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这少年太子究竟打的是什么算盘,兜了好大一个圈才回到东宫,一进书房就往椅子上一坐,不换衣裳,直接拿起案头那册《与君书》就信手翻了起来。
小福不知这本书究竟哪里这么吸引人,易慎反反复复看了这么多年都没有扔,就算再喜欢,换本新的看,也总比对着已经有磨损的旧书好上许多。
发丝缕缕粘在一起,小福凑到宁怀宣身边,压低了声音问道:“宁小公子,你说怎么办?太子这么穿着湿衣服也不是办法。”
书案后头的身影仿若未觉,气定神闲地翻过一页继续看着。
“去拿套干净的衣裳过来吧。”宁怀宣长长的睫上还挂着雨珠,他一眨眼,晶莹的小珠子就顺势落了下来,顺着脸庞滑过,滑过他始终尖瘦的下巴,最后落在地上。
小福先递了帕子给宁怀宣,道:“宁小公子先擦擦脸,奴才这就去办。”
“搬两个火盆过来,另外还要两个绷衣服的架子跟两个大铜勺,两个火钳子。”易慎的视线没有从书本上移开,声音却已堪堪传来。
小福不想主子居然会有这样的吩咐,一时呆在远处无所适从。
“去吧。”宁怀宣淡笑着将小福遣走。
小福万万没想到一贯衣来伸手的易慎居然会想要自己烤衣服,而且还是跟从来看不顺眼的宁怀宣对面而坐。
那两个人在房里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小福几乎一无所知,因为当那两只架子同时张开,将衣服绷上去之后,原本还算宽敞的书房就忽然变得有些拥挤。易慎皱了皱眉,坐下之后就让小福到书房外候着。
这春雨绵绵,不期而来,也不知究竟要下到什么时候,从飞檐到地面全是湿的,走路稍不留神就可能踏进水塘里,踩出一阵水花,也弄湿了布鞋,沾湿了衣摆。不见放晴的天里,洗了衣服都不得干,柜子里一股霉味闻着教人难受。
当朝太子的贴身侍从这会儿正坐在回廊里,抱着身边的大红柱子唉声叹气,想想书房里那两位正优哉游哉地烤着衣服的小爷,他就只有在外头随时候命的份儿。想过去在这廊下等着易慎的分明是那个相府小公子,如今宁怀宣就已经坐进易慎书房了呢……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周遭也没发生什么变故,怎么事到如今就好像变了个样呢?是易慎终于看宁怀宣顺眼了?还是这会子春雨连绵让一贯颐指气使的太子爷也大发善心?但为什么他还要在外头呢?难不成就是风水轮流转,换个人来挨这份罪?
小福无奈地又叹了一声,两条眉毛像要从脸上掉下来似的。手背上被从屋檐上留下的雨水溅到,吓得他浑身一个激灵,低低叫了一声。抬头时,他才发现雨势竟在不知何时就大了起来,春风微凉卷着春雨缱绻而来,落在花圃里才长出的花骨朵上,清润柔雅。
10.懵懵懂懂的那些年(一)
书房外雨声潺潺,滴答滴答地像是被哼起的山野小调,轻快泠越。
易慎坐在木架子前,左手拿着铜勺,右手握着火钳子夹了两块炭火放进铜勺里,然后将勺子换去右手,置在绷在架子上的衣服上,隔开了细微的距离来回熨着。
锦衣少年悠闲地向后靠着,侧身坐着,左手臂就搭在椅背上,只伸出右手慢慢移动着。已经被擦干了的头发松松地蓬着,轻袍缓带的模样更像是个生活随性的世外隐者,却是那一双眉眼风华锐利。
易慎翘着腿,一面移着手中的铜勺一面仔细看着。其实他也不知自己究竟是要看什么,就是方才忽然想这么干,所以让小福张罗了起来,然后他就跟宁怀宣这样对坐着,一人一只架子,一手一把铜勺,这样静静地烤着衣服。
清瘦少年此时正穿着易慎的衣裳,太过精致的做工并没有将他衬得更加雍容,反而将宁怀宣身上本就清晰的书卷气扩张得淋漓尽致,尤其是那只常年执书握笔的手,十指细长,此刻被书房内的暖气烘得终于泛出些血色,却依旧有些青白。
那手瘦得仿佛托不住那只铜勺的重量,易慎看着好几回都差点开口要宁怀宣小心些。然而话到嘴边,他都瞧见那双沉静的眉目仍旧敛着安宁,春风一度似的将那些话都拂开,就只教他这么默然看着。
易慎将铜勺换到左手,身子向前倾着下巴快要贴上衣料,被烘烤过的热气从衣服上递来,扑了他的脸,将原本还余在体内的春雨寒意彻底驱散。
两个人谁都没说话,只有炭火“哔哔剥剥”的声音不时响着,像是谁在说话,轻声絮语。
书房里忽然冒出一股焦味,不知是谁家的帘子给烧了。
“太子殿下!”纵然是惊讶的语气,话从宁怀宣口中说出来却也从容不迫。
易慎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睁着一双充满困惑的眼睛看着忽然坐直了身子的宁怀宣,四目交接,瞬间就仿佛有东西直探心底,软软地触动了什么,有些……痒痒的……
“衣服……”宁怀宣指着易慎身前的架子,道,“穿了……”
易慎顺着宁怀宣的指向看去,目光落在自己手中的铜勺上,同时一声惊呼,将铜勺丢开。
早被炭火烧烫了的铜勺飞了出去,勺中的木炭落在宁怀宣的衣服上,效果立竿见影,啪嗒一声,木炭落在了地上,而那件青色的衫子上也即刻被烫出了一个洞。
那一头易慎从椅子上蹿起,推开了身前的架子,也弄翻了身后的座椅,哐当的好一片动静,直把书房外的小福都惊动了。
“太子殿下?”侍从在门外问着,不敢轻易就推门进来。
“没事没事。”易慎嚷着,“你继续在外头看着,到时候叫你。”
小福在外头瘪了瘪嘴,心想着这个“到时候”究竟要到什么时候,莫不成要等这春雨停歇?
门扇上的人影不见了,易慎就知道小福又去廊下坐着。他这才定了定神,发现宁怀宣稳如泰山地坐在那把椅子上,手里还拿着铜勺,笑吟吟地在看他的笑话。
“笑什么?”易慎质问道,拿了自己的椅子重新坐好,想去拿铜勺的时候才发现那玩意儿早已经不知所踪。
尴尬地咬了咬嘴唇,易慎双手拍在膝盖上,来回蹭了蹭,复起身,动作太大又碰了那张架子,这回还一并连累了宁怀宣,磕磕碰碰的声音又一次在书房内响起。
“太子殿下?”又是小福的声音,试探着从门缝里飘来。
“去去去,没找你呢,哪凉快哪待着去。”易慎一个不高兴朝门上那影子甩了甩袖子,视线落下,才瞧见七歪八斜的两张架子横在他与宁怀宣之间,架子上的衣服都被烧出了个洞,黑黝黝的边缘还残着一点火星子。
“你的勺子呢?”易慎负手,朝还坐在椅子上的宁怀宣问道,竟是忽然笑了出来——那个原本坐得跟磐石似的人这会儿也歪斜了身子,像要从椅子上摔下来似的。
宁怀宣伸手撑在地面上借以稳住身体,稍后才站起身,衣服上的结忽然就松了,露出了素色中衣,像……才从床上起身的样子。
“快把结给系上。”易慎忙将视线移开,伸手摆弄着身前的架子,往左移不是,向右挪又要碰了宁怀宣,他便索性不动,直接往后头的椅子上一坐,抱胸看着低头系结的宁怀宣。
这衣裳平日自己穿着看来挺好,怎么一到宁怀宣身上就处处透着格格不入的味道。且不说衣服大了些,肩线下滑显得松垮垮的,这颜色就头一个不衬相府小公子的气度。易慎想了半晌,各种颜色的衣衫都在脑子里挨着往宁怀宣身上套了个遍,似乎也就宁怀宣日常穿惯了的青色最合适。
这样想得多了时间刷刷地就从眼前流过,易慎盯着那个身影不知看了多久,视线里仿佛没有宁怀宣,但确实满脑子都是这个人,自然就未注意到早已系完结的宁怀宣也正看着自己。
没了以往儒雅笑容的少年看来有些呆呆的,许是双瞳的颜色太深,教人看不穿了就仿佛有东西隔着,迸不出如易慎一样的光彩来。
易慎终于回过神,恰是遇上宁怀宣的目光,两个少年你看着我,我望着你,地上盆里的木炭还在烧,还跟刚才一样发出声响,热腾腾地散着暖气,将两人的脸都蒸红了。
“看什么看?”易慎说话的底气并不足,但是冲口这样一问还有些平日的气势,胡乱地挥了挥袖子,结果……又磕上了身前的架子。
“太子殿下……”宁怀宣看着易慎吃痛的表情即刻关切问道,绕过架子就到了锦衣太子身前,“要不要传太医?”
那一下硬生生磕在了骨头上,架子又是硬木所制,痛楚即刻就又走遍了半条手臂,又痛又麻,直教易慎龇牙咧嘴。
“别。”原本还揉着手的易慎立刻扯住宁怀宣的袖管,道,“传了太医就人尽皆知了,在书房里烤衣服玩,你是嫌我被罚抄书不够,还要再多抄几遍吗?”
“听太子的。”宁怀宣任由易慎拉着自己的袖子,分明易慎的手上还痛着,但那刚才被撞疼了的少年就是没将那只手松开。
宁怀宣一只手置在身前,衣袖被易慎拉着,另一只后负在身后不知在做什么。易慎一手拽着宁怀宣,一手可劲儿地甩着手腕借以缓解疼痛。
彼此之间又一次陷入沉默,只有易慎疼得发出“嘶嘶”的声音响起,还有书房外缠绵的雨声,滴滴答答地仿佛节奏更加轻快。
不知是谁家淘气的孩子蹿上了屋顶,踢了片瓦片下来,砸在外头的地上,咣当一声,四分五裂的声音从书房外头传来,登时惊扰了各怀心事的两人。
易慎猛然扬声喝道:“小福!小福!”
不见有人回答。
“该见人的时候就不知去哪了。”易慎终于放开宁怀宣的袖管朝门口走去,气冲冲地开了门,迎面微风吹着细雨卷来,洒了他一脸的雨珠,直教那张方才还有些烫的脸顷刻凉了下来。
“呸呸呸……”一面将送进口中的雨水吐出来,易慎一面跨步出去,嚷道,“人呢,都上哪去了!”
太子火急火燎的脾气终究没有变,即使偶尔再安静,情绪上来了一样对谁都一视同仁地要发火。
小福提着袍子跑过来,小喘着停在易慎跟前,道:“太子殿下什么吩咐?”
正要发作,易慎却忽然想不起来自己要说什么,一口气憋在胸腔里出不来,有些难受。
“是不是掉了屋瓦下来?”宁怀宣从书房里跟出来,右手还藏在后。
小福朝廊外探出身,果真是瞧见园子里残着一处黑瓦,忙点头道:“是,是。”
“无缘无故怎么会掉下来?”易慎问道。
“这个……”小福嚅嗫着没答话。他不好说是东宫里的宫女私自养了只小猫,刚才他就是因为那只猫儿不见了才出去帮着找,结果没想到那只小畜生居然蹿来了书房的屋顶,也不怕下雨滑得直接从上头摔下来。
“知情不报就拖出去重重地打。”易慎少年老成,这一句威严之气不亚于那些在官场纵横多年的老臣,甚至已然像极了当朝天子。
小福吓得赶忙跪下,将事情一五一十地道了出来,恰此时屋顶上又传来一声猫叫,绵柔慵懒,仿佛才睡醒的样子。
易慎当即走出廊外仰头,果真瞧见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猫窝在屋檐上,毛发都被雨水打湿贴在身上,看得出那身骨头,瘦得跟宁怀宣似的。
手头没有伞,小福跟出去举起袖子为易慎挡雨,道:“太子殿下恕罪,奴才这就把这碍事的猫儿抓走。”
“别。”易慎仍旧抬头看着那在细雨中悠然卧躺的白猫,道,“它爱在那就在那吧,回头总得下来。”
方才还怒气冲冲的少年太子这会儿脸上已经泛起了微笑,昂首望着那只瘦瘦的白猫,欣然在等着什么。
“太子还是别在外头淋雨了,回头病了皇后娘娘又要记挂了呢。”小福自己也挨不住这总下不完的春雨,才站了这片刻的功夫,身上的衣裳已经湿了好些地方。
易慎这就提步进了书房,却见宁怀宣换了衣服正在系衣带。
青色的衣服穿在宁怀宣身上果然最好看,清秀儒雅的气质就这么渲染了出来,只是衣摆上那块方才被炭火烫出的洞有些扎眼,破坏了相府小公子这一身淡定优容的模样。
“嫌我的衣服配不上你?”易慎看着被放在一旁椅子上的那件衫子,语调怪怪的。
“太子恩泽,只是这会儿衣服干了……所以就给换了。”以往在圣驾面前都从容不迫的宁怀宣此时说话期期艾艾,埋头甚至不太敢去看易慎。
谁教此刻太子的样子如此咄咄逼人呢?
要说重话也不是没有,以往易慎挑宁怀宣的刺这种事也不少,偏偏当视线落在青衫上那个一点破洞处就什么带刺的话都仿佛被噎在喉咙口说不出来——到底是他易慎毁了这件衣裳。
“时候不早了,我……我先回相府了。”宁怀宣行礼之后便匆匆离去,到了书房门口却忽然惊吓地叫了一声。
易慎跟小福过去一看,却是刚才还卧在屋顶上的那只白猫跳了下来,团缩着赖在宁怀宣脚边,就差扑上来抱住那人的脚踝。
小福赶忙将白猫抱走,宁怀宣也就快步离去。长廊下那袭青影衣衫走得匆忙,像在躲什么——难不成是他易慎?
11.懵懵懂懂的那些年(二)
倘若宁怀宣躲的是易慎,何必又如影随形了这些年?四时春秋,总有那个人的身影出现,却又是一年初夏时节,该是到梅雨季了呢。
小福叹着,几乎从去年,雨雪就时常要在帝都落一阵,过了柔柔脉脉的春雨就是夏季雷雨骤来,电闪雷鸣地跟易慎偶尔在东宫闹翻了天一样,甚至有一回那个小祖宗硬是在雷声轰鸣下跑去东宫书房的屋顶看月亮,可是没将他的心肝都吓得蹦了出来,只好在下面嚷着:“太子殿下,小心,小心……”
一大帮子人围在园子里,个个都伸长了脖子看着坐在高处的易慎。侍者们提心吊胆,那个小主子坐在屋脊上自得其乐,听着闷雷仰着头,就跟伸手真的能摘到那天边的月亮似的。
那只叫“小纸”的白猫就窝在易慎怀里,眯着眼睛跟身边的主人一样全然不理会园子里手忙脚乱的众人,也不怕那仿佛就震在耳边的雷声,两只耳朵竖得高高的,更想要听清楚的样子。
易慎也不知为何忽然就想爬一爬屋顶,跟再小的时候那样过把瘾,况且这会儿宁怀宣也不在,要是他技术退步爬不上来也不至于让那个家伙看了笑话去。
又是宁怀宣!
易慎心头一恨,下手就掐在了小纸的脖子上。猫儿疼得叫了一声,伸出爪子挠在易慎手背上,然后快速蹿开。白白的一道影子从屋檐上跳下来,好似流星。
手背上被挠得留了两道红痕,原本还算不错的心情立刻不见,听着屋檐下小福那颤颤巍巍的劝阻声,易慎心头一阵烦闷,蹙眉道:“给我把宁怀宣叫来。”
小福原本想要开口说的话被易慎这一句全堵了回去,张着的嘴一直没合拢,愣了半晌才被身边的宫女推着回过神,道:“太子殿下,这会儿天色都晚了,要不明天吧。您先下来,手上要是被猫抓伤的话,找太医过来看看是个要紧。”
平日就最烦这些下人小心翼翼的讨好,小福纵然再是贴身侍从,这会儿的好言相劝也拉不回已经跑去九霄云外的好心情。易慎脾气上来了就什么都不管不顾,道:“去相府跟宁相说一声,说我看书看不懂了,要找宁怀宣问一问,晚上就不让他回去了,直接住东宫。”
见小福犹豫着没动身,易慎又加了一句:“你不去,我马上跳下去自己去找宁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