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上中六前，老师跟他谈论未来规划，以确定将来选课的方向。他得知将要跟老师分开，开始感到不安。他向老师表示，不希望跟他分开，想继续选他的课。老师却告诉他，不要感情用事，好好想清楚未来的方向，这个决定会影响他的一生，不该如此轻率等等。

事实上，当时他的确没什么规划，未来对他来说仍是一片模糊，他一心只想继续待在老师身边，其他什么也不想。老师的出发点是为他好，他理智上也明白，只是感情上无法接受。他一想到即将跟老师分开，就痛不欲生，而老师一点也没察觉他的痛苦。

他觉得如果见不到老师，他一定会死，他无法想像见不到他的日子。但离别是早晚的事，他只能等待命运的判决，像等待押赴刑场的犯人般无能为力。有一天他终于受不了，决定自行了断，于是他来到红砖大楼的顶楼，爬上围墙。

之后就像他告诉过我的一样，老师突然出现救了他一命，还跟他作了约定，要他答应他好好活着。

老师如何知道他要自杀不得而知，至少证明了他非常关心他。主角深受感动，忍不住向他透露了自己的爱意，虽然没有表明对象，但明眼人都知道是谁。然而老师只是告诉他，他还年轻，以后还会遇到很多人，这些人当中一定有爱他的人，也会有他爱的人，如果有一天，他遇到和他相爱的人，那么就可以忘了现在这个让他痛苦的人。

这次他听进去了，遵守约定好好过日子，虽然偶尔还是会想不开，但都只是一时的情绪。上了大学后他没再见过老师，只偶尔通个信，报告自己的近况。老师会跟他分享家庭生活，让他看看自己孩子的照片，或他家养的狗、他种的花等等。

主角开始谈恋爱，在人海中漂流。然后他回到台湾，开始新的生活。故事最后主角告诉老师：「我觉得您是对的，思念像毒瘾一样是可以戒掉的，漫长又痛苦的勒戒过程结束了。然而，我只是从一个地狱跳到另一个地狱。」

故事到此结束，后记只有一行字「仅以此文悼念我逝去的青春」。

我望着那行字发愣，企图捕捉更多的讯息。他已经戒掉对老师的思念了吗？跳入另一个地狱，代表他仍未解脱？最重要的是，这和我有关吗？

我关掉电脑，爬上床，在黑暗的房间里躺着，反覆思量那篇小说。突然间我好像明白了什么，像一个死结突然被打开。

重点不是那篇小说跟我有没有关系，而是他把这篇小说送给我，这代表他想跟过去做个了断，跟我开始新的人生。让我感到不安的，是最后那句话，很有可能代表他仍处在痛苦之中，毕竟地狱这个字眼怎样也不会有什么正面的含意。

虽然那天我们没能一起过圣诞夜，但他为什么不在纸条上告诉我这件事，而是在出差回来后才告诉我呢？当时我被情欲冲昏头，把这件事抛到脑后了，如果我早点看见这篇文章，事情是否就不会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

然而现在后悔也无济于事，我决定明天去找他，把话说清楚，说我爱的人是他，我愿意跟他过一辈子。

隔天一早我马上打电话给他，响了很久都没人接，我又打了几通，还是相同的情况。我期待他看到未接来电后能回电给我，但等了一整天都没等到。我宁愿希望他是因为工作忙碌不便接电话，但最后不得不猜测，他是不想接我的电话。

我不死心，下班后直接来到他家，我拿出钥匙，很顺利地进入他家，就这么等着，等他回来。然而等到了深夜他还是没回来，我猜他也许去喝酒，但隔天还要上班，不可能这么晚还没回来。

那次他直到天亮都不见人影，上班时间到了，我拖着睡眠不足的疲惫身躯，离开他家去公司。

我想这次是真的伤到他的心了，但没想到他做得这么绝，电话不接，连家都不回，直接搞失踪。

但没见到他我是不会安宁的，我打了通电话去他的公司，电话转接到总经理的办公室。Alex接了电话，我问他有没有看到怀青，他说怀青出差，下个星期才会回来，还问我是不是有急事。

「不算急事……不过很重要，」我支支吾吾道，「那他回来后我再打给他好了，谢谢。」

我匆匆挂掉电话，心中感叹上天捉弄人，偏偏在这么重要的时刻出差。我算准他回来的时间，打算到时再跟他连络。

过了心神不宁的一周后，我再次跟他连络，但这次他的手机变成关机，我有不好的预感，趁着午休时间来到他家。

我打开他家的门，当场愣住，里面已经人去楼空，家具仍完好地摆在那，但看得出来，里面的人已经搬走了，整间屋子空荡荡的，当下我彷佛听得见自己不安的心跳声。

第三十四章

我走进屋里，环视这个几乎要被我视为家的地方，现在却陌生得可怕。冰箱是空的，厨房里没有任何东西。衣橱里只剩几支衣架，书桌上空无一物，书柜里的书都不见了，所有跟他有关的东西都不见了。

那个地方我一刻也待不下，我离开到楼下，找上管理员，询问关于他的消息。管理员说他几天前就搬走了，那间房子现在出租中，还问我是不是要看房子。

我向他道谢后，立刻奔往怀青的公司，心中满是怒火。

来到办公大楼，我趁管理员不注意时从一旁的楼梯溜上去，心中暗自庆幸那家公司在五楼，不必爬太多楼梯。

我推开玻璃门，告诉总机小姐说我要找总经理，总机小姐一脸疑惑，这很正常，因为我事先没有告知任何人，像个抢匪般直接闯进来。

「你是哪位？总经理正在开会，你有跟他约……等一下！你不能进去！」

我没等她说完，不顾背后她的呼喊，直接往里面跑，一边跑还一边喊着「总经理在哪？」这一闯似乎造成不小的混乱，公司里的职员议论纷纷，周遭不断射来异样的眼光。

过没多久，我看见Alex从一间会议室里走出来，脸上挂着嘲讽的笑容。我冲上前去抓住他的衣领，却被他一把推开。

「请你放尊重一点，擅自闯进公司我可以不跟你计较，但是如果你动粗，我绝对会把你撵出去。」他冷漠道，「好了，现在到我的办公室来，有什么话慢慢说。」说罢他转身往办公室走，我只能像条小狗般默默跟在他身后。

而这一切都被公司的员工看在眼里，我彷佛可以读出那些人此时此刻的心思，有围观看好戏的，有同情的，有不屑的，等等。但我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跟压在我心头的事比起来，那些路人根本不算什么。

办公室的门关上后，Alex请我到一旁的沙发上坐一下，然后打电话给秘书，说会议暂停一下，他很快会过去。

挂上电话后，他对我说：「说吧，找我有什么事？」

「你别装蒜了，」我愤怒道，「他根本没有出差对吧？事实上，他前几天人还在这里！你为什么要骗我？」

「不是我要骗你，是他要我这么说的。」他好奇地看着我道：「你们到底怎么搞的，为什么他要躲你？」

「……我们之间有些误会，我一直想找机会跟他解释，但是一直连络不到他。」我的头很痛，「那你告诉我，他现在在那里？」

「他调到香港去了，」Alex说，「是他要求调过去的，当时我一头雾水，现在大概知道原因了。」

「他说要调，你就把他调过去，完全不问原因？」

「香港的分公司缺人，我早就想把他调过去，现在他自己想去是最好不过了，我怎么可能拒绝？」他笑道。

「你……」我气得牙痒痒，却无法反驳，「好吧，那我去香港找他。」知道他人在哪就好办了，我就不信会遇不到他。

「你还不明白吗？他不想见你。」Alex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带着一点同情。「否则也不会不告而别，甚至坚持要离开台湾。」

我没有说话，原本的愤怒渐渐转为沮丧。

「他提出调职的要求时我问过他，如果我用更高的薪水请他当特助，他是否愿意留在台湾？他竟然拒绝了。」Alex面无表情道，「他因为你拒绝了我两次，虽然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但我看得出来，他十分在乎你。为了你这个小鬼……算了，你们之间的事我不想管。」

Alex很快就请我出去，回去开会了。

走出办公大楼后，我没有马上回到公司，即使已经翘班两个多小时。我已经无心在工作上了，像个游魂般在街上晃荡，经过一座小公园时才停下来，找一张椅子坐下。

我发现手机里有十几通未接来电，全都是同事打来的，包括琇青。我没有回电话，过没多久手机再次响起，我充耳不闻，任它响了又停、响了又停。

如果不是亲眼看见那间空了的屋子，我恐怕不会相信，他是真的离开了。而且是用不告而别的方式，让我连挽回的机会都没有。有好长一段时间我的脑子处于空白状态，附近明明人车吵杂，对我来说却像另一个世界般遥远。

最让我痛苦的，是他不想见我，我宁愿他提出分手，也不愿他用这种方式折磨我。他对我的爱始终是扑朔迷离，我以为抓住了，但打开掌心仍是空的。

手机再次响起，是琇青打来的，我望着来电显示，犹豫着要不要接。离开工作岗位势必会给其他同事带来困扰，但以我当时的状态，即使回到工作岗位，恐怕也是行尸走肉，没准给他们带来更多困扰。

我想干脆请假算了，请假后马上回家休息，收拾混乱的情绪。打定主意后我按下通话键，准备请琇青帮我请假。

当我接起时电话的另一头已经挂断了，我正准备回拨时，耳边却传来熟悉的声音。

「终于找到你了……」

我往声音的方向望去，琇青从一旁的人行步道上走来，神情满是担忧，「为什么不接电话？」她走到我面前，盯着我问。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我好奇地望着她，对于她的出现十分意外，但又有种莫名的感动。

「这几天你一直魂不守舍的，我想你可能出来散散心，就从市区里的公园开始找。」她说，「没想到真让我找到了，你一直不接手机，大家都很担心，后来我就跟阿强借机车出来找你。」

「抱歉让你们担心了，没错我只是出来散散心，」我说，「但我今天不回公司了，你可以帮我请假吗？」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有点疲倦想休息一下。」

「真的是这样吗？以前不管加班加到多晚，你都不曾喊累，甚至为了赶进度留在公司过夜……但是最近你常常恍神，看起来很憔悴，这绝不是以前的你，小明，有什么烦恼可以说出来，也许大家可以帮忙解决……」

我望着她，脑中随即闪过一个念头，也许这是一个脱离苦海的好机会，我已经到达极限了。

「谢谢你这么关心我，我的确是有烦恼，但不是工作上的。」我说，「你赶着回公司吗？能不能再陪我一下？」

她没有拒绝，默默地在我身旁坐下，「当然……我们是朋友嘛，那你可以告诉我，什么事让你如此烦恼吗？」她问。

「我女朋友……他离开我了。不告而别，就在几天前。」

「怎么会这样？你们吵架了吗？」琇青惊讶道。

「我们是有一点误会，但我还来不及跟他解释，他就离开了。这几天我很慌，拼命想办法连络他……」

「结果呢？有连络到吗？」

「没有，但我从他的公司得知，他转调到香港去了，事前完全没告知，还和上司联合起来隐瞒我。」

「她没跟你提分手吗？」

「没有，所以我才觉得恐慌，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他不想见我，又不给个交代，我一个人胡思乱想，也想不出什么结果。」

「也许她只是想冷静一下，暂时转移注意力在工作上，过一段时间就会回来。她应该是很在意你的，否则早就跟你分手了不是吗？」琇青说。

「我不知道，我已经不知道该相信什么了。我曾经以为只要有心，就可以克服一切阻碍，但现在看来我似乎高估了自己。」我说，「我看不透他，从来就不曾真正了解他，最近我常想，当初一头栽进来，究竟是对还是错？」

「没人在一开始就知道对错，更何况这种事又没有对错，」琇青疑惑道，「为什么你要这么说呢？难道你一开始就没有信心吗？」

「……可以这么说。」

「为什么没有信心？父母反对你们交往吗？」

「不是……」我迟疑了一下说，「是我们两人之间的问题，一言难尽，但最近我常有预感，这次是真的完了。」

「我不懂……」琇青皱眉道，「我不是当事人，无法想像你的心情，但我不认为事情没有转圜的馀地。」

「那你认为，我该怎么做才好？」

「等她回来，好好跟她沟通。」琇青起身，「我必须回公司了，我会帮你请假，就说你身体不舒服可以吧？」

「嗯，那就拜托你了，路上小心。」

我向她挥手说再见，但是当琇青转身离开时，我在一股冲动下抓住了她的手。我感觉到她的身子僵了一下，她背对着我，没有说话，也没有把手抽开。

「不管我做什么决定，你都会支持我吧？」我问。

「当然……当然……」她的声音很轻，我看不见她的表情，但似乎可以感觉到语气中的一丝无奈。「小明，你要快点振作，我想看你快乐的样子，不管遇到什么困难，我们都一起努力。」

「谢谢，琇青……我……」我依然抓着她的手，像在汪洋大海中抓住一根浮木，「真的很高兴，能遇见你。」

她转过身来看着我，表情有点复杂，「可惜我们相遇的时间不对，在这种情况下相遇……我觉得非常遗憾。」她意有所指道，我知道她的意思。

「不，我不这么认为，」我用恳求的眼神望着她，「再给我一点时间好不好，我十分确定，你是那个对的人。」

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后，笑道：「你不是说，哪天去嘉义玩时要请我当导游吗？」

「是啊。」

「那找一天我们一起去。」

「好，我很期待那一天。」

第三十五章

我仍不断地向Alex打听怀青的消息，但得到的答案都是「无可奉告」。我想是怀青不愿跟我连络，但我们并没有分手，我仍是他名义上的男友，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逃避我，如果只想冷静一段时间，大可不必这么做。

难道他真的对我厌烦到这个地步，连以往的坚持都舍弃，就这么离开了家乡，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直接一点告诉我，说我对你厌烦了、你不要再来找我，那我再怎么伤心，也只能黯然离去。

这件事不断地在我心中缭绕，有个声音告诉我，他并不是对我感到厌烦，而是有其他理由。我想知道那个理由，否则我的心无法得到安宁。

我拜托Alex帮我传话，请他给我机会好好跟他谈，两人作个了断。

「到底要我说几次，他不想跟你联络，你这么急着找他，到底是想见他，还是想找他谈分手，好跟新对象在一起？」Alex尖锐地问道。

「……当然不是！」他的问题让我有点愤怒，没想到自己竟被他看得如此卑劣。「你什么都不懂，就不要胡乱揣测，我没必要跟你解译这么多，以后我也不会再求你，只希望你帮我这一次，让我跟他好好谈，这件事很重要，拜托你了。」我按奈怒火，低声下气请求他。

「好吧，我会帮你问他，但是他答不答应是另一回事，到时候你可别再来烦我。」Alex说。

「不会的，你放心。」

后来他告诉我，李怀青仍不愿跟我连络，「他说暂时不要见面比较好，就这样。」Alex说。

「暂时是多久？」

「不知道，他这一去至少要两三年才能回来，也可能不会再回来。他现在肩负着拓展公司海外业务的责任，不是想回来就可以回来。」

我像泄了气的皮球，最后只能拜托Alex，请他在怀青回来时通知我。他答应了，此后我不再缠着他，抱着怀青有一天会回来的希望，一天又一天地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