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浮夕没有想到,今天回到这后宫里,一件大事早已经搅闹得天翻地覆。
因为,那早前被帝君临幸过的胡奴国公主,——怀孕了!
洛浮夕记得,当初四国送质子进宫的时候,除了宁死不屈的渤海公主,还有另一个女人,那就是胡奴国的公主。这个公主,被送来的时候年纪是四人中最小的,所以当时,墨夜并没有正眼看过她,只是随便塞进了不知名的哪个宫里安顿,而后就跟红宵公子厮混去了,直到自己的到来。
他在出宫回来后,听闻了墨夜这段期间四处留情,其中就有胡奴国公主的名字。胡奴位于天朝北方,跟敦煌一样骁勇善战,可因为长居不毛之地,比敦煌还穷了无数倍,既没有粮食,又没有金银布帛,着实可怜,于是养成了他们抢掠争夺中原财富的豺狼本性。墨夜年轻时,打交道最多的,就是这帮北蛮子,【不败王】的名号,也是在与胡奴这只剽悍的骑兵的历练中,渐渐树立起的名号。
被打败了,赶出【北函关】几百里,那胡奴终于消停了几年,送来自己的公主与天朝和亲,小公主模样机灵,没有中原女子水灵,却又有别具一格的野性,到真的让墨夜留恋了一段日子。洛浮夕还听红宵说过,小公主名叫【呼函单雅】,是胡奴大汉最爱的小孙女儿,个性单纯,从不与人争宠,安安分分的,入宫后,也不哭,也不闹,是个很容易就在人群中淹没,然后被淡忘的人。
这样的姑娘,偏偏有福分,不争不抢的,那子嗣,就落进了她的肚子里了。
怀胎两个月,日子掐的刚好。看到去胡奴国小公主的住处的宫人们络绎不绝的时候,洛浮夕心里便更加认定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的道理。当年华嫔得了帝裔,也是这样的得势,后宫人人想要攀附,如今人一走茶就凉,帝君不再去华嫔的宫里了,又丢了孩子,华嫔便如同住在了冷宫里,再没有旁人想到她,怜惜她。
洛浮夕念及此,总是会想到日后的自己,他会不会有一天色衰而爱弛,因为墨夜的关系而失去所有的荣耀,所以,他更不敢将自己一辈子都直压在墨夜身上,他要有足够的能力和权势,哪怕有一天墨夜不要他了,他也能继续过着宠辱不惊的日子,叫周围的人继续高看他,而不是可怜的等在墨夜身后,祈求他的恩泽。
洛浮夕安静的穿过人群,回到宫里,子沐一见他回来,又咋咋呼呼:“公子,你可知道宫里有大事了!”
“呵呵,不就是胡奴国公主怀了帝裔么?这是喜事啊。”
“啊?你已经知道了啊?”少年吃惊,继而一副自讨没趣的样子。
“又不是瞎子,那胡奴公主的宫里张灯结彩的,来来往往那么多宫人,又有御医,还有管事的嬷嬷们,不是跟当初的华嫔一样么?随便找个宫人来问就知道了。”
“哦……”子沐恍然大悟,可是心里也颇为不平衡:“哼,这个帝君,真是好精力,那么快又让别人怀孕了!”
“那有什么?”
洛浮夕早看开了,当初,墨夜就跟他坦白过,他这辈子,都必须要生下可以继承王位的子嗣,这一点,无需置疑。
“他这个年纪,早就该有很多小孩了,如今才得了两个,前一个还夭折了,这事要是放在民间,也是说不过去的。”
“可我就是替公子不值!”
“为什么?”
子沐咬咬牙:“原本帝君回承恩宫休息了,一听到胡奴公主怀孕了,马上放下手里的公文就直接跑过去看望她,还给她换了新的住处,从原来的西苑搬到了离承恩宫近的【凤藻宫】里。——那【凤藻宫】,可是给贵妃住的!”
“那也没什么,有了帝裔,封为贵妃,皇妃,是迟早的事,你别忘记,当初帝君可说过,谁能给他诞下子嗣,他就封谁为帝后,这件事,可是天下皆知的,说不定就此以后,宫里就要多了一位胡奴的皇后了!”
嘴上这样说,洛浮夕心里多少是吃味的,自从御书房回来后,墨夜再也没有跟他私下见过,如今这公主一怀孕,想要让墨夜再有机会跟他说说话,更是没有这个闲工夫了。也罢,这倒是能够遂了他的意了,若墨夜一心扑在胡奴公主和孩子身上,他就有几乎可以出宫了。在这里,终不成事,也太过压抑,总有些许帝君与后妃卿卿我我的情事,被洛浮夕闻得,见得。就算再圣人,也有心里出现疙瘩的时候。
洛浮夕不如逃的远远的,不听,不见,不言,来的干净。
第二日上朝,墨夜珊珊来迟,洛浮夕见那龙椅上的人,似乎有点憔悴,才知道他昨夜没有睡好。据说,墨夜昨夜在凤藻宫,陪了胡奴小公主一夜,又是赏赐,又是温情,兴奋了一晚上,那早先的华嫔忘在了九霄云外不说,连洛浮夕也差不多算是丢在一旁了。
【最是无情帝王家】啊,洛浮夕这般念叨。
果然,马上有人上奏恭喜帝君又得麟儿,将那胡奴公主的功绩夸得天花乱坠,又有亲厚胡奴的,想抱胡奴公主大腿的大臣们,居然上书,要求帝君兑现承诺,封胡奴国公主为后。
这话一出,又是引得满朝文武的争论不休。
胡奴国是什么身份,就算小公主生下储君,那胡奴国一旦做得帝后,以后天朝的江山,不等于直接送给胡奴了?两帮人,就这样又开始公然在朝堂上吵吵嚷嚷起来。
这个说:“胡奴公主怀有帝裔,帝君应该信守承诺,封其为后。”
那个说:“胡奴是异族外邦,本朝没有封外邦女子为后的祖制!”
“行了!”龙椅上的人脸一黑,最开始的欣喜变成了沉静,横扫了一眼台下众人,突然在洛浮夕的身上停了下来。那是多日没有过的注视,洛浮夕用余光可以感觉到墨夜的打量,而似乎,昔日不可一世的帝君,也正在为是不是要开口而踌躇。
一刹那,朝堂上鸦雀无声,众人纷纷闭嘴,低下头来准备听墨夜的指示,可这会儿,墨夜居然觉得直接问洛浮夕,等于是宣告了自己多日跟他不言语后的服输结果。虽然不算是冷战,但他更期望在书房后的那一晚,洛浮夕能够主动的觐见他,而不是等墨夜来找他说话。
这些天,墨夜尽管生气,可还是心里念着这个臣子,因为面子而拉不下脸,直到胡奴国公主有了身孕,这才把视线从洛浮夕身上暂时拉开了。
“咳咳。”用咳嗽来打破沉默的尴尬,墨夜指了指洛浮夕面前的礼部尚书,终于还是没有办法直接开口问洛浮夕讨说法,只能退而求其次:“礼部尚书通晓此时,你到说说看,胡奴公主是不是该封后?”
“这……”老家伙很是聪敏,居然直接把球踢给了洛浮夕,因为他知道,不论自己说什么,都是两边不讨好,说该封,惹怒了恪守礼法的老臣,说不该封,万一以后胡奴公主生下儿子,成为了王储,自己就该死到临头了,将球踢给洛浮夕,再恰当不过。顶多,算个“家务事”。
那么想着,礼部尚书瞅了瞅身后的洛浮夕道:“回禀帝君,礼部侍郎洛大人,对于典册之事,最为熟稔,他应该知道如何办理。”
老狐狸将洛浮夕抬了出来,这点,却甚得墨夜心意,他就是想知道,洛浮夕是怎么想的:“也好,礼部侍郎,说说看。”
洛浮夕眉头微蹙,上前一揖,居然直接对着墨夜打起了官腔:“帝君上回说,谁【诞下】皇子,就封谁为帝后,自然是君无戏言了,可是诸位大人此时在这里吵嚷,是不是略显太早了呢?这胡奴国公主怀了帝裔,是皇子,还是公主,都还没有见分晓,自然,要等生下来以后,再做册封了。不过,历代有礼法,对于怀有帝裔的后妃,自有恩典,帝君不妨先封公主为贵妃,以示天恩浩大。”
那在场的众人一听,居然都不再做声响了,洛浮夕言之有理,两边都没得罪,该封的封,该赏的赏,很是分明。
“封贵妃?”墨夜眯了眯眼睛。
那洛浮夕继续冷静道:“据臣所知,凤藻宫空悬多日,是时候封贵妃移驾此宫了!”
好个厉害的洛浮夕,昨晚才将空出来的【凤藻宫】移给胡奴公主居住好料理,这会儿外面的人都还不知道,他居然直接拿这事儿来将自己!?
墨夜不动声色,故意大方地承了他的好意:“洛爱卿,言之有理。既然这样,那册封贵妃的事宜,就全权交给洛爱卿了,务必尽快选好良辰吉日,办得风风光光!朕要迎凤藻宫贵妃入主西宫!”
“帝君圣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众人纷纷跪拜在前,对墨夜高呼万岁!
等大家起来时,才发现墨夜已经怒气冲冲地移驾回宫了!
今天真是奇怪,一向不会提早退朝的帝君,居然在朝堂只商议了胡奴国公主封妃一事,然后坐不住似的回了宫!?
早朝结束后,百官散尽,洛浮夕走的慢了一步,被后面的范白宣赶上了。
对方的脸上溢出诡异的神色,一面叹气,一面拍了拍洛浮夕的肩膀,小声道:“洛大人今天是吃了火药了?别人看不出来,小弟可看的明白,你在说要封妃的时候,帝君的脸色,可不太好看啊。”
“帝君自己要封妃,不过是借了我的嘴巴,难道还是我的错了?”
范白宣笑着摇摇头:“帝君的意思,明显是要你反对啊,你倒好,顺水人情做的滴水不漏,帝君骑虎难下,所以就故意将册封的事宜全部交给你。”
“哼,他要臣办,为臣的,自然要给他办得妥妥当当!”洛浮夕冷哼一声。
可脑海里涌现的,却是前几日在御书房,他问墨夜爱不爱他时,墨夜那模棱两可的答案。
就因为这个答案,洛浮夕只能被逼着选择做了他的“臣子”。
【帝君……您爱我么?】
那个时候,墨夜他说什么来着?
洛浮夕的眼前,印出了他的脸。心里愤然至极。
【……朕为帝君,要爱的东西太多,再划分到儿女情长上,还有多少可以分给江山社稷?】
六十一.再见了皇宫
这一日,是墨夜从来都没有的郁闷。
原因?
罪魁祸首就是洛浮夕。
墨夜从来没有想过,这个人居然能有这般的力量,果然说到做到。犹记得那晚,墨夜在御书房拒绝了他出宫的请求,洛浮夕言辞凿凿,胆大到有逼墨夜下旨的程度,也不怕被套上集结党朋的罪名,居然说“要耸动百官一起弹劾自己”。这个决心,和行动,自开朝以来,洛浮夕堪做第一!旁人都唯恐做的不够,遭人话柄被人弹劾,他居然自己游说了百官来弹劾自己?
真是开天辟地第一人了!
而后的结果是,这不过过了三日,就从内阁送至御书房整整二十八道奏折,没有一封例外,官至六部尚书以下,集结了除洛浮夕以外的五部侍郎、六部侍中、参事,事中、御史,联名尚书,折合五十六人,在同一天时隔半个时辰就上一道奏疏要求洛浮夕搬离后宫!
理由五花八门,层出不穷,比起那洛浮夕自己的六大条,显然丰富了许多。
正规的不外乎是:
一,洛浮夕以前是质子,如今是臣子,不可臣子质子不分。
二,后宫为女眷之地,洛浮夕即为臣子,就要尊礼法避嫌。
三,洛浮夕住在宫中,有以色事君的嫌疑,对帝君的名声不利。
四,帝君如此宠幸臣子,前朝大有幸臣乱朝纲的例子,江山社稷岌岌可危。
五,搞笑的居然还有人拿巫术命理之说,说那胡奴公主有孕,与洛浮夕属相想冲,要想保住孩子,洛浮夕必须搬家!
六,……
……还不止,居然扯上了洛浮夕的身体状况,说是后宫阴气太重,侍郎大人以前被人砍伤过,身体虚弱,需要到阳气重的地方居住才能养好!
一面看,一面脸色唰唰地沉了下来,二十八道奏疏催命一般的急急如律令,一道跟着一道。
这帮人,以前怎么都不说?如今洛浮夕一开口,都跟苍蝇见了蛋缝,全部嗡嗡挤在一起上折施加压力。那洛浮夕在后宫住了何止一日两日,满朝文武都知道他与自己的关系,要想让一个人走,何患无词啊?
墨夜还是耐着性子,将这些奏疏看完,一份都没有落下,这五十六个官员,初初横扫一遍,大部分都是跟赵阁老有关的,譬如,为首的刑部郎中范白宣,吏部侍郎申之敏,兵部侍中沈绥良……可偏偏,他们全都是机要的重臣,若将这些奏疏压着不发,又得惹得一帮言臣多话。谁让自己当初说过,要【广开言路】呢?
他将二十八封奏疏摞在一边,堆起来跟小山一般高,再看另一边的国家政务的奏疏,稀稀落落,不过十来封。普天之下,居然能让一个人的奏疏高过天下事的,这个洛浮夕,到底是有怎么样的神通?连自己都控制不了他了么?
“洛侍郎人呢?”终于忍不住对着一旁伺候的常公公喝道。
“啊?哦,回禀帝君,洛大人早朝后通常都去【民言司】办公务,要么帮着赵阁老行走内阁,现在这个时候,恐怕在宫外。”
“哼。”冷哼一声,表情很怪。
常公公眼尖,接上去:“帝君可是要老奴这就速传洛大人进宫觐见?”
见他?见了面又能说什么?
难道继续说:朕不准你出宫?
还是说:洛爱卿,朕要你办的册封一事,你有何进展?
两个话题,不论哪一个,都是墨夜不想提及的。
墨夜眉头深锁:这让他很没有面子。可他若答应了,开了先河,指不定这些言官们以后要如何的牵着自己的鼻子走,他断不能放洛浮夕的。
这里,不仅仅是自己内心希望洛浮夕留下,还因为,皇权和臣权力量的较量,他身为帝君,一言九鼎,难道还要被这些官员牵着走?
“不用了,朕随口一问。”墨夜寻思片刻,下定主意,在为首的奏疏上写下朱笔御批:
【驳:朕留侍郎因今京域地稀人厚,官邸无空置,如另建一座于其,天下初定又遇水灾实乃劳民伤财,不宜损耗国库。另:侍郎久居宫中,与内阁机要地相近,传达迅速,办事便利,若赐郊区则路途遥远,奔波劳累浪费光阴,尔等体察。】
总而言之,就是两个理由驳回:
一,现在没空余的宅邸给洛浮夕住,日后再说。
二,朕要他住的离朕近一些,具体原因,你们懂的。
写完之后,想来这些人就无话可说了,马上差人发下御批,希望他们不要再做纠缠。可千算万算,墨夜忘记了一点,就是他能想到的,别人也能想到,他洛浮夕早就在城里,看中了一处民宅,可用作官邸,且离宫也不算远,更重要的是,距离翰林、民言司,乃至洪宝生的茶铺,只隔了一堵墙而已。
墨夜的御批发到内阁的时候,洛浮夕正和范白宣一道整理公文,这御批还是热乎乎的,就被范白宣截了过去。
看完后不禁对洛浮夕露出了一个佩服的表情。笑吟吟道:“洛兄真是想得周到,帝君有什么反应,全被你猜中了!”
“哦?”洛浮夕放下手里的活,接过御批,看完搁在了一边,“呵呵,还真是【果然】了。”
范白宣又道:“那么我们,是不是该上第二轮了?”
对方对范白宣一揖,恭恭敬敬:“那就有劳范兄了!”
弹劾洛浮夕这事儿,还真是没完没了。那帮臣子,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头。
墨夜的御批不过刚下发,第二天,居然来了第二波奏疏,一波凶悍过一波,这一波的势头,显然比第一次还要厉害。
上一回,是二十八道奏疏,五十六名官员,这一回,居然多了一倍出来,整整五十六道奏疏!从来没有一件事,可以让满朝文武如此同心竭力,好像那洛浮夕真是什么十恶不赦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