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故人来 上——逆旅主人
逆旅主人  发于:2013年11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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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是我啊。”陈海麟笑了笑,张皓天并没有从他的笑声中听出什么尴尬。

“不怕你不信。”陈海麟在离车站还有几步的地方停住了脚,“你知道么?酒吧我其实一共就心血来潮去过那么一次,而且我去的时候就觉得会碰上你。”

张皓天一脸不可置信的神情,刚想反驳陈海麟荒诞不经的发言,却被陈海麟拿话拦住了。

“那天出门之前,我爸爸跟我说:‘你今天要碰到个运势旺盛的大人物。’我问爸爸:‘哪个大人物?’我爸爸说:‘等你见到了,自然就知道。’”陈海麟说得眉飞色舞,表情显得十分真诚。

张皓天心想,此人若不是个谎话精,便是真有点疯。他勉强笑着答话道:“你看看,就是你爸这后一句害人,非让你认错了人不是!我哪儿能是大人物啊……还运势旺盛……我这是走路都能翻沟里的运势。”

陈海麟很肯定地摇了摇头,说:“我爸爸既然说了,就不会错,我也认不错的。”

张皓天也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十分无奈,说:“那你还躲着‘大人物’。我第一天上学的时候,就在这路车上,你分明是看见我了。”

陈海麟答道:“我没在躲‘你’。”

张皓天已然认定陈海麟的脑筋有些秀逗,只是看着远方苦笑,并没有听出陈海麟的重音是放在“你”上。

陈海麟已经搭上111路走了,张皓天还呆呆地坐在公交站台冰凉的钢板椅上,回想刚才这段诡异的对话。陈海麟说,在他们酒吧相遇的哪一天,他爸还告诉过他,那天他要碰到的那个“大人物”,现有一桩公案在身上,风波之所及,身边之人无可幸免。

公案?风波?身边之人?

张皓天晃了晃脑袋,出了口气,只把它当做疯言疯语,任由它随着一阵南风吹到爪哇国去了。

英明从陈晨家里出来的时候腿还在打软,屁股也火辣辣的。

他和陈晨刚刚进行了一次很不熟练的交合。陈晨举着他的两条腿,汗流浃背地捣持了半个多小时才修成正果。英明并没有感受到激情小说里写的那种被人抽插的快感,反而让泪水几度险些夺眶而出。那种对排泄反应的高度模拟把他折腾得面颊发热,头脑发昏,冷汗直流。

可他必须承认,陈晨每次俯下身来索吻的温柔,都让他如此甘愿地予取予求。如果真有快感,那是一种付出的幸福。当陈晨精尽力竭,倒在他怀里的时候,英明觉得无比满足,庆幸自己方才忍住了生理的不快,没有打断他的进行。

陈晨如往常一样走在他的左侧,送他出小区到街面上打车。陈晨每隔十五秒就会歪过头来甜甜地看他,嘴角都像挂着蜜,仿佛刚从糖罐子里爬出来似的。

“老看啥呀你?”英明看见陈晨脸上的笑容,就和方才结束时从距离自己鼻尖不过五厘米处绽放的笑容一模一样,不禁得有些羞怯。

他常年在别人面前装得一副潇洒来去欢场老手意气方遒指点河山的模样,在那可以焚灭一切理性和伪装的热情炙烤下,竟如此轻易地便冰消雪融。

“看你啊。”陈晨仍是一脸幸福的傻笑。

“呿~”英明装作不以为然,可嘴角的笑容仍然毫不留情地出卖了他的快乐。

英明坐上了车。他从后车窗往外看,一直看到他再也看不到时,陈晨一直站在道别的地方,朝他挥手。

这时手机响了。他打开,看见陈晨发来的短信:“明,我永远都记得这一天。”

他不是“会”永远记住这一天,也不是“要”永远记住这一天。

他“永远都记得这一天”。完成时。

啊……原来干那件事,就是这样的啊……英明咬了咬嘴唇。

在过去的半天里发生的这一切对他来说太过剧烈,就像一道道闪电挟带着瓢泼的雨水痛快得落在久旱的大地上。有一股气在他的胸膛间不停地膨胀,不停地膨胀,不停地膨胀……他不想,也无法,再一个人或者享受、或者忍耐,这一切了。他想把这一切,和一个人分享。那个人是谁呢?

这答案就像床上的枕头一样,太容易寻找。除了他之外,英明不会再想到另一个人。人的情感真是无法解释的。为什么在这样的一个时刻,竟然是那个人占据了他心室里的大部分空间?为什么这个重逢才不过几个月的小子这么轻易地就攻破了他几年也未被人攻破的心防?让英明自己解释这个问题太过困难。如果真要细细地考虑,他会觉得自己对不起他的爱人,也对不起他曾经爱过的人,因为他们都在各自的领域里认为自己是和他最亲密的人。

英明下了出租车,进了大院,一溜小跑地回到家里。他下定决心要告诉那个人,趁着自己这个小小的决心还没有冷却之前。他开了门,喊他的名字:“耗子!”

没人应答。

他走进卧室,也毫无他的踪影。他把书包放下,又在家里徒然地转了几圈,这才想起来——张皓天今天晚上去刘宇家住了。

英明呆呆地在饮水机旁站着。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竟如此失望,以至于让他觉得自己好像从没有这样失望过。他都有点迷糊了,不知道是发生了那样的事,让他想要跟张皓天分享;还是为了跟张皓天分享,他才去做了那样的事。

英明一时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只好“咕嘟”“咕嘟”地喝下一大杯水去,换了睡衣裤,爬到了自己床上躺着。他侧过身来,看着旁边的枕头。他真希望那个人这时就在身边。

如果他在,一定会把那双水汪汪的小眼睛瞪得大大的,不可置信地听他把自己的故事讲完。那之后呢?他会像一个路人一样judge我么?对我评头论足另眼相看?还是叫唤着以后要跟我分房睡?不可能。为什么?对他我就有这点把握。

他早就说过的,哪怕就是我为非作歹,杀人放火,他也是我的好兄弟。

英明翻过身来,把头埋在枕头里,竟然哭了。

他很瞧不起自己。也是一个小爷们了,被人上了一次就哭哭啼啼得跟个娘们似的。可他眼下的感情充沛得犹如洪水决堤,刹那间就可以冲溃他的尊严,他的假装,他长期以来在别人面前苦心经营的成熟、自信和不在乎。

英明放任自己大哭了一场,直到听见李金淑开门的声音,才赶紧躲进浴室拿水冲掉脸上的泪渍。他看着镜中的脸,眼睛肿得像个一对杏儿,神思恍惚——我这是哭啥呢?

张皓天那里并不知道英明正无端得痛哭流涕,这会儿和王翔、刘宇在华大的游泳池里中游击水、浪遏飞舟。

张皓天游到了岸,转过身来半倚着池壁,吁吁直喘。两秒以后,一个脑袋从他左边“哗”得冲出水面,又两秒,另一个脑袋从他右边“哗”得冲出水面。他左边的是王翔,正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抹去脸上的水滴;右边的是刘宇,泳帽都已经偏到一边,嘴里嘟嘟囔囔地抱怨旁边有个大妞蹬了他小腿肚子一下,妨碍了他充分发挥本领。

“你丫每次都游得最慢!哪儿有那么些个借口。”王翔冲刘宇泼了一脸水。

刘宇也回泼了他一把,说:“本来就是!上次我没带泳帽,头发的阻力太大;上上次是拿错了泳裤了,太小,老扯着那儿使不上劲儿;再上次有个胖子在我旁边往反方向游蝶泳,那个浪啊……”

张皓天夹在中间平白地被泼了两回水,这会儿伸胳膊绕过两人脖颈把他们紧紧地搂到自己身边,小声说:“我跟你们说啊,你俩都是……”

“哗”地一声——话没说完,张皓天冷不防已经把俩人的头猛地摁进水里,又趁着他俩连咳嗽带喷嚏地抹鼻涕擦眼泪的时候,一蹬池壁,轻巧地走了,一边游还不忘说:“大~白~痴!”

那天晚上,张皓天在被知耻而后勇的刘宇王翔逮捕以后,被从岸边高高地抛起,砸进水里,溅起满池洁白的浪花,也同时激起满池泳客眼中的熊熊怒火——于是三个人一齐被早就在一旁大呼小喝的救生员赶出了泳池。嗨,这些男孩儿!

晚饭是王翔坚持请的客——当然是拿他老爷子给办的饭卡。王翔是与张皓天最相亲厚的朋友们的一个代表,他们共同的特点就是仿佛从未记得张皓天的家里富甲一方的事实,或者至少是从没有因为这个而有哪一次觉得就应该让张皓天当个冤大头。因为世界上有这样的一些人在,才让张皓天真正变得比任何人都富有。

吃过晚饭,三个男孩儿在华大的园子里随便遛哒。王翔和刘宇的主要工作就是评论过往的女生,更准确地说——王翔是在评论女生,而刘宇则是在扮演考古学家的角色。才走了半个小时,他已经确认了一只霸王龙、两只闪电兽龙、和四只迅猛龙。

“这些货都是活化石!这里就是一个活化石博物馆!”刘宇愤愤地骂道:“专家为什么还要去挖呢?就算好几年挖出来一两只,拼装也很困难。这边多好,满地走着跟走地鸡似的,随便抓一只研究,岂不比那土里的骨架子强!”

张皓天和王翔在一旁听得直乐,附和道:“是呀是呀,刘专家你还不快下手。我看那边的那只走得还挺婀娜呢。”

“我呸!”刘宇啐了一口,说:“人家婀娜,主要婀娜在形态上,曲线玲珑,那叫婀娜——这算什么?屁股都连到脚后跟了,还娜呢,就是娜成股大麻花也没用啊!”

不管是多么平凡乃至粗鄙的话,但凡从刘宇嘴上说出来,就带了一种引人发噱的魔力。张皓天笑得直揉肚子,把一只胳膊架到刘宇的肩膀上,感叹道:“我说,你就不能有一时半会儿别那么搞笑!”

刘宇很坚定地转过头来,缓缓地吐出两个字:“不——能——”

三人一行有说有笑漫无目的地随意走着,眼看着四周已经灯火渐稀,行人也少了。

“我们走了好半天,都没见着岔路,这条道是到哪儿去的呀?”王翔有些疑惑。

“这一路都是上坡,我估计咱们是要上山了。”刘宇答道。

“怎么这大学里还有山么?”张皓天问。

“兄弟,这儿连活化石都有,山有什么稀奇?”刘宇说。

王翔从旁搭话道:“山不在高,有‘龙’则灵。”

刘宇大笑,和王翔击了一掌,称赞道:“哥们儿!说得好!”

张皓天看他们闹腾得欢,自己也笑个不住,不觉得又往里走了好深一截。

“得,光听你们闹了。真没路了不是!”张皓天停下脚步。身后,是他们走过的最后一截平道;身前,是蜿蜒向上石板铺就的山路。路灯也到此为止了,前面黑黢黢的,让人有些寒意。

刘宇摸了摸胳膊上的鸡皮疙瘩,问:“走么?”

三个男孩儿两两对看了一眼,不约而同地说:“走!”

三个人才刚往上走了一小会儿,刘宇就拉住张皓天的袖子,“嘻嘻”地一笑,说:“葛格~人家冷冷,我们牵着手手一起走好不好嘛~”

“诶哟喂,”张皓天叹了一声,作势要脱衣服:“你摸摸我身上这鸡皮疙。摸摸!都快掉下来了!”

“你丫别没事儿老这么恶心成不成!还是‘手手’呢,俩毛爪子跟猩猩似的。”王翔也在一旁帮腔。

刘宇毫不在乎,翻了个白眼儿,说:“你就是嫉妒耗子和我牢不可破的革命情感。耗子,咱甭理他!”说着话又一股糖似的粘到张皓天身上。

“我嫉妒你?你跟张皓天好,能好过我去啊?能好过英明去啊?我们那是从小割指头喝鸡血对天起誓恨不同年同月同日生甘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的兄弟,什么时候有你事儿了?”王翔一边反驳,也一边过来勾着张皓天另半拉胳膊。

刘宇抓着王翔话里的小尾巴,说:“你割自己的指头,喝的是鸡血啊?那敢情你是……”

张皓天在一旁笑着听他俩斗嘴,也不发言,只是小心地拿脚打探着四周的地势,拖着两个男孩往山上爬。天实在是黑极了,黑透了,黑到了人的骨髓里。除了脚下的感觉,他们几乎不知道眼前看的是什么。那两个男孩儿可能也嗅到了一点危险的气息,于是停下了打闹,三个人手拉着手,王翔走在前面,张皓天走在中间,刘宇走在最后,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山上挪。

少年作伴从不怕黑。大人互相传染怯懦,而小孩则给予彼此勇气。张皓天只是遗憾英明并不在这里,如果他牵着的是那人的手,天知地知心知那会多么不同。

王翔小时候在哥儿几个里就是最有肩膀的一个。老四张林老六张皓天都是比较愿出头能挑事的主,但真等出褶子了,有大人出面威胁要略施小惩的时候,王翔总是第一个出来顶的。一来是因为他从小就知道“侠”、“义”二字,二来也是因为他并不很怕家长,吃打挨骂了以后也就是起来拍拍屁股一笑了之。如此淡定的小孩,确实颇不多见。

今天有他在前面开道,张皓天觉得颇安心,一边循着王翔的足迹往山上走,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

“我说正经的,这学校里怎么还能有座山呢?”张皓天想起了刚才的话茬,于是又问。

王翔答道:“华大的未央山、长乐亭,跟京大的广明湖、无际寺可是齐名的呀,你居然没听过?”

张皓天听了,觉着像是在哪儿听过,可仔细一想,却又真的从未有机会从谁那儿听说过这几个名字。

王翔又接着说:“我们家老爷子退休前不是这儿的职工么?听他老人家说,华大和京大本来都是一个园子,属于前朝哪个贵族的府邸。”

“我天!什么贵族,家里能有座山有座湖的还!耗子,连你们家都未必能赶上吧?”刘宇在后面嚷嚷道。

张皓天笑了笑,也说:“别说家里有山河湖海了,光有座庙这一项,已经够不寻常了。亭子倒也罢了。”

“可不是。”王翔说:“可见这家在前朝也是一家之下,万家之上的望族。”

王翔又说:“还有,按京大华大老教工的说法,京大老园子里的无际寺可是灵呢!据说也是‘有求必应’的。如今没有和尚了,也没人烧香,可听说一进院子就是异香扑鼻;庙里又有尊铜佛,听说多少年不擦洗,也照样光泽如新的。你说稀奇不稀奇?”

“稀奇,稀奇!”刘宇赞叹道:“还不快找《科学探索》栏目来拍一下。这可足够拍上中下三集了吧?”

“别!”张皓天说:“让他们来探索,非探索到沟里去不成。保不齐又有砖家论证出来,异香其实是从寺旁边的厕所传出来的。”

张皓天又说:“我是觉得,人有个迷信也好,总比什么都不信的好。哪怕是假的,也许都能给不少人安慰呢?”

“老六说的有理。”王翔赞成地说:“你看那街上走的大叔大妈,心里有点信仰的,就是别人跟他问个路,那态度都不一样。”

刘宇颇不以为然,“呲”了一声,说:“你又从哪个眼里钻进大叔大妈的五脏六腑里去了?看得这么真着。陈海麟还信佛呢,我怎么没看出他除了比一般人妩媚了百分之二百五之外,有啥态度不一样?”

张皓天吃惊道:“陈海麟也信佛的么?我只觉得他平时神叨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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