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慎亮了身份,说自己是当朝天子。那年轻人道:“宁相说,尤其是皇上……不能进……”
小福正要上前斥责,却被易慎拦下来,主仆二人转身上了马车。
易慎不是妥协,而是另有妙计——相府的墙头不是很高,把小时候的本事翻出来,勉强也是可以进去的。
但是,相府的围墙上什么时候放了荆棘的?
易慎又气又笑,心想着宁怀宣居然会有这一招,是他被那副对自己百依百顺的皮相给骗了,但其实,宁怀宣早不如过去那样事事以他为先,是非对错,行为准则,在青年丞相眼里,才是首要,也就偶尔才有所松动。
易慎终是放弃了,领着小福回皇宫,气鼓鼓地就进了御书房说要看奏折,谁都不让进,要进来一只苍蝇,就唯小福是问。
主子牛脾气一上来,小福也只有自认倒霉,就算是后来宁怀宣出现了,他也只能这么说。看着青衣男子温和的笑容,皇帝身边的贴身总管也只好带着歉意道:“又要辛苦宁相了。”
“小福总管且去吧。”宁怀宣道。
如蒙大赦,小福都来不及跟宁怀宣道谢就跟耗子偷着油似的逃窜开了,那身形看着,教宁怀宣不免又多了几分笑意。
又是隔着一扇门,一个在里头,一个在外头,谁都不搭理谁。
宁怀宣坐在御书房外的石阶上,抬头望着那些披了满枝新绿的花木,好些春季里开的花都簇拥到了一起,锦绣绚烂,看着看着,就看痴了呢。
感觉到身旁有人坐下,宁怀宣也没起身。就他跟易慎两个人的时候,彼此都不太管那些身份,是易慎给他的权利,也该是这多年来的回报。
“上回去江南是冬天吧。”易慎问他,转头看着才从病中恢复的宁怀宣,脸色比过去差了一些,但他总是这个样子,更加衬得那一双眼睛清奇幽深。
“恩,小侯爷说,江南最美的时候我没来得及看见。”宁怀宣眼底似有憧憬,看着对面那簇在春光中争奇斗艳的花,不由笑了出来。
当初易慎的登基大典催促他返回帝都,此后就被这个人圈住了走不开,年年岁岁在一起,这回下江南,也就少不得一起去了。
行船而下,从北到南,一路上的风光也就慢慢有了变化。
宁怀宣坐在船头跟易慎下棋,帝相博弈,棋路……暧昧……
宁怀宣走了这么多手,都未见真正出击,保守着不教易慎长驱直入,总在外头徘徊。
易慎偶尔试图直捣黄龙,但瞧见宁怀宣做出让步,他便放慢攻势,开始迂回曲折。
两人这样看着棋盘,落着黑白二子,嗒嗒的声音回旋在彼此之间,听来极有韵味。
易慎捻着棋子在手中,该他落子,他却只是在棋盘边缘反复敲着,微微蹙起眉头,像在思考下一步要怎么走。
宁怀宣气定神闲,看易慎若有所思,他便转过头欣赏沿江风景,春和景明,葱绿花红,两岸绿坝成荫,想是就快到了呢。
余光里有易慎下子的动作,宁怀宣也确实听见那落子的一记声响,他正要去棋盒里捻子下手,却发现易慎要悔棋。
宁怀宣不说话,就是一直盯着还伸着手的易慎,眼光无害,澄澈过此时江中水,教人不忍心在他面前做一丁点儿坏事。
易慎干笑着,道:“手滑……就……掉了……”然后,瞬间拿起棋子就缩回手。
“棋品如人品,皇上,你让臣刮目相看。”宁怀宣笑如春风,再有那绿水如蓝、春江明媚做了背景,说是这清瘦的身影刹那间变得风姿绰约起来亦不过分,甚至看来还精神了许多。
易慎拿着棋子在手中把玩,左右游弋着视线就是不去看宁怀宣,道:“真的是手滑。”
“好,手滑。”宁怀宣笑着看回棋盘,将局势又在心中过了一遍,道,“皇上下子吧。”
易慎捻着棋子想下手,但脑子忽然就填满了宁怀宣刚才的笑容,说不出的怪异,也彻底搅乱了他原先的心思。当下白衣公子将棋子丢回棋盒里,向后靠坐,抱臂道:“不下了,没心情。”
宁怀宣慢慢地将棋盘上的棋子收起,待手中握不下了,便倒入一旁的棋盒里。白子从那双手中滑下,相撞的声音脆生生的,有些像流水。
宁怀宣继续捡棋子,却发现易慎在出神,痴痴怔怔的样子有些滑稽,尤其是那双眼就一直盯着自己的手看,像……意图不轨的……
“宁怀宣。”
易慎一句话,打断了宁怀宣的思绪,他便先将手中的棋子倒入棋盒中,然后迎着易慎的目光,问道:“什么事?”
易慎想咳嗽,或者说想借着咳嗽暂时回避宁怀宣又一次投来的纯良眼光——谁教他的!
大概……一定是温汲!
易慎恨不得立刻拍桌子,然而抬头时恰看见宁怀宣有所变化的目光,照入心头,将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统统打散了,就剩了这么一个人,这么一张脸,还有忽然就变得恋恋不舍的笑意。
“宁怀宣?”易慎探寻着试图了解这种表情的含义,但宁怀宣在顷刻间又收起了这样的清愁,嘴角的弧度更加明显,问道,“皇上饿不饿?”
“渴了。”易慎接得很顺,但见宁怀宣要站起,他又即刻拦下,回头唤道,“小福。”
正在另一处观赏风景的侍从殷勤地跑了来,在船板上踏出一连串的声响,咚咚咚地忽然就变得很好听。
“皇上有什么吩咐?”小福照旧一副讨好的脸,但总不教人觉得讨厌,反倒是那双快要眯成缝的眼透着丝丝友善的气息,很是和善。
“去沏壶茶来。”易慎说话的声音都比在帝都的时候宽和了许多,那眉间眼底的笑意氤氲开,如这春日江南一般风清日和呢。
“是。”小福提溜地就下去了。
易慎望着两岸春景,微微眯起眼,道:“看来是快到了吧。”
“大概再过一个多时辰就到了。”宁怀宣回道,继续捡棋子。
眼角余光里那个人的动作轻柔缓慢,易慎靠着椅背悠然而望。不多时,小福就将沏好的茶水送来,易慎打发了人下去,亲自给宁怀宣倒茶。
茶水声淙淙而来,落在紫砂壶里,灵越中更有一番沉稳。茶香被江风吹开,扑面而来,教人神清气爽。
易慎原本想将茶杯递给宁怀宣,然而那青衫男子居然开始在棋盘上移棋子作乐。
细长的一根食指点在不同的棋子上,然后四处推移,动作有些慢,该是宁怀宣在一面思考一面行事,神情专注,但更像是个正在游戏的孩子。
易慎就此不再打扰,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棋盘上渐渐成形的图案,那种又恼又气但又好笑的心情也跟着慢慢被调动起来,最后一声“噗”,他便是将茶水都溅上了棋盘。
“这只……”易慎走到宁怀宣身后,见青衣客那般自得其乐的神情只得一番苦笑,脑袋歪来歪去地又将棋盘上的图案看了好几遍,道,“这只猪头……挺……可爱……”
宁怀宣也就是觉得无聊才随意摆弄了几下棋子,但见易慎刚才看得那么认真,他就索性好好摆个图案出来,当是打发时间,也逗一逗易慎——然后那个人,果真上当了。
宁怀宣心满意足地站起身,任由易慎不满的目光将自己从头到脚刷了个遍,道:“臣进船舱歇一歇,皇上也注意别吹多了江风。”
那声音含笑,和煦胜过此时春光。
易慎眼见那青衣如竹的背影走入船舱,又低头去看期盼上那只憨厚的猪头图案,竟也觉得这形象讨喜起来,不由笑了笑,坐在方才宁怀宣的位置上,自己玩了起来。
26.江南之行二三事(二)
临近傍晚,行船靠岸,渡口上有百姓三三两两地经过,有此时登船离开的,也有才从客船上下来的,惜别之人有,重逢之人亦有,譬如宁怀宣与温汲。
霞光满天,罩在迎城城北渡头的天际,烂漫绚丽,将底下一片绿荫镀上红彩,煞是好看。
“怀宣啊。”温汲如旧那样叫着故友,快步迎上前就将宁怀宣拉在身旁,并不多理会已经沉了脸的易慎,“可算把你盼来了。”
言下之意,就是易慎诚心阻了他们老友见面,拖了这么久。
宁怀宣转头看了眼易慎,又与温汲道:“行船劳顿,有劳小侯爷先安排住处吧。”
易慎有那么点高兴,因为宁怀宣终究知道他坐不太惯船,这会有些不太舒服——明明小时候在荷花池里闹腾得欢,这会儿却娇惯起来了。
温汲有些扫兴,但眼见宁怀宣也面带倦容,这便带了人前去了别院。
院子是某一任迎城知府当年建的,雕台画栋,小桥流水,移步换景之下,也不是很大的一座院子,居然也能看出许多新鲜来。
“易公子的房间在东面。”温汲叫了侍从过来,道,“带易公子过去歇着吧。”
“你们去哪?”易慎问道。
“跟怀宣出去逛逛,顺便吃点东西。我看易公子这脚下生虚的,还是先休息吧。”温汲揽了宁怀宣的肩就要走。
易慎忙扯住宁怀宣的袖子,将那根竹竿拉来身边,低头道:“我看你也累了,明天再去吧。”
“也好。”宁怀宣点头。
易慎朝温汲一扬下巴,见那小侯爷不屑地朝自己瞥了一眼,他便领着宁怀宣朝东边走去。
“去哪呢?”温汲将人叫住,“怀宣住南边。”
易慎狐疑地看着宁怀宣,听见那青衫男子道:“以前我就住南边的。”
于是温汲高高兴兴地带着宁怀宣去了南苑。
易慎肯定是跟过来的,说南边景色也好,那个两层高的小楼看着喜欢,或者是花圃里的花看着赏心悦目。
“东边园子跟这里一样,没差的。”温汲道。
易慎把能夸的都夸了一遍,觉得实在词穷得没话再夸这园子了,便说南苑这里也不小,住两个人不会挤,说来说去就是一定要住过来。
“那你问怀宣,这园子算他的。”温汲指了指一直没有发话的宁怀宣,然后抱胸等着看戏。
宁怀宣却与从帝都带来的贴身书童道:“清砚,你去把空屋子收拾了吧。”
易慎闻之大喜。
小福这聪明伶俐的脑筋见了如此状况自然就明白了接下去要做什么,他忙是拉住要转身的清砚,道:“我跟你一同过去。”
于是两家的侍从速速就走了。
温汲正要说话,却见自己的随从在园子外头朝他招手,原本还心情不错的小侯爷瞬间苦了脸,也不去多管正拉着宁怀宣说话的易慎,丢了句“我有事先走了,明儿个再过来找你们”就匆匆离开了。
宁怀宣只当温汲当真有了急事便不大将这事放在心上,然而易慎忽然敏感起来,看着那三步并作两步的温小侯,不由摸了摸下巴,觉得也许就有温汲的小辫子给自己抓了。
暂且不管温汲,易慎与宁怀宣用了晚膳之后便相携着出去走街串巷。
迎城在江南这一代算得上是屈指可数的大城,南北交通要道,水陆是必经之地,是以客商往来频繁,人流频频,也将迎城变作南方第一的行商大城。
各色商铺,甚至是街边小贩,贩卖的东西五花八门,有些易慎见过,有些就当真没见过了。觉得新鲜了,帝都来客便要驻足看上一阵,拿着新奇的玩意儿在手里摆弄摆弄,要真想要就往身后小福怀里一丢,清砚负责拿银子。
买的也不是大件,都是些方便携带的小东西,易慎想着等回了帝都,他在御书房看奏折,宁怀宣在一边陪着无聊也能拿来解闷。
“宁怀宣……”易慎想要跟身边人说什么,却忽然听见前头传来一片吵嚷声,以及丝竹歌舞。
那红楼灯影,摇曳着此时迎城春光夜色,旖旎风月,就这样望着,也大概就能猜出声音来自何处了。
易慎望着楼角红灯,忽然来了兴致,问身边的宁怀宣道:“过去看看?”
宁怀宣回头看了眼身旁的清砚。书童眼里闪过一丝狡黠,旋即又有些脸红,将头埋低了不好意思再看宁怀宣,但那羞赧又期待的笑意,早就落入了青衣丞相的眼中了。
易慎也去看小福,那人正在自己怀里那一堆小玩意儿中寻个新奇,目光左摇右动,看着心不在焉,其实那副局促不安的模样跟清砚如出一辙。
都是在帝都的高门大宅里长大的人,受了诗书约束是不会去那烟花巷陌,寻花问柳的。但迎城风光景致秀美,连走在街上的百姓都与帝都不同,不若天子脚下总带着一国之都那种隐约的自豪,这江南城镇育出的性子,都要清丽随和许多。
易慎就想去坐坐,当是给自己开眼,听听传说中的靡靡之音究竟奢靡成什么样,教那么多人流连忘返,醉生梦死。
迎城多的是秦楼楚馆,最出名的就是“蕙风”。
易慎看着匾额上这还算独有风致的名字,听着更像是个品茗喝茶的优雅之地,却不想如今连着风月场所也如此风雅起来。
易慎四人还未走近蕙风馆,就听见里头乒乒乓乓的好一阵热闹,桌子翻了,椅子倒了,花娘们大惊失色的娇声,娇媚得更像是一首别有韵味的曲儿。
“成了成了,我就再坐一会儿。”里头传来一个服软的声音,却是笑语晏晏,更像在哄人。
“你往哪坐我就掀哪的椅子踹哪的桌。”气势汹汹的一句威胁,伴随着又一声桌倾椅斜的声音传来。
“这声音……怎么听着这么耳熟?”易慎困惑地看着宁怀宣,见那人笑得淡定从容,又仔细听了听,终于了然,但心头忽然有些不舒服,挑了眉梢不大高兴地盯着宁怀宣,问道,“你就确定是他?”
“我看见人了。”宁怀宣笑道,“还进去吗?”
“进去,当然进。”易慎心想着果然好戏来得快,便拉着宁怀宣朝里头走。不料才两步,就有一只杯子飞来,易慎想都没想就将宁怀宣往身边一拽,两个人抱着往旁边退,最后他愣是撞上了柱子。
“戚祁,你再不乖乖过来,我就把迎城里所有教坊都拆了,直接送你去继明山上的寺里剃了头天天只能看佛祖!”
谁火气这么大跟要拆房子似的——温小侯。
那头黄衣公子手中折扇一开,啪的一声,悠然镇定,笑道:“小侯爷莫气,我说了再坐一会儿就走,就一会儿。”
俱是黄衣,一深一浅,就隔了一张桌子对立着,一个几乎快要怒不可遏,一个却一派云淡风轻,桃花眼满场乱飞,惹得一旁的花娘们心猿意马,都想要过去他身边,偏偏那里还站着个温小侯。
“来人。”温小侯终于意识到自己是带了侍从过来拿人的,“给我把戚祁绑回去。”
一个温汲好对付,多说几句话就能多磨一些时间,但要是那些下人上来,个个都是温小侯挑出来的木头,就知道听命行事,这游戏也玩不了。
黄衣男子收起折扇,道:“我自己走。”
于是,人就这么走了,众目睽睽之下,满楼红袖之间,那男子凤眼眯起,一面玩着手里的折扇,一面走在好几名侍卫之前离开了蕙风馆。
温汲没看见他们,易慎觉得明日见了那小侯爷就有好大一番笑话可以说了。正暗自高兴着,他却发觉宁怀宣正“深情”看着自己,那目光说是感激又有些萧瑟。
易慎不明白宁怀宣为何偶尔会这样看自己,明明两个人在一起都开开心心,纵使过去莫名其妙地闹过一场,如今也喜剧收尾,这样互相陪伴着也能走到很久很久以后,但宁怀宣的眼里总有那么些事是他看不穿的,每每触及到了,他就想问,然而下一刻,宁怀宣就又同他说笑,仿佛那一刻凝睇里的不舍是他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