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明十分不满,说道:“我就不同意你这种一概而论的说法。人猪八戒能吃,猪八戒怎么不做饭呀,人动物园那大象也能吃,大象怎么不做饭呀……”
张皓天笑道:“我说的那是‘会吃’,不是‘能吃’。再说,你不能老拿自己跟畜生比啊,这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也不是这么个比法吧?”
“我刚想说你能吃你怎么不做饭呢,你还自己往枪口上撞!”英明哈哈大笑,捏了粒米粘张皓天头上了。
家里没人,晚上他俩睡觉说话也不嘀嘀咕咕的了,干脆点着电灯说亮话,一顿胡侃。
俩人商量着元旦该怎么庆祝,英明说不如找个地方看日出吧,张皓天问去哪儿看,英明想了半天,说估计日出太早他起不来,干脆除夕那天将就看看日落,反正也差不多。张皓天被逗得直笑,说世界上有这么将就的么?要真想看日出,不如就来个大动静的,上泰山上看去。
英明还真从没想过这一辙,经这么一提醒,也来了兴趣,又是小孩儿心性,立时便在床头研究起行军方案来。
张皓天正和英明说得起劲儿,突然想起一个事,便安静了下来,支支吾吾地问英明:“那……就咱俩去么?还要不要叫老五、陈晨哥他们?”
英明被他问住了。他其实压根也没想起陈晨和王翔,这会儿被张皓天提了个醒,心里倒内疚了起来。他放任自己对皓天的爱意漫无边际地生长,到了这一刻,就像湖里的水葫芦,已经盖满了湖面,因此断去了湖中其他小鱼小虾的生机。他只是不愿去想,他到底是该打捞水葫芦,还是该放了湖里的鱼虾,让他们另寻生路,尽管他知道,迟早有一天他必须得做个决定。但是,现在,让他忐忑的只有一件事——张皓天问这话,到底是想和我单独去的意思,还是不想呢?
英明犹豫了一阵,说道:“还是别叫他们了。陈晨得赶紧安下心来复习了,可别再招他。王翔也没法随时掏出几百块钱来跟咱们出去玩,他又是个从来不爱占别人便宜的人,到时候反而尴尬,还是咱自己去吧。”
张皓天听了此话,原先微蹙的眉头都开了,赶紧提高音量却毫无逻辑地附和道:“是啊是啊,而且听说爬夜山挺危险的,咱们两个人好互相留神,四个人去,容易分散注意力!”
就这么着,英明和张皓天心安理得地决定了,只他们两个,共赴泰山顶上浪漫的旅程。
第二天已是29号。一放学,两人便分头行动起来,英明去买火车票,张皓天上网订酒店查地图,两个人都兴奋得手心冒汗。准备旅行往往是件比旅行本身更有乐趣的事情,这是经过英明从小到大几十次春秋游、夏令营验证过的规律。
英明拿着车票往家走的时候,在心里梳理了一下本次行程的主要及时间节点:他定了31号周六下午2点的火车票,当日晚7、8点间抵达泰安,下榻于一号称“五星级”的酒店——吃住不愁,这就是兄弟家里开了一集团的好处了,夜里12点开始爬山,次日看完日出下山赴宾馆小睡,起床后游览泰安风光,顺便买2号的车票,第二天一早启程回京。
很妥!英明对自己的规划能力暗自满意,心里一高兴,把今天上午发生的一点小尴尬也抛在脑后了。
那是上午头两节数学课结束后的课间大休息。陈晨一如往常,晃晃悠悠地走到英明身边,坐在他的书桌上。英明当时正想着泰山的事出神,突然见到陈晨现身,后背上突然一阵发麻激出一片汗珠。
“元旦咱们上哪儿玩去呀?”陈晨问。
英明一时语噎,咽了口唾沫,镇静了一下正要开始慌乱的心情,编了个谎说:“我爸妈都去江东了,让我放了假就过去会合呢,恐怕这次没法一块玩了。”
陈晨有些失望,但还是理解地笑了笑,说:“没事,那等你回来吧,新年总该庆祝一下。”
英明抿了抿嘴唇,他内疚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地做这个动作,说:“要不明天放了学,你来我家,我做饭给你们吃。”
陈晨咧着嘴傻笑了三秒,把嘴唇贴到英明的耳边,轻声说:“那咱们早点走吧。”
英明直觉得脸上发烫,也不知道是因为害臊还是惭愧,他在陈晨腿上拍了拍,也附耳轻声说:“明天下午是语文英语,哪儿走得了啊,再说张皓天还在呢。别着急啊,以后有的是时间呢。”
英明见陈晨低头不语,知道他是不高兴了,心里愈加愧疚,于是又附到陈晨的耳朵上,说:“咱明天放学,快着点往家走,要是到家的时候没人,我先伺候伺候你,算是补偿新年不能一块过,行吧!”
陈晨这才又高兴了起来,在英明脸上捏了一把,回自己座位去了。英明却越发沉默,一个人在座位上靠着,一言不发,谁也不理。人心是一件多么不可预测的事啊。这个帅气的、哪里都找不出缺点的男孩,一个月前还让他脸红心跳,转眼竟已变成了他心头的负担。爱的时候,任他掠夺自己的身体也甘愿予取予求,不爱的时候,就连一句言不由衷的话也不愿多说。
可是,他对他,还有责任。他把他带进这个世界,已是罪过,他不能再在备考的关键时刻拖陈晨的后腿。他一定要用最好的演技来掩饰自己的心虚。一切,都得等到高考以后……
他不是没有想过,张皓天可能并不会像陈晨那样接受自己,可能会拒绝自己,把自己的心打碎一地——但即使是那样,他也无法再若无其事地投回陈晨的怀抱了。他已经数度欺骗了他,以后还会继续欺骗下去,他永远忘不了这份属于自己、应有的羞愧。
英明一边胡乱想着,两条腿已经自觉地把他带到了家门口。张皓天应该已经回来了。他按了一下门铃,脚步声随即从门的另一边响起。
糟了!还没想好该怎么跟他说明天请陈晨来吃饭的事!英明又一阵头皮发麻。自从他明白地察觉到了自己对张皓天的感情,英明已经数度在两个男生面前举止失措。他强烈地厌恶这个感觉。虽然他未曾真的和张皓天有过越界之举,但他的心早已背叛了陈晨;而且,如果性幻想和打手枪作数的话,他的肉体也早就背叛了那个人。
英明悲剧地发现,谎言习惯性地伴随着他每一次在陈晨和张皓天面前提到彼此。被掩饰的情绪和被修饰的故事充斥着每一段陈述,让他甚至不再热爱自己一向擅长的语言表达工作。
门开了,门后的笑脸真诚得刺眼。他报以一个微笑,走了进去,冲来人晃了晃手中的车票。皓天兴奋地抢过车票,翻来覆去地在手中仔细把玩。
“新空调软座快速,北京至泰山。”张皓天一字一句地念道。
英明把车票从张皓天手里抽了回来,夹进钱包,说:“赶紧收我这儿,让你玩一会儿又不知道扔哪儿去了。”
张皓天美滋滋地笑着,问:“哥,咱们今儿吃啥?”
“吃……”英明决定借着这个机会把明天请陈晨回家里吃饭的事儿解释一下,“哦,对了,我请了陈晨……和王翔明天来家里吃饭,算是一块庆祝下新年。”
他话到口边,临时又把王翔的名字加了进去。为什么呢?这个下意识的临场发挥连英明都还没来得及想清楚原因,但其实很好解释——他不想让张皓天觉得自己心里还爱着别人,他想把这顿饭的性质从“请男友吃饭”转变成“请朋友吃饭”。
英明不禁要再一次感叹人心的复杂。就在不久之前,他还因为张皓天无条件地接受了自己和陈晨的关系而感动,如今却只希望自己从未告诉过他。可是,人也真是简单的动物,这种种复杂只有一个原因——现在,他爱的不是同一个人了。
人之所以复杂,是因为人能够思考,分析利弊,权衡得失。但是,爱不是反复考虑的产物,人的复杂在爱的面前毫无用武之地。爱,很简单。我,爱,他。句号。没有因为,没有所以。如果一定要给爱找一个莫须有的理由,也许,那就是缘分,注定如此。
张皓天听了英明所说,脸上的表情毫无变化,仍旧笑嘻嘻地点了点头。英明把书包放下,一边往厨房走,一边不安地瞟了他一眼,希望能确定他没有因此而感到不快。他走进了厨房,赶紧掏出手机给王翔发了条短信,请他明天来家里吃饭,王翔不出所料兴高采烈地答应了。
英明一手拿着围裙,一手拿着手机,站在厨房里发了好一会儿呆。这顿黔驴技穷的饭,原本是为了补偿陈晨,哄他高兴的;可如今却为了另一个男孩彻底地变了味。陈晨现在得和情敌张皓天以及陌生人王翔一块吃这顿“年夜饭”了——不知他嘴里和心里的滋味会是如何。
英明仰天而叹。这游戏太复杂。他玩不来了。还有半年,过了高考,把一切都结束吧,不管能不能和张皓天有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