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花世界 上——尼罗
尼罗  发于:2012年10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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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至瑶难得看到何殿英这样冷嘲热讽的暗暗示弱,心中对他几乎生出了怜爱:“人有人性,狼有狼性。在这世上,我只怕疯子。”

何殿英慢慢踱到了余至瑶面前,歪着脑袋瞪他:“什么意思?”

余至瑶低头在他眉心上吻了一下,轻声说道:“多谢。”

何殿英警惕的又问:“多谢什么?”

余至瑶微笑答道:“多谢你爱我。”

何殿英害冷似的笑了一声,肩头猛一哆嗦:“这叫什么屁话?”

余至瑶柔声说道:“小薄荷,你不懂。”

37.另辟蹊径

何殿英登门找到余至瑶,有求而来。

这时已经是五月末的时节,庭院之内绿树红花,夏日气息堪称浓烈。楼后的游泳池已然清洗完毕,余至瑶带着凤儿站在一旁,观看仆人拧动池壁阀门,哗啦啦的放出今夏第一池水。

何殿英溜溜达达的自己找了过来,面对着满池滔滔的大浪,他惊讶一声:“哟,这也算是一景啊!”

余至瑶在扑面的净水凉意中抬手揽住了他的肩膀:“你怎么来了?”

何殿英自顾自的继续问:“这一池子水,得多少钱?”

余至瑶答道:“两百多块吧!”

何殿英笑了一声:“好家伙!就你这么个猪腰子形的游泳池,耗费还挺大。”

此言一出,凤儿忍不住“嘎”的笑了一声。余至瑶一拍她的后背:“你也笑话我?”

凤儿捂着嘴抬头看他,眼睛已经弯成了月牙儿。

余至瑶又一挥手:“回去自己玩吧,叔叔这里有事。”

凤儿答应一声,又规规矩矩的对着何殿英一鞠躬:“何叔叔再见。”

何殿英嬉皮笑脸的对他摆了摆手:“妹妹再见!”

凤儿欢天喜地的转身跑了,觉得何叔叔也很有趣。

这回身边没了旁人,何殿英用胳膊肘一杵余至瑶的软肋:“我说,求你个事。”

余至瑶扭头凝视了他的侧影——小薄荷仿佛一直无所不能,没想到今天在自己这里,竟然也会有事相求。

“说。”他言简意赅的催促。

何殿英在滔滔水声中,眼望前方说道:“我想和金茂生讲和,你不是和那老头子有交情吗?你在中间给我牵条线,否则我无缘无故的,不好开口。”

余至瑶怔了一下,随即转向前方,在拒绝之前做了回答:“好。”

何殿英瞟了他一眼,感觉着这个“好”字来的有些迟疑勉强。

这时,余至瑶继续说道:“商会快要换届了,我想试一试。”

何殿英登时冷笑一声:“你做什么白日梦!你家老爷子到老都没当上主席,你年纪轻轻的,就动这个心思了?”

余至瑶不爱听他提起余朝政,但是也不能因为片言只语翻脸,只好耐着性子说道:“此一时彼一时,况且当年他的心思也不在这上面。我和他不一样,我想做主席。”

何殿英心里酸溜溜的,有些嫉妒:“你还没有资格吧?”

余至瑶第一次发现何殿英说话如此气人:“我知道我资格不够,所以试试而已,没抱成功的希望!”

何殿英知道他如今经营得法,那两家工厂自不必提,俱乐部和饭店也都是日进斗金,天和舞台新近装潢一番,富丽堂皇,越发勾人。何殿英感觉自己是扶植了一只老虎,刚刚当家不过三年,就抖起威风,越过自己了!

看着如今志满意得的余至瑶,谁还能想到三年前他的倒霉德行——游魂似的晃着个大个子,神情与举止都鬼祟阴森,是饱受虐待、快要变态的模样。是谁把他捞出了苦海?是自己啊!

一晃肩膀甩开余至瑶的手臂,他一张脸白的发青:“二爷,你差不多就行了!我看不得你这上蹿下跳的样子!我告诉你,王五爷身边那四大金刚可是跑了俩,当心那二位哪天回来找你报仇!老老实实在家闷声发大财得了,还他妈的当什么主席?你有那资历吗?你有那声望吗?”

余至瑶后退一步,一脚把何殿英蹬到游泳池里去了。

池畔倒扣着一只小船,船旁放着两只小桨。余至瑶弯腰抄起一根木桨,戳打着何殿英不让他上岸。何殿英站在齐腰深的浅水中,气的要死,高声怒吼:“二爷,你要疯啊?!”

余至瑶立刻反问:“我疯什么?我有那资历吗?我有那声望吗?”

何殿英看准前方,一把抓住木桨奋力向下一拽,余至瑶站立不稳,“扑通”一声也落了水。这回两人全变成了落汤鸡,气冲冲的对视片刻,然而“扑哧”一声,却又一起笑了。

“我是疯了……”余至瑶低声说道:“天气好,你又来了,我心里高兴,所以就……”

何殿英抬手一拍他的脸:“我知道你是在跟我闹着玩。笑一笑,十年少,挺好。

然后两个人一个拉扯一个,连滚带爬的上岸去了。

闹过这一场后,何殿英告辞离去。两人一团和气的分了开,随即开始各自犯起嘀咕。

余至瑶当晚就跑去了金公馆,陪着金茂生打了一宿麻将。说起商会选举的事情,金茂生也认为余至瑶可以“试一试”,就算事情不成,在理事会中混个脸熟也是好的。

何殿英独自坐在家中,想象着余至瑶如果当选商会主席,自己能够得到何等好处——不好说,他们的确是互相爱,然而又互相不信任。

何殿英甚至隐隐的后悔,后悔自己三年前不该掺和余家那些烂事。余朝政活着的时候,自己在余至瑶面前,简直就像救世主一样。那时若是把心一横下了狠手,余至瑶现在大概早被自己干老实了。

“失误。”何殿英捶胸顿足,在心中暗暗自责慨叹:“失误啊!”

一个月过去了,余至瑶并没有向金茂生转达何殿英的美意;而他自己也在选举前失去了参选资格,因为年纪不满三十,有违《商会法》之规定。

提出反对意见的几名委员,全和何殿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余至瑶知道何殿英这是要极力维持双方力量的平衡,一旦失衡,恐怕出事。不过余至瑶现在正是一帆风顺的往高处走,怎能容忍旁人拖他的后腿?

他没有去找何殿英理论,不过偷偷的使了个挑拨离间的计策,激的金茂生放出话去,从此要与小薄荷势不两立。

何殿英也没言语。如此又过了大半个月,忽有消息传出,却是说何殿英入了青帮。

何殿英的确是入了青帮,本命师是个老日本人。

这日本人名叫森园真人,年轻时是个浪人,现在老了,浪不起来,倒是变成一名温文尔雅的老者。何殿英忘了自己是怎么认识他的,反正知道他不但是个中国通,而且在中国朋友遍天下,仿佛还从事过一些特务活动。

何殿英当初想要联络金茂生,为的就是加入青帮,打起天下来能更有个依靠;金茂生那边给脸不要脸,那他索性就另攀高枝。再说论起辈分来,森园真人乃是青帮中的“通”字辈,辈分还不很低。对着他一个头磕下去,也算值得。

森园真人在日租界过着隐士生活,空有辈分,全无实力,没想到居然有人如此识货,肯拜自己为师。他挺高兴,张张罗罗的又找了几个中国的师兄弟,筹备一番之后选了个月明星稀的晚上,就在森园公馆附近的小庙里举行了仪式。

森园真人是位善解人意的老者,天明吃过早饭之后,他便给予了何殿英收徒弟的权力。何殿英孝敬了他一尊小金佛,顺带着借走了青帮诸祖师们的牌位。兴冲冲的回到家中,他先把自己那帮手下喽啰全部收成徒弟了。

从此以后,金茂生在法租界开香堂,何殿英在英租界开香堂,竟是有了对立之势,金茂生又说不出什么,因为何殿英的确真是青帮弟子。

在商会新主席的就职典礼上,余至瑶看到了意气风发的何殿英。

“风水轮流转”这句话,果然不假。余至瑶佩服了何殿英这扭转乾坤的本事——也亏他想得出来,人家拜师父都是选那有权有势的,以便得到庇护;而他反其道而行之,居然也行得通。

典礼过后又有舞会,何殿英一直用眼角余光瞄着余至瑶,这时便是快步赶了上来,低声问道:“没看见我站在那儿吗?怎么不打招呼?”

余至瑶停下脚步转向了他,面无表情的微微一躬:“何老板,你好。”

何殿英笑着一挑眉毛:“别跟我扯屁!我告诉你,你那点把戏我全知道。从今往后你给我老实一点。”

余至瑶抬起头,对着他叹了一口气。

余至瑶很不喜欢眼前这个咄咄逼人的小薄荷。小薄荷一凶恶起来,就不那么有趣可爱了。

况且何殿英的门徒一天多过一天,这也让他感到不安。双方之间的矛盾其实一直都没有得到化解,说是合作,然而根本无法合作,因为都是野心勃勃。等到何殿英把势力壮大到了一定程度,余至瑶几乎可以猜出自己的下场了。

当天晚上,余至瑶回到家中,进了哑巴的卧室。

哑巴依靠着床头半躺半坐,正在自得其乐的折纸鹤。忽见余至瑶来了,他掀开棉被就要下床,然而却被余至瑶按住了手。

“我今天在商会见到了他,忽然觉得他很讨厌!”余至瑶坐在床边,喃喃的说道:“他是我面前最大的一块绊脚石,踢也踢不开,挪也挪不走。如果换成别人,我早就——”

哑巴垂下眼帘,看着他压在自己手上的右手,感觉余至瑶好像渐渐不那么反感自己了。

余至瑶把话继续说了下去,说的心怀叵测、咬牙切齿:“我早就杀他了!”

哑巴点了点头,随即将一只小小的白色纸鹤放在了余至瑶的手背上。

余至瑶没有留意纸鹤:“可我对他总是下不去手……我简直都舍不得碰他!”

哑巴看了他一眼,忽然感觉有些不妙。

38.崩溃

上海来的货船停在三井码头,因为没能在何老板那里疏通清楚,所以满船的货物硬是卸不下来。最后船上经理也火了,调转方向开往英租界太古码头。

码头附近皆是脚行,脚行里面便是脚夫。脚行的老板不发话,货船轻则无人卸货,重则不许靠岸。太古码头的脚行老板,人称秦八爷,本来也是独当一面的人物,可是英租界如今出了何殿英和余至瑶两位后起之秀,他就日益变得没权没势,说是码头上的大把头,然而想要做到唯我独尊,也是不能够的了。

三井码头开过来的货船,照理来讲,他是不敢接的,因为中间横着何老板;可不接又不行,因为余二爷不知怎的和货船经理联系上了——船是上海易老板的船,上面装着全是印度烟土,耽搁不起。经理不是不懂规矩的人,但是经理有经理的规矩,不认何殿英那一套!

余至瑶亲自去了一趟脚行,对秦八爷说道:“你卸你的货,出了事情我担着。你要是不卸,那我就去找别人卸。”

秦八爷苦笑着摆手:“别,别,您派的人要是到了码头,将来还能走吗?我不是不识时务,您要是能担得住责任,那我就卸,我还能挣一笔不是?”

秦八爷说到做到,真就卸了三船的烟土。卸过之后他越想越是后怕,简直不敢再见何殿英。结果怕什么来什么,他躲在脚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何殿英不劳他架,主动登门来了。

这时天气已经很热,何殿英穿着短袖衬衫,露出了白皙的半截手臂,走起路来一甩一甩,是个十分带劲的模样。似笑非笑的站在秦八爷面前,他单手插进裤兜里:“怎么着老秦?余二爷说的话是话,我说的话就他妈是放屁,对不对?”

秦八爷叹息一声:“何老板,恕我说句得罪的话,这几船货,我是可卸可不卸,我自己完全没意见。可我现在夹在您和余二爷之间,卸也得罪人,不卸也得罪人。您说我心里难不难?那天余二爷都找上我的门来了,我说何老板不让卸,余二爷力逼着我卸,还说他负一切责任,我要是不卸,他就另派人过来——我怎么办?我只好卸啊!”

何殿英一挑眉毛:“他说要负一切责任?”

秦八爷战战兢兢的唉声叹气:“何老板,余二爷的的确确是这么说的。我不敢在这上面撒谎。”

何殿英点头一笑:“好,好,只要有人负责,那就好办。”

然后他转身向外走去,同时头也不回的说道:“把脚行给我砸了!”

何殿英把脚行砸了个稀巴烂,然而并没有立刻去找余至瑶的晦气。太太平平的过了半个多月,这天他忽然把电话打去了余公馆:“宝贝儿,干什么呢?”

余至瑶拧着眉毛一咧嘴:“说话不要这么肉麻!”

何殿英笑了一声,油腔滑调的继续问:“我的二爷宝贝儿啊,你怎么一直不来看我?”

余至瑶听了这话,很不自在的抬手扯松了领带,仿佛有手扼住了他的喉咙:“我最近比较忙。你……”他低低的柔和了声音:“你好吗?”

话筒中传来“叭”的一声脆响,想必是何殿英亲了话筒:“我不好啊,我想你呀!”

余至瑶察觉出了异样:“你喝酒了?”

何殿英拖着长声嘿嘿的笑:“我昨晚上……在同文俱乐部……输了十万。人说情场失意、赌场得意,可我怎么就情场赌场都他妈失意呢?二爷,你给我讲讲,这是怎么回事?”

余至瑶咽了口唾沫,心里忽然难受起来:“什么情场失意!我又怎么亏待你了?”

何殿英带着哭腔,怪声怪气的哼唧:“我不知道,反正你就是对不起我。余二你个王八蛋,你身体这么差,谁知道还能活多少年。人生苦短,你跟我较什么劲啊!你乖乖的跟着我……我的本事,我的心意,你还信不过吗?我告诉你,我心里——”

话没说完,接下来就是“哇”的一声。余至瑶急的一吸气,就听那边一声接一声,不是正经动静。忽然话筒里面又传出言语,却是何家的仆人:“余二爷吗?我们老板正在呕吐,不能说话了。”

余至瑶答道:“告诉你们老板,就说我晚上过去看他,让他今天不要出门。”

挂断电话之后,余至瑶匆匆又要通了朝光俱乐部的号码。对着电话那边的马维元,他开口问道:“俱乐部里现在能有多少现款?”

马维元飞快的心算一番,随即答道:“七万左右。”

余至瑶一皱眉头:“怎么这么少?”

“二爷,昨天刚把款子放出去了,现在就只剩下了这么一点——您急着用钱?”

余至瑶略一忖度,感觉不能轻易掏空俱乐部,赌场没钱可是不成。放下电话发了会儿呆,他忽然一跃而起,快步上楼走去书房,从抽屉里翻出了支票本子。

在支票上面仔仔细细填好数目字,他拿起印章慎重盖下。把这张十万元的支票撕下来小心折好,他低头将其塞进衬衫胸前的小口袋里。

“没出息的样子!”他心里还想着小薄荷:“区区十万块钱的损失而已,就要借酒消愁了?”

他站起身,推门向外走去:“傻子,晚上我补给你,看你还闹不闹。”

余至瑶并没有乱了心神。气定神闲的坐在客厅里,他按照计划,接待了一位上海客人。上海客人是易老板派过来的,专为和余至瑶商谈生意细节。易老板本来也是青帮人士,照理来讲,应该和何殿英更亲。然而何殿英盲目自大,据上海客人说,易老板这回真是被何殿英气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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