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想想,他离开父亲时,只有十岁,和你们差不多,若是你们也十五年不见自己的父亲,是否和他一样心焦?”常建又观察了一下这几个小孩的面色表情,也知道离他们不远的那几个佯样织网的老妪正在侧耳倾听他们的一字一句。
不料那中间有一个少年眼泪夺眶而出,道:“我们三个,早已经没有父亲了,他们被那些盗寇杀了!我们长大了定要给他们复仇。”
常建与一众少年无不愕然,他们早已经料定这个岛上经历过无数次残酷的战争,满目苍夷,却不想真正直面这些疮孔,内心仍然无法淡定。而赵刃锋这些牛家村的遗孤不由也想到自己的身世,一见这群孩子正在抱头痛哭,也不由潸然泪下。
常建摸摸那些孩童的头,软语安慰道:“你们的父亲是世上最伟大的人,他们是为了保护你们牺牲的,个个都是英雄好汉。只是不知道我这朋友的父亲,是否还活着……”听了这话,众孩童止住伤心,都抬起头来看常建,见他继续说道:“对了,打听一下,你们岛上可有姓燕的一个家族?”
旁边织网的老头儿终于忍不住插嘴道:“叫燕什么?”
常建道:“这岛上还有多少姓燕的家族吗?十五年前京城里发生了一件大事,那个燕家便全族被流放到这岛上,像这样的燕家,应该不多吧!”
老头儿虽然老了,眼睛却依然精光四射,依然道:“那又是哪个?报个名字,我们这些老人儿怕都是认识的,也好带路。”
常建笑道:“就是那燕飞渡燕大人。”
老头儿目光柔和了起来,但也遮盖不住激动的情绪,忙起身过来道:“燕飞渡大人,我们都识得,你朋友果真是他的亲儿?”
钟凤舞急了,上前揪着老儿的袖子道:“那还有假,这世上有乱认亲爹的吗?再说燕夫人也一同乘船来的,人就在船舱。”
老头儿将信将疑,道:“那你朋友叫什么名?”
常建道:“他叫燕卓,今年二十五。当年他们燕家只有他与娘亲留在京师,其余尽数发配到这里,是也不是?”
老头儿终是信了,忙和其余几个人窃窃私语了一番,自有人跑腿报信去,这下子围堵的民众渐渐明了真相,始褪去敌意。
常建心道:“料想这燕飞渡在这岛上也有些威信,人缘不错,否则还真有可能兵戎相见。这个岛屿事关海防大事,若是此番处理得妥当,渐消了外患,整顿起来,这片土地才可安心发展。”
话说这轩辕不卓一家的相聚也颇为感人。有人带了信,把那燕飞渡叫了过来,三人终于相见,但隔了十五年,一切都如沧海桑田般巨变。
昔日天真的燕卓,已经长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而且还做了北海郡的节度使,昔日花容月貌的双儿,已经变得半痴半傻,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抱着那口箱子。
变化最大的还是燕飞渡,当年那个潇洒英伟的汉子,已经早衰得叫人认不出。若不是细细辨认,真和这岛上其它的渔民农夫一样,黧黑的脸上爬满了皱纹与疤痕,而且腿还少了一只,只是一只粗壮的木桩接在膝盖以下,勉强代替行走。
轩辕不卓像有缩水到了十岁那年,如一个稚儿一样,扑倒在父亲怀里,号啕大哭起来,看得常三他们面面相觑,校长一向强势的形象今日全面崩塌。
“爹,你的腿怎么了,这只怎么成了木腿?”轩辕不卓这只巨型大肉团扑到这有些精瘦的老头怀里,把人震退了几步,又兼他有个义肢,差点屁股着地,坐到地上。
燕飞渡也泪光闪闪,抚着卓某的头,道:“还不是和那帮贼寇作战留下的,不碍事。最少还有命在,这辈子还能再见我孩儿夫人,死而无愧矣!”
常建与一众少年本来强忍着感动,崩着脸在旁边扮坚强,不料下面的一幕却让人再也装不了英雄好汉。
只见那从来不说话,只是垂头做针线活的燕夫人突然抬起眼,看了这父子好一会儿,抱着那口大箱子,艰难地挪动着步子,走到燕飞渡旁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默默地把这箱子交给他。
轩辕不卓好奇地抢着打开那口箱子。
——那箱子里满满当当都是崭新的手工鞋,有拖鞋、单布鞋、棉鞋、靴子,用上好的不料或皮料,针脚细密,纹绣巧夺天工、做工精湛,真让人叹为观止。
这满满上百双鞋,春夏秋冬四季皆备,做的只有一个尺码——燕飞渡的尺码。
轩辕不卓一看这箱子,哭得更凶。燕飞渡再也止不住老泪纵横,握着那沉默女人的手道:“双儿,难为你做了这么多鞋给我,辛苦你了。只可惜现在我却只穿得着一只脚的,白白浪费了另一只。”
这下子,常三等一干少年都唏嘘不已,人人动容。
常建悄悄地走到外面,不想再看这些悲欢离合,更不想在众人面前流泪。
修罗的眼泪是鲜血一般的红,流出来自己倒不知不觉,旁人看了却着实有些骇人,还以为他眼睛怎么了。
寒冷的风吹过来,越是让他觉得自己的心比初来这世上时候暖热多了。他只是用二十年来这世上旁观一场,不想让自己太入戏,但情绪似乎再也不受控,总有一些人能牵扯到他的心绪,他觉得自己的泪点真是越来越低,人也越来越感性。
常建又望了望南方,类似牵挂的情绪在心底里蔓延开来。他突然有些想念还留在赵国的常十、白未知,还留在轩辕国的何似、十九他们,还有那个不知道在何方的欧阳光曦。
第一百零四章:再嫁
终于成功登陆迷雾岛,轩辕不卓也终于一家团聚。
常建和一帮少年可没闲着,他们四处搜集消息,大致上也了解了这岛的基本情况。
这岛比他们想象中大了许多,方圆也有几百里,大约有近万居民。要知道,这里在成为流放的专属基地以前,本有许多富饶的村镇,盛产珍珠海产,与大陆也有商船频繁往来。
许多年后,这里倭寇海盗经常光临,杀死了许多村民,村子在频繁的抢掠下也日益贫穷,刚好又暴发了一场弥漫全岛的大瘟疫,一时间,岛上出逃了许多人,这岛上剩下的只有老弱病残、无处可逃的孤儿察妇。要在这极寒之地生存下去,着实不易,但仍然还有一些人顽强地存活着。
后来不知道朝中哪个有才的,认为这布满病菌又时时被海盗侵袭的岛屿是个流放犯人的好地方,这才慢慢往里输入人口,后来渐渐也不管了,把一批犯人往这岛上一扔,就收工闪人,让他们自生自灭。
一开始对那些农人来说自是灭顶之灾,因为外有海盗、内有悍匪,几乎快要活不下去,但那些亡命之徒在这岛上东伏西窜了许多年也终于认命了——他们在有生之年是不可能逃离这个孤岛的,而那些村民穷得都要饿死了,也根本没什么被抢的了,于是奇异的事情出现了!
这帮被流放的犯人自发组成了类似山寨的管理体制,武艺最高强,最被膜拜的大英雄坐头把交椅,自称岛主,下面有十二个分舵,每个舵主下面又有三十六个领事。五年前这里就变成了三不管地带,这些英雄们一举把衙门里的人赶得个精光,再也不用缴纳沉重的赋税。
而且在倭寇海盗们入侵这岛时,担负起了保卫全岛的重任,正是有了这帮铁血好汉,他们才可以抵抗得住外贼一次又一次的进攻,让他们铩羽而归,从来也不曾占据这个岛屿。
如果说轩辕国是中原地区最崇武重英雄的国度,那么这个岛屿就是真正铁血男儿的集中营。
现在的岛主便是一位曾立下赫赫战功的吕将军,只因为轩辕胤仕的父亲那一次改朝换代时站错边、跟错人,所以被诬流放,全家一百多口成为最早一批的流放者。他本人武艺非法,治军有方,为人刚直,恰又有八九个虎豹般强健的儿子,连三五个女儿都能武刀弄棒、不让须眉,所以被拥立为这一岛之头目,燕家被流放后,也是英雄惜英雄,让燕飞渡做了这十二舵之一的舵主。
于是,这个岛的管治甚至比其它大陆都更好些,最少他们的岛主大人不会像轩辕亮一样,坐吃民脂民膏,岛主夫人和一众女儿都会下地劳作,岛主和儿子们都会出海捕鱼,与村民无异。
常建对着少年搜集来的情报点点头,赞了一句:“好一位吕将军!”
而过了不久,常建和少年们就亲自见到了吕将军本人。
岛主听说燕舵主的孩儿上岛来看望父亲大人,在府上摆了流水宴,邀请所有舵主过来贺喜。要知道这吕将军最是欣赏重义守孝之人,自然对轩辕不卓敬重了几分,至于他的官方身份,依然大不过他是燕飞渡的儿手这个头衔。
常建望了望上首的吕将军,虽已是鹤发暮年,却依然精神矍铄,壮心不已。岛上这流水宴也并非大鱼大肉,酒池肉林,只是一些时蔬山果、还有一些烹调得很香的田薯与鱼虾,甚至于没有烈酒,只有一种特殊的油茶。
吕将军的夫人也是位白发的老太婆,带着一众妇女忙前忙后,岛上妇人都长得腰圆壮硕、豪爽大方,由于长期劳作,脸都泛出健康的黑红色。她望了望常建,打趣道:“老生已经好多年不曾见过这样俊秀的公子,真真把这全岛的婆娘们都羞煞了!这些小少年们也都生得真好看!”常建尴尬地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只得讪笑了事,又去问这茶的做法。
岛主夫人解释道:“先生是怪我们岛上没有酒罢!其实我们是有酒的,但非常珍贵,只用于疗治外伤时消毒去菌时用。先生应该知晓一斤烈酒要几十斤粮食才能酿就,这岛屿本就缺衣少粮,自不能如此奢侈,所以大家一向以茶代酒,心意至便够了!而且这油茶可以风湿,化风寒,是咱们岛上的一宝,先生你也尝尝。”
常溪只饮了一口便呲着牙道:“好苦!”
杜小崩也道:“涩啊,涩得张不开嘴!”
常建听了此言,也小小泯了一口,果然又苦又涩,也不知道是哪种奇异的树汁制成的,但饮完过后口有回甘,又觉得清爽无比。于是道:“良药苦口,这世上出名的饮料,可都是苦的呢。”
“饮料?”几个少年又发现了新鲜词。
常建解释道:“嗯,在我的家乡,有几种风靡的饮料——茶、咖啡、啤酒,可这三种无一例外都是苦的哦!”
“是啊,良药苦口,这茶有治疗的功放,就是再苦也苦得有道理啊。”常七也附和道。
少年们于是都半信半疑地去尝了一尝这茶,又都苦得半眯着眼,但又忍不住再去喝一口。
正式开宴,却见有许多妇女与孩儿也上了宴席,有几个妇女还坐在首席,有的一整桌全是半大孩子,钟凤舞奇道:“这里与中原的风俗不太一样,在中原有的妇儒孩儿是不给上桌的。”
旁边一个妇女听了这话,哈哈大笑,解释道:“我们这岛却不一样,因为几十年前人丁稀薄,所以历来最重视妇女的生育,你看坐在上首的几位妈妈,便是都生了八个以上孩儿的英雄娘亲,走到哪里别人也要礼让尊重几分。那个花头巾的婆婆,生了十个儿子,六个女儿,现在孙辈已经有好几十人,连我们岛主也要尊称她一声好婆婆。”
“呃……”众少年无语。
旁边还有一个妇女看他们表情这样惊奇,还道:“这岛上妇女与孩童地位很高,因为大老爷们儿多,但光有男丁也不行,人丁兴旺这个岛才有希望。”
另一个妇人好奇地凑过来问常建:“公子,听说中原上的妇人,要三从四德,有的还要为丈夫守节,不可再嫁,是这样吗?而且一个男人总可以娶许多个女人做老婆。”
又一个妇人道:“不单这样,我听说中原有的地方,若是妇人失节,还要浸猪笼。就是拿个竹筐把女人装了,沉塘而死。”
“真是太野蛮了,倒还不如我们这里。”这是所有妇人的总结。
常建小心翼翼地问:“你们这里,妇人的地位高些,自然有不同的对待吧?”
一个妇人爽朗地笑道:“我们这里流放过来的多是男人,所以一向男多女少,寻常人家都是一夫一妻,还有许多光棍根本找不着婆娘呢!若是男人打老婆和虐待孩童的,要抓去受重罚,还要游街示众。而且说什么守节啊,我们这里,有几个妇人没有再嫁过?我这都已经是第三个丈夫了。若是都要沉塘,岂不是这迷雾岛再也没有几个女人了?”
常建和一众少年都被雷得不轻,目瞪口呆地望着那个妇人。
却见那妇人有些落寞地笑道:“我们这里常常被洗劫,海盗猖獗,战死的男人不计其数,我们也只能拖着这一大帮子女再找个男人嫁了,不然又能怎样?他活着一日我们便欢喜一日,他若是死了,我也为他痛哭一场,再又欢欢喜喜地嫁人。这个岛上,哪个女人不是如此。”
其它妇人也默默地点点头。
常建心头一酸,内心对这些粗鲁却又勇敢的乡下妇人敬重极了。她们在这片苦寒之地辛勤劳作、繁育生息。用广大的胸怀包容了这些世事不公,外敌的抢侵,用长满粗茧的双手织网、洗衣、做饭、种地、织布、抚育婴儿、帮男人擦血擦汗。
那些被流放的悍匪暴徒也大都被这些坚韧的女性所打动,由浪子变成为有担当的一家之主,这些改造并不是岛主或统领的功劳,而是这些女人的功劳。
吃完流水宴,吕老夫人便叫孙女月云带着常建一群人去临时的住处。正在吕府院内,虽然简陋,但也收拾得干干净净,门窗严实,炕也早就烧热了。
月云招呼的也颇周到,提热水给常建和少年们洗脸擦脚。常建见那月云约摸十八九岁,一身素白,似乎心事重重,后来一个多嘴的妇人告诉他们,月云是个新寡之人,嫁人不过半年多,丈夫就在上次的战斗中身亡,现在丈夫已经过世一年多了,她却依然不肯再嫁,大家都有些担心她。
常建心中又是敬佩又是怜爱,于是便有心开解她,讲了几个幽默的笑话来哄她,她终于露出些开心的神态。不肖半日,那月云便与常建混熟了,无所不聊。
到了黄昏时分,轩辕不卓和李豹等人还未归来,说是正在与几位舵主切磋武艺,正斗得好不激烈,常三这群少年也都兴致勃勃,嚷着要去观战,只有常建久未吸阳气,精神有些萎靡,只想窝在炕上打瞌睡,再怎么拉也不去,只得由他一个人守在屋里。
正迷糊间,只听月云进来,见常建一个人在屋里无精打采,以为他是无聊了,于是端来几样稀罕的小点心,还有一碗绿油油的茶汤。
那茶汤的香味嗅之奇特无比,直勾人想去饮,常建便问:“这是什么茶?”
月云笑道:“常大哥,这只有我们迷雾岛才有的,叫迷雾茶,和今天在宴席上喝的并不相同。”
“哦?这茶有什么特别?”常建心想,若是普通之物,她也不用一脸神秘,高深莫测,这东西必有古怪。
“这茶可以温血补气,滋阴健肾,消疲解乏,只有迷雾岛的山巅之上才偶有几株,非常珍稀,我也是在祖父那里偷了一株煎来,先生尝一尝罢!”
常建不疑有它,也最爱尝试新鲜的东西,于是一口气把这茶汤喝了个底朝天。直觉得这茶汤美味无比,气味奇特,异香萦绕唇舌之间,久久不散。
过了一会儿,常建觉得自己变得精神起来,本来冰凉的身子开始有些温度,于是欣欣然道:“月云姑娘果不欺我,这茶汤真妙,我现在居然不觉得乏了,而且觉得有些气力,身子也暖起来了。”
月云见常建神采奕奕、双目炯炯、脸颊绯红,越看越觉得喜欢。口里道:“是啊,常大哥,若你喜欢,我往后也可以常常煮给你喝。”
常建听她形容古怪,而且言语之间说的也很诡异,心中大叫不妙,莫非她使了什么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