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缺忙接过银子,两指一用力,掰下一小块来,“你给好好儿捏,这块儿碎的就给你老啦。”
那老儿老眼见了白银子,大喜过望,却又谨慎,抓起银子狠咬了一口,见是真的,便施展平生手艺,果然捏了两个漂漂亮亮的面人出来,一边还夸着:“两位公子端的是生得好看!小老儿捏了一辈子面人儿,别说真人,便是画儿上的人物,也没两位这么俊的!”
苏小缺全不在意自己容貌,听这老儿大拍马屁,也只一笑拉倒,崇光却很是欣喜,又掰下一块银子塞给老儿,以作答谢。
苏小缺牵着崇光,崇光举着两个面人,寻到一家酒楼一头扎了进去,有银子自是好办事,眨眼功夫,在最忙的饭点儿两人已坐到二楼一间雅座里了。
雅座一面临窗,与大堂用三面屏风隔开,倒是闹中取静。
点了几样精致菜肴,又点一壶酒,看这家酒楼招牌点心正是乌梅糕和蟹黄酥,苏小缺嘴馋,也就各点一份尝尝。
菜未至,小酒先到,苏小缺自斟自饮,崇光却不忙着喝酒,只顾把手里两个面人翻来覆去地折腾,已把两个面人捏做了一堆五颜六色的软面,揉了又揉,待完全融为一团,这才递给苏小缺,求道:“捏成一个人吧……”
苏小缺随手接过,看了看窗外,一只初生的乳燕正穿过柳梢,小小的翅膀虽略显稚嫩,身姿却是自在。
他一双手本是天下至宝,无所不会,方才看那老儿捏面人,早已记在心里,哪消盏茶时间,手中已出现一只鸟雀,红翎黑眸,黄足蓝翅,身形小巧,一双羽翼却是丰满修长,作振翅之形。
崇光默默将鸟雀放于掌心,仔细端详良久,展颜笑了,却道:“好饿!”
此时菜肴已上了大半,两人边吃边喝,苏小缺有说有笑,崇光乐不可支,离了七星湖,两人似乎与寻常少年一般无二的简单快活。
待上了一盘醋鱼,崇光知苏小缺专爱吃些活肉,便把鱼鳍鱼尾鱼眼睛先这么一划,拨出来给他,自己把两片鱼肚子吃了个干净。
酒菜用得差不离,堂倌儿也就上了乌梅糕和蟹黄酥,并一壶茉莉香茶。
苏小缺拈起一块儿糕,只听屏风外传来一个异常熟悉的声音,这声音清脆如掰开一只蜜瓜,正是自己年少绮梦里曾出现过的:“师哥,我不累。”
一男子声音道:“不累也得乖乖坐着,你现在可不是一个人,都快当娘啦,好歹小心着些。”
筷子上的乌梅糕无声无息地掉落盘里,苏小缺回过脸去,透过屏风的缝隙,见到了厉四海。
虽只是一个背影,苏小缺已然有恍若隔世之感。
厉四海不似少女时候,只爱粉黄烟紫银红等娇俏颜色,而是穿了一身宝石蓝的衣裙,亮丽中平添几分稳重雅致,从后看去,腰肢稍粗,显是怀有身孕。
苏小缺怔怔地看着,只听罗如山一句句皆是悉心关爱,厉四海一句句都是幸福满足,一时只呆住了,竟浑然忘了身处何地,心中五味陈杂,酸甜苦辣,最后却只剩了若有所憾的一声叹息与凝在脸上的一个微笑。
崇光见他出神,顺着视线一瞧,见一个白脸汉子,也不见得有多英俊,又一个更是大肚婆娘,心中奇怪,推了推苏小缺,轻声问道:“就这俩?能把你的魂儿都勾了去啦?”
苏小缺转过头,道:“这女子是我师姐,如今嫁得如意郎君,我心里替她高兴,还记得她年纪小的时候,一时有些感慨罢了。”
崇光得知那俩不是什么男狐狸女狐狸,也就释然一笑,苏小缺见他那副醋样既小气又有趣,不禁故意道:“我以前很喜欢这个小师姐来着。”
崇光登时不爽,脸扭向窗口不做声。
那边厉四海却说道:“怎么没有乌梅糕啦?上次来我吃着挺香,这回怎么就没了?”
堂倌儿打招呼道:“实在对不住,今儿中午人多,这糕点也卖完了,蟹黄酥倒还有,夫人要不要尝尝?”
厉四海很是失望,道:“算了,那个油腻腻的不爱吃,再上壶酽茶。”
苏小缺听了,吩咐崇光:“你去把他们请过来,就说白鹿山故人相邀。”
崇光眼珠子转了转,起身去了,走到厉四海身边,清了清嗓子,欠身道:“这位夫人,我夫君请二位进去一叙。”
厉四海、罗如山见他分明是个艳丽少年,却又口口声声“我夫君”,对视一眼,已明白这人定是男扮女装,当下罗如山问道:“敢问姑娘夫君是何人?为何这般盛情?”
崇光不耐烦道:“我夫君就是我夫君了,他说和这位夫人是白鹿山故交,我劝你们最好还是跟我去,否则惹得我生气,可没什么好果子吃。”
苏小缺在里面只听得苦笑不迭,罗如山却是涵养甚好,不与这年轻“姑娘”计较,厉四海也是好奇,两人当真跟着崇光绕进了屏风。
苏小缺笑嘻嘻地冲厉四海举了举杯,厉四海杏眼圆睁,啊的一声惊呼,罗如山却沉下脸来。
苏小缺热情万分,“小师姐坐!罗大侠你也坐,千万别拘着,兄弟如今有钱了,这顿饭自是我来做东。”
罗如山尚有几分踌躇,厉四海已落座急问道:“小缺!你怎么在这里?去年听说你死了,我……”说到此处,眼圈儿红了。
崇光见罗如山兀自站着,冷哼一声,“你生得像个男人,气度还不及这位兔子牙的小师姐,我要杀你易如反掌,何必巴巴地请你来坐下喝茶?”
罗如山生性敦厚,本不擅与邪魔外道打交道,闻言愣了一愣,也就依言坐下。
苏小缺道:“我可没死,倒害小师姐担心了。”
听他一声正正经经的小师姐,厉四海终是放了心,含泪笑道:“你如今好不好?可不在赤尊峰了吧?看你好端端地活着,我心里欢喜……”
苏小缺岔开话题:“我如今好得很,你就别管啦。”看了一眼厉四海的肚子,问道“五个月了?”
厉四海脸儿一红,点了点头。
苏小缺看向罗如山,道:“恭喜你了,我帮小师姐诊诊脉,可不可以?”
罗如山在那年武林大会上被苏小缺一顿羞辱差点轻生,此刻仇人相见,本该眼红着拔出刀来砍他娘的,但一则事过境迁,苏小缺被逐出丐帮,自己也已退隐江湖;二来他本人也不甚记仇,正如厉四海所说,原是个人品端方的厚道人;三是如今自己与厉四海已然结成鸳盟,他既是厉四海的小师弟,说不得也只能另眼相待,当下只略点了点头。
厉四海将手放上桌子,轻轻提了提衣袖,露出一段雪白丰满的腕子,苏小缺伸出两指,搭在腕脉上悉心诊看。
罗如山一旁见他悬在厉四海腕上的两根手指莹润剔透,毫无瑕疵,似上好的羊脂白玉雕成,竟把厉四海白嫩的肌肤衬得有了几分驳杂粗糙、黯淡无光,莫名的心头一寒,只觉苏小缺两年不见,比之当年回龙山比武时,更美得多了几分诡异邪气。
片刻苏小缺收回手指,笑道:“胎像很是稳妥……小师姐和罗大侠喜欢男娃娃还是女娃娃?”
厉四海奇道:“你还有能断男女的本事?”
苏小缺夹了块乌梅糕,递给厉四海,却看着罗如山的神色笑而不答,罗如山只顾脉脉凝视着妻子,更无一丝紧张,道:“都好,都是我和四海的骨肉。”
苏小缺笑着点头,“小师姐,如今我可真服了你的眼光,罗大侠武功不怎么样,人也不见得聪明……”
罗如山听了只无奈地笑,苏小缺话锋一转:“但你嫁给他,却是最好不过,他是真心待你,你这一世,更不必担心他会骗你负你。”
说罢叹道:“小师姐,我真替你高兴。”
厉四海嚼着乌梅糕,听他这一叹,一口乌梅糕堵在心口下不去,一颗心酸酸涩涩。
看着她眼里流露出温柔怜悯的神色,苏小缺却嘻嘻一笑,“一胎双生,一龙一凤,儿女双全了。”
罗如山一怔,随即大喜,握着厉四海的手,急急道:“当真吗?”
苏小缺不悦道:“我的医术,全江湖也就只比程家人略逊一筹,看个男女,雕虫小技而已。”
见他夫妻二人执手相望,欢悦无限,突然之间,只觉自己与常人的幸福喜乐格格不入,一旁崇光悄悄挨过来,拉着他的手,肌肤一触,苏小缺发现两人的手心都有同样的冷意,生平第一次,开始不再觉得这偌大天地有趣有味,内心深处竟异常渴望回到七星湖去。
当下也不迟疑,起身留下一锭银子,道:“小师姐,就此别过。”
崇光与他心意互通之余,更是觉得这夫妻恩爱生儿育女的家常幸福极其刺眼,忙抢先出了雅座。
厉四海不想两年不见,苏小缺竟说走就走,不禁愕然,正待相留,苏小缺已走到屏风处,却回头笑着叮嘱道:“有孕之人切忌酽茶,对血行不利,小师姐以后莫要再饮为好。”
和崇光走出酒楼,苏小缺忍不住回头仰望,见厉四海一张俏脸果然探出窗外,映着明亮灿烂的日光,熠熠生辉的温暖。
厉四海眨了眨杏核眼,少了娇俏,多了温柔和煦,冲苏小缺轻轻挥了挥手。
苏小缺默默凝望着她,心知这次分别,只怕是永不再见了,年少时的亲密无间,却同途而殊归,自己从此江湖浪急,只望厉四海能一生平安。
第五十九章
一路上虽繁华依旧,崇光却已提不起兴致,忍不住问道:“咱们什么时候回七星湖?”
苏小缺想了想,道:“现在就启程回去。”
崇光大喜,也不顾身处闹市,踮起脚尖就在苏小缺脸上啃了一口。
路人大惊,纷纷侧目,见是一双明珠玉璧似的少年,有的以为崇光女扮男装,不禁暗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有些个风月子弟龙阳老手,便以为这俩也是同道中人了。
一时一条街道倒有大半数的眼光尽皆聚于两人身上。
崇光纵然是不谙世事没羞没臊,苏小缺也是本性不羁不畏人言,看也就看了,议论也无所谓,只要不上来找碴儿,两人只顾人畜无害的继续溜达。
这盛世无饥馁,却也须耕织忙,走出一条街,围观侧目的人群也就散了大半各回各家各忙各事,偏生有一队院中子弟,出身便是宅眷多为掌月兔,舍人总作缩头龟,闲得蛋疼看得心痒,紧跟不辍之余,口中更是诸般花色滔滔不绝,竟一直跟到了江边。
苏小缺什么难听话不曾听过?这些个淫词浪语屁眼里祭出的货色也只当鸡鸣鸭叫,过耳即忘。
崇光虽在七星湖多年,却不曾听过这般世俗村言,只觉得聒噪嘈杂,大是打扰自己和苏小缺这一路赏玩,一心盘算着待到江边荒僻处,直接让这几个下流货色去水晶宫勾搭龙子龙孙去。
到得江边渡口,有个浮浪子弟指着崇光的屁股笑道:“瞧瞧这绝色孩子的屁股,圆溜溜的,像是操得熟惯了。”
这句话崇光听得明白,霎时一双猫眼里腾腾杀气,苏小缺暗叫不好,生怕他当真对那些个猪不嚼狗不啃的兔崽子龟儿子下杀手,需知这几块料虽厚颜无耻,却不通武功,虽口舌造业,却也不曾当真作恶,就这么杀了也于心不忍。放眼一看七星湖的船只离岸尚远,想了一想,也不唤黄吟冲移船就岸,一手揽着崇光的腰,笑道:“让你见识见识天下第一的轻功!”
说着腾身直起,衣衫猎猎,崇光只觉耳畔生风,苏小缺一口气未尽,两人四足已立在船舷。
那几个无赖眼睁睁瞧了一出白日飞仙,精虫上了脑,也不知道害怕,只越发的目眩神迷,大声鼓噪,只恨不是在戏台下,抓了满手的铜钱碎银,偏是丢不上船去捧美人的场。
崇光火冒三丈,知苏小缺不愿自己杀人,顺手从一个七星湖弟子腰间拔出长柄刀,拽上一个铁锚,上上下下前七后八一顿砍,将好好一个铁锚剁成了饺子馅儿,剁完了,举刀冲那几个流氓比了一比,龇了龇白牙,那几个终于知晓这两位原不是飞仙而是恶鬼,大骇之下方才一哄而散。
苏小缺瞧得好笑,吩咐开船,正待进舱,突听岸上有人喊道:“小缺!小缺!”
声音又是惊喜又是紧张,苏小缺乍闻此声,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忙回头看时,见岸上那男子春衫轻软,容貌英俊,腰间系着一把黄金吞口、黑鲨皮鞘的宝刀,不是唐一野却又是谁?
唐一野见他回过头来,喜不自胜,大声道:“小缺!果然是你!我可找到你了……你要去哪里?”
他内力浑厚,再加上心情激动,这一扬声,那声浪伴着江涛滚滚而来,如春雷如海啸,只震得苏小缺心也抖了魂也飞了,不喜反惊,只不敢见他不想见他,一手掐着黄吟冲的胳膊,一迭连声地惊呼:“快开船!快开船!”
黄吟冲见他脸色骤变,那怜香惜玉的一颗色心不禁蠢蠢欲动,忙吩咐起锚,一边顺势就要在苏小缺背上拍上一拍,聊表忠心。
不想唐一野是个行动更胜心动之人,见他们要开船,也不多话,噌的旱地拔葱,空中如鹰隼般,直扑向船只。
黄吟冲勃然大怒,心想这还了得?道爷还不曾死呢,哪里轮得到你这小白脸欺负少主?
当下也是一个旱地拔葱,拂尘出手,半空中江面上跟唐一野对扑。
苏小缺也不知怎的,一看唐一野那双纯净透亮一如幼时的眸子,就心虚得厉害。只想着自己邪也好坏也罢,陪沈墨钩日夜淫戏也好,和崇光诸般狎昵也罢,一切种种,都只烂在七星湖,绝不想有半分被唐一野知晓,因此一见唐一野扑来,只惊吓慌乱,七窍心肝只剩一窍,更没了半分主意,忙忙地推一把崇光,道:“你也去拦着他!”
崇光轻功稀松平常,刚想说对不住少主我扑不过去,身子一轻,已被苏小缺就地抡起,腾云驾雾,却是屁股冲着唐一野飞去。
半空中崇光气得几欲吐血,心想就算我用后庭采纳精气,可屁股还没练到能抵挡刀剑的地步吧?
那边电光石火间,黄吟冲已与唐一野拆了七招不分胜负,但黄吟冲一口真气已泄,直往水面坠去,唐一野太一心经却能运转自如,虽尚未到生生不息的境界,但是前力未尽后力已至,身形不坠,箭矢般直射船舷。
哪知此刻崇光一个丰润挺翘的臀部凭空飞来,正正地拦截在唐一野的前路。
唐一野天狼刀总不好意思直奔着人家屁股砍去,何况这少年还是从苏小缺的身边飞来?说不得只能强提一口真气,空中稍转,想绕过这么个香艳的武器再行登船。
只不过这口真气一提,身形转折时已是强弩之末。
苏小缺见他不折不挠,心中大急,拽过桅杆上的绳索,一手拉着绳头,双足一点,轻轻松松已飞至那一团糟的三人之中,左足一勾,将黄吟冲借势挑起,一手挽着崇光的腰肢,右足一个兔子蹬鹰,踹向唐一野。
这一招既快且巧,一个照面,黄吟冲已掠回船头,苏小缺一拉绳索,抱着崇光飘然落到船舷,唐一野却在苏小缺一蹬之力下,一口真气告罄,只得落回岸上。
这几式兔起鹘落,待唐一野调匀气息,七星湖的船已顺风开出。
唐一野怔怔立在岸边,眨着眼看着轻舟远去,再见不到苏小缺的身影,却是无法赶上。
船上苏小缺惊魂乍定,崇光甚是好奇,“少主,这小子是谁?武功还不错的样子,瞧着对咱们也没什么恶意……他认识你么?”
黄吟冲笑道:“刚才那小子可不是一般人物,正道武林这两年风头最劲的便是他唐一野了……武功还真是不错,跟道爷不相上下。”
打量了一眼苏小缺的脸色,见他只顾着发愣,续道:“说起来,还是咱们少主的师兄,只这般急扯白脸地扑过来,的确叫人有些个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