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相手札 下——清风入我怀
清风入我怀  发于:2012年10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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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天白雪,比春季飞漫在江南空中的杨花柳絮更要铺天盖地,弥漫在易慎身边,落在发间衣上。

易暄不明白这风啸雪狂的天气,易慎怎么就会拿了节枯枝就站在风雪中写字,一手负背,凝神不语。

“宁相……”易暄抬头问宁怀宣道,“父皇怎么不进去书房写呢,这天这么冷,万一病了怎么办?”

宁怀宣不语,静默地站着凝睇着雪尘飞扬中站立着的身影,仿佛回到了过去。那时他也是这样站在廊下,怔怔望着立在园子里的易慎,像一个人。

那该是小时候就存在在记忆中的影像,那人紫衣,同样的姿势,同样心无旁骛,白雪银妆为他做了底色,那些心绪透过手中的枯枝传递,最后在冰冷的雪地里写下不为人知的那个名字。

就是了,一个人的名字,始终刻在心底最柔软的那个地方。

易慎抬眼,瞧见柱子下站着的清瘦身影,多少年了,他好像一直就站在那里,不曾离开,从最初自己对他的冷言冷语,到后来两人执手,四时流光,都是这么坚定又默默地走了过来。

宁怀宣淡然清润的神色映在易慎眼底,纵使白雪漫漫,模糊了视线,但他终是明白了那时昭王爷的心情,不为风雪所侵,不为时光冲刷,为的就是这样一个人。

刚才写下的字根本看不清楚,但易慎明白那些笔画最终连成的就是宁怀宣的名字。

易慎看见小福递给宁怀宣一节枯枝,然后那人从廊下走了出来,踩着积厚的白雪走近自己身旁,然后微笑着矮下身——如易慎习惯站着写字,宁怀宣便是蹲着,慢慢在雪地里划着笔画。

“外头太冷了。”易慎叫他。

宁怀宣没听见一样继续埋头写字,跟过去一样。

有些人偏执起来是旁人如何劝说都听不进去的,如宁怀宣看来随和亲善,倘若决定了便不再回头,一如他对易慎。

易慎看懂了那时宁怀宣在雪地里写下的字,旋即笑了出来,即使后来宁怀宣又在开春之后去了江南,每每想起这件事,易慎就乐不可支。

易暄问小福:“小福总管,父皇每天这么乐呵,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小福瞅了一眼连批奏章都眉间带笑的易慎,苦闷地摇着头道:“奴才也不知。”

易暄咬了咬嘴唇,也看向易慎,不知为何,书案后那人此时的表情就能撩动起他强烈的好奇心,一想起那日在大雪中的两道身影,小孩子就忍不住想问究竟那天宁怀宣跟易慎写了什么。

“要不……大殿下去问问?”小福心里也很是好奇,但毕竟身份有别,这种事,交给易暄去问最合适不过。

“我才不去呢。”易暄赶忙摆手,道,“要是把父皇问恼了,又要罚我抄书了,上回的《与君书》我就还没抄完呢。”

易暄想起上次他一时探知欲望太过强烈就问了易慎他们写了什么,结果刚才还笑着送走宁怀宣的一国之君嘴角立刻呈现出极其诡异的弧度,将他抱起托在臂弯里,道:“宁相前几日给你的那本《与君书》你看了多少了?”

易暄莫名就感到浑身不大自在,眼珠转了好几圈,想了片刻道:“还剩下最后一章了。”

“嗯。”易慎满意点头,又将易暄往上托了托,道,“把你看过的部分都抄上十遍,抄完了才放你出宫找易礽他们。”

易暄恨不得马上去把才走了没多久的宁怀宣叫回来,再怨自己怎么会自作聪明地多说了好几章……

就此之后,易暄再不问有关那天的话题,但这样一日日憋着,好奇心就一天天膨胀。小皇子心里想着,宁怀宣赶紧从江南回来,他也好有机会套个话。

小皇子百无聊赖地朝池子里丢了块石子,水纹层层散开,溅起的水珠落在一旁的荷叶上,也有溅上已经顶出了花苞的荷花上,枝茎轻摇,向像在朝易暄摆手。

池子里的荷花都要开了,宁怀宣走了三个多月了,还没有归来帝都的消息,这一回宁相走的时间太长了,长得御书房里那个人日日坐立不安,书信一封一封地往江南送,恨不得即刻就奔出皇宫将宁怀宣从那小桥流水的玲珑韵致里给揪出来。

“宁相啊宁相,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呢?”一手托着下巴,易暄又捡了枚石子要往池子里丢。

一旁传来匆忙的脚步声,一并还有小福急切的声音,老远就传了过来:“大殿下……”

易暄赶紧丢了石子就站起身,兴冲冲地朝小福跑去,亟亟问道:“是不是宁相回来了?”

“回……回来了……”小福跑得有些气喘,三个字说了好半天才说完,又道,“江南那里送消息回来了。”

“太好了。”易暄不作多想,这就连忙朝御书房跑了去。

“大殿下,慢些,当心摔着了。”小福还没歇下,就又跟在这会儿像是脱缰了的野马一样的小皇子后头,心道,这孩子果真跟易慎是父子,只要一有宁怀宣的消息就同样的火急火燎。

易暄哪里管得了这许多,想着宁怀宣还没走的时候自己就盼着那人回来,如今池子里的荷花都快开了,好不容易将宁怀宣等回来了,他不立刻去看看,怎么对得起他与宁怀宣的一片赤诚之心。

小皇子奔走在去往御书房的宫道上,不顾现今已有些微热的日头,默默道着宁怀宣,心情就如同荷花池里含苞的花骨朵,只消再等片刻,便能绽放。

宁相,你可算回来了,明年我一定要跟你去江南,就让醋神父皇一个人留在帝都喝着酸梅汤看《与君书》去吧!

40.那些没有说出口的话(尾声)

白雪弥漫里那个身穿竹青袍子,拿着节枯枝写字的人仿佛还留在帝都,等等就要推开御书房的门走进来。

易慎却是看着手里才从江南送来的东西,失神得思绪里长久都是一片空白,就跟那日的大雪一样,充斥在视线里,最后在一阵狂风呼啸中,还能依稀看见的那个人影就彻底不见了。

听见有人推门进来,易慎抬头却见是易暄,小福就跟在孩子身后。

“父皇。”易暄兴冲冲地过来,“宁相是不是回来了?”

“回来了。”易慎抬头对小福道,“你先带易暄过去相府吧,朕等等就过去。”

小福莫名其妙地看着易慎,但见帝王神色与往日并不相同,他便会了意,忙是牵过易暄道:“大殿下随奴才过去相府见宁相吧。”

易暄也知情况似乎与自己希冀的有所出入,但眼见着易慎的意思已经明了,他便不多做反抗,跟着小福就先离开了御书房。

脚步声最终消失在耳际,御书房的门也终于重新被阖上,猛然间案头的那方砚台被砸了出去,接着笔墨以及放置的奏折呈报统统被扫落在地。

宁怀宣,你又骗了我!

易慎还嫌不够,直接将书案一并推翻,咣当一声巨响回响在御书房中,原本站立着的人影不自晃动了一下,双眼空茫没有焦距,却是由怒转悲,跌跌撞撞跑去前头被丢了一地的狼藉之中,寻找方才从江南送来的奏报——那上头,有宁怀宣的消息,还有温汲的字迹。

温汲说,宁怀宣死了。

他怎么就死了?好端端的去了江南,跟过去一样的,穿着青衣长衫,纵然始终身形清瘦,总不至于就忽然没了?

温汲说,宁怀宣是先天体弱,加上长年累月的积劳成疾,久病难医。

不是在吃药的吗?病情不是一直都在控制中的吗?

易慎在凌乱的纸张中寻找着那一封从江南递来的书信,慌张急切,仿佛觉得只要找到了,再从头看一遍,上面所写的内容就会全部被推翻,宁怀宣还活得好好的,他已经回来了,就是在相府,还不曾进宫来见自己。

然而书信上的内容,白纸黑字,容不得易慎有半点痴心妄想,温汲写的,宁怀宣死了,死在迎城的别院里,就是当初他跟易慎同住的园子。

温汲说,宁怀宣有他物交托,不便送进皇宫,请易慎亲自过去相府。

于是易慎带着书信赶去相府,疯了一样跑去宁怀宣住的园子,推开书房门的时候,他看见一个人影,像过去那样站在书桌前,听见推门声便回过头,只是再没有年少时意气风发的笑容,眉宇间有跟易慎一样的沉痛,只是已经淡然。

“宁怀宣呢?”易慎质问道。不见温汲回答,他便将书信砸在长途归来的男子身上,扬声又问道:“宁怀宣呢?”

温汲让开身,放在书桌上的东西就此映入易慎眼帘——几册书卷。

最上头那本,封面写的是《与君书》。

他终于抄完了,抄了十几年,宁怀宣还是把这本书抄完了交给易慎,只是不能亲手交托。

“怀宣说,这是他欠你的,势必要还了,否则对你不起。”温汲看着捧着书出神的易慎,不由冷笑道,“易慎,怀宣到死都没说过你一句不是,即使他也知道走到今天这一步,你易慎的责任最大。”

“什么意思?”易慎茫然却是惊讶道。

“怀宣是先天体弱,从小就在吃药,后来他进了宫,留在你身边。但你是怎么对他的,大太阳底下让他站着,大雪天也不管不顾的把他撇在书房外头,后来病得快死了才肯留在相府里休养。我问他怎么就这么死心眼,开始的时候,他还会说因为昭王爷相信他,所以他要做好。到了后来,他就只说因为这么做的人是你易慎。”

“大夫说他一定要注意休息,但是痴傻如怀宣,身子才好一点就又要进宫,说怕你会闯祸被先帝责罚。谁都知道你犯错最多也只是抄抄书,但那个傻子就觉得连书都不能让你抄,实在顶不住也帮你往少里说。”

“你犯事,他跟在后头帮你善后,任你出气,怎么折腾他都不说一个字。我说他傻,他居然还会点头,我跟他早好几年的交情不及你一句话。那天就在这间书房,我们第一回见面,我故意一遍一遍地叫他的名字,也算你的反应没有辜负怀宣他一片心意,否则就算你是当朝太子,我也照打不误。”

耳畔是温汲义愤填膺却也无可奈何的斥责声,眼前是书册上宁怀宣的笔迹,工整秀雅,完全看不出是在重病时写的。那些字,他早就记在心里,是宁怀宣从来对他的希望,《与君书》,写于君主书册谏言,为君之道,那是从一开始,宁怀宣就对他抱有的期许。

那个总是跟在自己身边的人,用最柔和的方式引导着易慎一步步走到今天。

其间宁怀宣有过迟疑与退缩,因为总是个带病之人,并且病情总在加重,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病不能医,何苦拖累了易慎一颗心,不如早些抽开身。但是那个人啊,固执起来就硬是拽着不肯放手,说喜欢,糊里糊涂就喜欢上了,然后就不想放手了,死活都要拖着他一起。他拗不过,回去了,也想通了,就跟易慎认了命一样认定了他。他也想着与其冰冰冷冷地疏远了对方,不如好好把日子过了,多留点回忆,开心的,将来让易慎想起来的时候,都能笑一笑。

记着易慎说过的话,想要出帝都,想去江南,所以他撺掇温汲过去了,然后自己也过去,将那里人情风貌逐一记录下来,尽可能详细,仔细整理好了,誊抄上叫《江南行居录》的手札。好几册呢,写了好久,但总觉得写不够,担心一个没写清楚易慎就看不明白。但其实傻子不知道,有好些东西易慎在那次去江南的时候就都看过了、听过了。

“他去江南不光为了当地灾情,也因为你,这些你都不知道。”温汲苦笑,看着垒在易慎身前的一摞书册,继续道,“他后来跑来江南,是过来养病的。”

易慎握着书册的手骤然收紧,难以置信地盯着温汲满是嘲讽的眉目,失声道:“你说什么?”

“在相府后院的围墙上放荆棘,就是怕你翻墙进去瞧见他半死不活的样子。谁都拦不住你,但只要他态度坚决一点,你也就听了。”温汲嗤笑一声,视线转向宁怀宣手中的那册《与己书》,道,“积劳成疾?怎么会这样的?你易慎堂堂一国之君都不用因为处理国事通宵达旦但是怀宣一个丞相就要坐在书房里直到天明,为什么?就因为你习惯了御书房里有怀宣那么一个人,所以他就一直陪着,有事都压去晚上回了相府再处理。他晚上不是睡不好,是根本就不能睡。”

那些絮絮叨叨的话从温汲口中一一说了出来,一如当年易慎以为宁怀宣心中绝情在东宫书房里酒后的疯言疯语。

要的是一颗真心,他们都给得起对方,但宁怀宣终究瞒着他,到死都没有说过半点后悔。

那些他极力营造出来的平静跟安宁,曾经也一直教易慎以为可以延伸到很久很久之后。于是易慎傻傻地信了宁怀宣的话,放他去江南,然后再等他回来,这样周而复始,还有小别胜新婚的喜悦与亲近。

只要那个人一笑,易慎就忘记了始终缠绕在心底的困惑——宁怀宣藏着一个秘密没有与他说。他想知道,但宁怀宣总能将问题化解开,将他引去别的地方,然后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忘记了,等下一次想起再问的时候,两个人依旧周而复始。

那些过往一一浮现在眼前,从六岁开始第一回遇见,一直到现在,二十四年。有什么是不能与他说的呢?病重了又怎么样?不久于人世了又怎么样?只要他还是宁怀宣,就是他易慎坚持要一起走下去的人。

都说宁相脾性温和、与人为善,但如今这一刀捅得着实狠厉,枉他易慎还以为会跟之前一样会将那个人从江南盼回来,说说笑笑着再过一个二十四年,可能的话,再有第三个……

但是没有了,再都没有了,宁怀宣就这么忽然走了,猝不及防地从他身边消失了。他用了这么多年才习惯有这样一个人,迟钝得连自己都不得不鄙夷自己,如今突然没有了这个人,他又要花多少时间才能习惯身边没有宁怀宣的情景呢?

等到哪一天他能不在批奏章批到一半的时候,忽然就想看看那个人,看他坐在座椅上看书的样子;或者不走在宫道上忽然就停下来叫他的名字;再抑或不会看见易暄就想起曾经有那样一个人出现在自己生命里。

傻子,你到底有没有明白当年我跟你说想去江南的目的?

我是想跟你一起去呀,不光是江南,还有西域,还有很多我们没有去过的地方,抛开君臣之礼,没有庙堂束缚,就咱们两个,时间再少都没关系,你在我身边就可以。

可是这会儿,我的手心里空空如也,你是跟我赌气躲去哪儿了?

我,又该去哪里找你呢?

宁怀宣,既然在一起了,我不想就这么松手了,遇见个自己喜欢的人,多不容易啊。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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