你老六也跟着那么说么?小时候那起孙子炸猫,是不是我带着你,咱们俩去教训他们的?院子里但凡有只小猫小狗的挨饿受冻,哪回我不是从自己嘴上省下来喂它们?什么搀瞎子扶老太婆的,这年头你除了看见我还看见谁他妈犯那个傻逼啊!”

“是啊是啊,”张皓天笑着说:“你虽然能打架,但是从来不欺负人,以前我们这帮人都是你护着呢。要说你去混黑的,我也不信。”

张霖无奈地摇了摇头:“我一来确实也是没钱,有一段时间我爸在外地,连饭都吃不饱!二来也都是为了兄弟,人家平时挺照顾你,到了摆事的时候,用得着你的时候,你能不去么?可是后来看着,这帮人还真没什么好东西。弄女人,搞窑子,堵中学生,截老太太,你说这都是人干的事么?”

“那就别干了呗!要是生活上真有什么问题,别说是借,就是问兄弟要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有我一口粥喝,还能没你的饭吃么?”张皓天话说得很义气。

张霖非常激动,他盯着张皓天看了半晌,点了点头,拿着酒瓶的手有些发抖,说:“为了你今天的这句话,我姓张的可以把命搭上!老六,你也姓张,我吹一个,你随意!”

张皓天听老四说话已经有些醉意,有些语无伦次的。他看着张霖骨嘟骨嘟地把一瓶酒都喝了,笑着瞅了瞅自己的酒瓶,心下有些犯难,但看着兄弟的情面,还是皱了皱眉,一仰脖把大半瓶啤酒都喝下去了。

这么一家伙就把他给喝多了,见着谁都傻笑,满嘴胡说八道的,把张霖逗得不行。他这么多年没见到的这个老六,如今既比他高也比他沉,一路上抗得张霖东倒西歪的,费了大劲才把他送到了英明府上。张皓天倒还有三分清醒,悄悄地告诉张霖别吵着阿姨,看见他这副模样要不高兴的,然后便蹑手蹑脚地开了门,一阵风似的(酒风)飘进英明房里睡觉了。

张皓天在这边和张霖称兄道弟跟古惑仔似的,英明那厢却正是一片风花雪月下的情意绵绵。

话说英明和陈晨今天约会,两人去了植物园。

京城的植物园依西山而建,论规模气势在全国是无二的。但眼下的京城已有了萧索的景象,前些时候香山上壮观的金山红海,如今只剩了一半。他们脚下,清澈的小河正从开始泛黄的草地中流过,在高高矮矮的地势上时而形成不大不小的瀑布——也算不上是瀑布,不过上下翻腾着些水花,向四面挥洒着略带凉意的玲珑声响罢了。天色大好。阳光明媚得像是专为他俩今天的出行定造的,透过枝头上北风起前栖息的最后一排黄叶,洒在地上。那诗上说的,“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无非就是这样了。

英明此行,打定主意要做成两件事,一是要让陈晨尽快走出这次期中考试的阴影,二是要在言语上打消他近来心里存着的忐忑——英明知道陈晨最近对张皓天醋得厉害,一时怕自己跑了,一时怕自己恼了——要不是因为这些七上八下的小心思,他的成绩不至于掉得这么快!

英明这两年多来也零零碎碎地也知道了不少陈晨家里的事:他的父亲(貌似是市政府那个处级单位的主事)在学历、门第这一类为禄蠹所钟爱的字眼上是最在意不过的。英明还记得在高一第一次家长会上陈父对英波前倨后恭的样子——那分明是个小人模样。从高二以后,陈晨家里就不大让他周末出来玩了,唯独英明偶尔一约还能成功,原因就在于陈父愿意让自己的儿子多和像英明这样的官家子弟接触,从而给今后的事业预先铺设人脉。好几次他俩在外面幽会,陈晨还接到了他父亲的电话,说要让英明说话,以证实他确实是和部长公子出去玩了,而不是假托英明之名去和那些平头百姓的孩子瞎混。

陈晨这样一个聪明灵秀的孩子,长年在他父亲的淫威之下仍能出淤泥而不染,依然心底坦荡气质脱俗(否则断没有只靠好看而能打动英明的道理),也真是个奇迹了。英明深知,陈晨长在这种家庭,心里存下压力不是自己这样的孩子所能臆测。要是他真的到那一天没有考好,指不定他那个被纱帽和铜钱埋了心肝的老爹又要做出什么事情、说出什么话来,让他伤心呢!再说,就算没有这样的爹,高考到底还是决定人生走向的一件大事,那是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应该去耽误的。陈晨并不像英明或张皓天,家里有的是钱、权能在他们落第的时候替他们寻个好去处;他若是在那独木桥上翻下水去,谁能救他!眼看着他所在乎的人正被自己所累,英明如何能够不在心里暗暗地替陈晨着急!

不过,英明虽每每为陈晨捏着汗,可平时却从没露出过规劝的话头来。人往往是这样的,若知道了别人有心要劝他,就一定不愿意听;若让他想起人人都来劝自己,自己必是不好的,反倒要愈加灰心。这都是英家久经战阵、做惯了思想工作的两代革命家传授给英明的道理。因此,英明向来不愿郑重其事地劝人,还是得耐心等着时机到了,自己再从旁点拨,那人若是能劝的,自然了悟;若是不能劝,旁人再怎么样用力也是无济于事了。

这一路上他二人走在蓝天白云地下,心情都很好,英明也只是跟着陈晨插科打诨耍贫嘴,逗他开心。

他们从樱桃沟上山,每碰见一个岔路,便朝着人少的那一边走,这么爬了一个小时,竟走进了一片树林,枝叶之繁茂足以遮天蔽日。林中有条土路,不大易走,弯弯绕绕地往山上盘旋。好在今天两人都穿了登山鞋,比起那砖石铺就的正经“山路”,反而觉得这样更有趣味,于是不顾斯路通往何方,只管往前走了。

陈晨一脚踏在一块山石上,足足地伸了个懒腰,深深地吸了口气,叹道:“上什么学,考什么功名,出来做大官挣大钱又如何?只要咱们天天都能这样,此生就无憾了。”

英明笑道:“依你,咱们很该搬大山沟子里去,只一个月打一趟飞的去沃尔玛买足了粮食就行。”

陈晨道:“沃尔玛都不必,我养猪,你放羊,再种两亩麦子水稻,何等自在!快找地图来,咱们选选那个大山沟子适合的。”

英明说:“这有个问题。山里的野大姑娘们一看见我这样的,还不皆作万马奔腾状向我冲来以求一夜之欢?你可要保护我啊。”

陈晨笑道:“保护你?只怕你那个时候还嫌我破车挡好道呢吧?”

英明也笑:“你还别说。我现在想,山里人的品味与城里人迥异,可能还真就不喜欢我这小跑,喜欢您这破车。听说山里的妹子都是性情中人,看上了哪个就直接扒了裤子拣个野地去‘合’了,您可小心着别把车‘把’晃悠下来。”

陈晨说:“我的车‘把’只要能不时地上点‘油’,再进‘车间’保养保养,平时受点摧残就受点摧残,主要还是担心您老人家。长得细皮嫩肉的,回让人贩子看见给拐了去,我上哪儿哭去呀我!”

两人一路说笑贫嘴,不觉已在树林里走出很远,极目四顾,林中哪还有一个人影。他俩于是更加肆无忌惮,在树林子里就着斜阳搂腰对嘴儿起来——这已是下午三四点的光景,再不往回走,天就要黑了。两人抱了一会儿,便分开了,手牵着手往山下走。正走着,陈晨像是想起了件事,仿佛觉得不大好说,有些欲言又止的。

英明察觉他有些异状,问:“怎么了?”

陈晨犹豫了一下,又干笑了一声,想要把自己的话掩饰地玩笑一些:“我说,你们家那个张皓天准备赖到啥时候啊?也不能老这么白吃白住地耗着吧?”

“白吃白住怎么了?那是我弟。”英明听了这话,心里顿时有了七分不快,也忘了自己本就是为辩解而来的,连声气都有些硬了,说:“他要是真赖,我也就真不赶了,由着他挨我床上住一辈子,你能怎么着?”

“你看看你,我就是拿话试探你一把!这么急赤白脸地护着,怨不得连‘白球摁’的巴掌都敢扇!”陈晨说得直犯酸水。

英明心中自觉刚才这话说得过了,赶紧笑着在他脸上拧了一把,说:“这一笔一笔帐都记着呢哈?等把我吃得定定的了,再一块跟我算是不是?想算现在也能算啊,我都是你的人了。怨只怨我,遇人不淑,如今奴待要后悔,只怕晚矣……”

陈晨这么听着,就象在心口上放了热水袋一般,浑身地受用。

英明跟他胳肢来胳肢去调笑了一会儿,拉起他的双手,说:“摊平了。”

陈晨乖乖地把手摊开,英明双手响亮地拍在他的手心上,随即拉住,往自己身边紧了紧。他看着陈晨的眼睛,说:“张皓天在我心里就和亲弟弟一样,你老说我和他怎么怎么样,我听着就跟乱伦似的,别扭。而且你要给我信任啊,我既然把你泡到手了,就不会扔下你不管。只要你不变心,我不会先变心的。”

英明正色道:“只剩半年了,千万别再为我的事多心。你现在唯一的任务就是好好学习,复习高考。北中200多名要考京华,机会虽然不小,但是挺悬。对于我来说不管你考到哪儿都是一样的,都不会让我少喜欢你一点,但这是你自己的前程,我希望你好,知道么?”

陈晨认真地点了点头。

英明见这话说得已有八分入港,便赶紧趁热打铁,继续说:“这个社会的许多偏见,对活在金字塔底层的人是更加残酷的。我们两个如果真的想有未来,真的想认真在一起,就一定要做这个社会的强者,成为制定标准的人而不是被标准制定的人。有钱有势不仅仅是一个功利的概念,你必须承认大多数的理想都要建立在这个基础上。如果我们现在开始好好地努力,以后我们会过得,会有资格过得,很幸福的!”

陈晨都听傻了,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心底无比地畅亮,生活从没有像今天这样看起来这般美好。

“我会努力的!我会努力的!”陈晨紧紧地抓着英明的手,兴奋地嗓子都有些失控,“我们以后会很幸福很幸福的!”

陈晨亲热地抱着英明,来回地摇晃着,摇晃着,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仿佛两人就要立在当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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