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人几乎没有活下来的。
被赵墨鲤在心底一直安放着的,最温暖的那个角落,变成了死气沉沉的湖泊。
他一直留在京城里,从城东搬到城西,城南搬到城北,最后到了城郊,寄居在一间破庙里,靠抄写经文糊口。
他不敢去想,也不敢再去问所有有关家乡的事情。
一年又一年,赵墨鲤惊见自己的头上冒出银丝时,他才发现自己已经忘记了曾经是最熟悉的乡音是如何来开口。
7
但现在,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年的春日。
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地一直窝到心里去。
赵墨鲤又看见了娘亲,还是以前那样,穿着蓝色的布袄,笑容和蔼,对自己招手,喊道:“儿啊,一路小心。”
赵墨鲤想走过去,却发现自己迈不开步子,他想向娘亲说话,却发现自己开不了口,眼见着娘亲越来越模糊,他急啊,急的都要哭出来。
“喂喂喂,你醒了?”突然被人大力地推搡着,赵墨鲤一下子从云端跌落,费了力才睁开眼,猛地映入眼帘的就是洛东蓟的脸。
赵墨鲤有些蒙,张开嘴,却感觉喉咙像是被堵住,发出的声音嘶哑不成调。
洛东蓟站在床边,皱着眉,见赵墨鲤终于醒了,却还是一副痴痴呆呆的模样,心里没来由的都是气,气地他指着赵墨鲤破口大骂:“你你你多大人了,竟然趴地上就睡着了,你当自己是狗么?要不是我……”他顿了下,看见赵墨鲤又闭上眼,神色疲倦。
洛东蓟皱眉,将赵墨鲤从床上拉起来坐着,动作极其的粗鲁,赵墨鲤看他,洛东蓟却扭头,从一旁的柜子上端来一盅药汤,对着赵墨鲤的嘴就灌下去。
药汁浓腥苦涩,赵墨鲤措手不及被灌下,一时间只觉得天昏地暗,半天被缓过神来。
没咽下的药汁从嘴里吐的到处都是的,洛东蓟气得将碗向地下摔去,四处没寻着绢帕,一急之下竟然就用自己的袖子来给赵墨鲤擦嘴。
用力之猛,把赵墨鲤的下巴都给磨破了皮。
赵墨鲤也不避开,任洛东蓟在自己脸上擦来擦去,突然一笑,嘶哑着嗓子说话:“让太子来服侍,恐怕举国上下也就我一人了吧。”
这话像是戳到了洛东蓟的痛处,他愤愤甩手,站起,看见赵墨鲤的眼神虽然清醒,但是眼睛里面红丝密布,脸色苍白难看,额头上的伤口又冒出血来,本想狠狠教训他一顿,又泄下气来。
赵墨鲤只觉得自己的头越来越沉重,像是被什么压着,于是也不再看洛东蓟,闭上眼又睡过去。
洛东蓟在床边站了一会儿,见赵墨鲤睡脸安稳,脸上的红潮也消去,知是他的热已经退了。
洛东蓟看的有些痴,伸出手,想抚摸这张安详的睡脸,可还没碰到,就猛然抽手,纂成拳头,又垂回了袖子里。
他也笑,苦苦地笑了。
8
洛东蓟小心地坐着,他身为太子,位置是在皇着的旁边。
贴着皇着身边的,是林贵妃。林贵妃今日盛装打扮,美不胜收,她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替皇着斟酒布菜,轻言细语服侍,动作体贴大方,被专宠十几年并不是侥幸。看得出,皇着的心情非常好。
再下方,是林贵妃的亲生子洛东禾。
洛东蓟的生母本是皇后,但去的早,皇着念旧情,虽宠林贵妃,却也一直没有再立后。其实,还是忌惮与皇后的娘家哥哥,洛东蓟的舅父,手握大半兵权的陈危将军。
林贵妃不时地向自己的儿子看去,然后贴着皇着的耳朵说些什么,皇着的目光越过洛东蓟,向洛东禾看去,听着林贵妃说话,不时笑着点头,仿佛在赞许着什么。
洛东禾比洛东蓟小一岁,但举止沉稳,相貌偏向林贵妃,的确是翩翩美少年,也是皇着喜爱的样子。
皇着很宠爱这个幼子,林贵妃的枕边风吹的也恰到好处。本来身为太子的洛东蓟在父亲的眼里,反而一点一点地黯淡下去。
洛东蓟低下头,一旁的宫人在他的杯子里倒满酒,酒是清亮,洛东蓟看见自己的倒影,模模糊糊地在酒里摇晃。
菜一道一道地上来,皇着手一挥,宫人上前,将皇着食剩下的分好,放到其他人面前的碟子里去。
皇着喝酒喝的兴起,道:“今日是家宴,就不必讲那些繁文缛节,你们都随意来吃。”
可谁敢随意。
拿起筷子,浅浅地夹一点,放入口中,也吃不出什么滋味来。
林贵妃用手递食一颗蜜枣到皇着嘴里,又用手接住枣核,笑着说了些什么,皇着听了,抬头,对着洛东禾道:“东禾,你的骑射师傅说你的试靶已经接近全中了,可有此事?”
洛东禾赶紧起身作揖,道:“启禀父皇,儿臣不才,和父皇当年亲征沙场,所向披靡,歼灭十万胡骑相比,还差的远呢。”说完抬头,向皇着笑。
皇着听到洛东禾说起他当年的勇事,不禁也高兴起来,捻了捻胡须,道:“当年啊,你们这些毛头小子如今是怎么也体会不到的,战场,可是事关生死啊。”
一旁的林贵妃笑道:“皇着,您也多教导下这些不懂事的孩子。”一边又赶紧向洛东禾点头示意。
洛东禾端起酒杯向皇着敬酒,说着恭敬好听的话,让皇着高兴地哈哈大笑。
的确是一副其乐融融的景象。
洛东蓟喝完一杯,宫人又添了一杯。
他觉得自己,有些醉了。
9
赵墨鲤醒来,身边并无人,他躺在自己小屋的床上,但床上换上了柔软暖和的崭新被铺,一旁的香炉里的香还未燃尽。
他摸摸头,头上被东蓟砸的伤口已经被很好的包扎起来,上过了药,扭扭腰,也不疼了。
他下床,就披着被子出去。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他睡过了一整天,地上的积水也被阳光照的差不多干了。
窗前墙角的芭蕉绿得特别可爱。
赵墨鲤看的喜欢,伸手抚摸,干脆摘下最大的那片,从屋里拿了墨和笔,就垫着石头,提笔开始画。
又是一只鲤鱼,赵墨鲤画好,越看越爱,又画了一只。
两只鲤鱼正在戏水,自由快活。
赵墨鲤将芭蕉拿在手里,进屋,找了个瓶子,把芭蕉插在瓶子里,放在床头,屋里一下子感觉亮堂了不少,春意似乎也吹了进来。
他坐到了小水塘边,水塘的水多了不少,但依旧清澈见底,里面几只红色的鲤鱼游来游去,金亮的鳞片在太阳光下闪闪发光,如同宝石所雕一般。
赵墨鲤托着下巴看的入神,锦鲤一时浮起一时沉下去,嬉戏游玩,尾巴扑起的水花溅到赵墨鲤的脸上,他也不擦。
突然听到人的笑声,赵墨鲤抬头,才发现不知何时,陈澜木已经站到了他的身边,手中晃着一把扇子,看着他呵呵地笑。
10
陈澜木样貌可爱,笑起来更是喜人。但赵墨鲤没敢忘他的身份,赶忙站起,弓腰向陈澜木行礼。
陈澜木扇子一抬,阻止了赵墨鲤的动作,说道:“赵夫子还是那么喜欢鲤鱼啊,难道只是因为名里有个鲤?”
他也不待赵墨鲤回答,径直走到水塘边,向里望去,然后咽了口口水:“这么肥,烧起来不知有多香。”
赵墨鲤哑然失笑,陈澜木转头,扇子打开来摇一摇,扇面雪白一片,空空如也。
陈澜木说:“赵夫子,能不能帮我画个扇面,画条鲤。”
赵墨鲤笑着做了一个揖,道:“陈公子屋里请。”
画的很快,一会儿本来空荡荡的扇面上就多了三条鲤鱼,神态各异,栩栩如生。
陈澜木举起来,啧啧称赞:“画的就像真的呢,多好啊,三条那么大的,一条红烧,一条清蒸,一条熬汤。”说着,那口水都要滴下来。
赵墨鲤低头不语,面上依旧是带着笑的样子,但是神色却黯了黯。
陈澜木心满意足地扇着扇子,在小屋里踱了几圈,四处看看,然后问道:“赵夫子住的还习惯吧。”
赵墨鲤说:“哪敢来什么习惯不习惯,对我这样的人来说,能有一处容身之地,已是天大的造化。”
陈澜木听了皱眉,刚要说什么,突然目光被床边的芭蕉吸引住,走过去拿起瓶子来,细细端详,道:“不知是怎么的,总觉得,夫子画的鲤,在纸上的总没有在这些植物上来的灵活。”
赵墨鲤道:“公子若是喜欢就拿去吧。”
陈澜木先是喜悦,又想到了什么,叹了口气:“再好的,画在这芭蕉上,也会有枯烂的一日,没法子来保存啊。”转而又笑:“不过会有人喜欢的。”他把瓶子抱在怀里,芭蕉叶子遮在他头上,像是撑着一把伞。
“夫子,这个我抱走了。”陈澜木蹦蹦跳跳地跑走了,赵墨鲤看着他的背影笑着摇头:还是个小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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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转眼天黑了,赵墨鲤收拾了一下乱哄哄的屋子,累的头昏脑胀。脸上都是灰,脏兮兮地汗滴顺着脸向下流。
门外来了小童,提着灯笼,脆生生地喊道:“陈夫子,太子传您一起用晚餐。”
赵墨鲤抬起袖子擦了一把汗,对着小童笑着道:“等一下,我洗个脸。”
那小童性急,道:“不用了,您快些,太子要您立马就到。”说着,就进屋拉着赵墨鲤的袖子向外小跑。
两人穿过层层庭院,赵墨鲤穿着软地的布鞋,脚丫被铺在地上的鹅卵石铬的生疼。
一路的芭蕉莎莎响,吹在脸上的风也有些热度了。
赵墨鲤抬头看看,天上月亮又圆又黄,满头的星星,很是晴朗。
还没进屋,就闻到了饭菜的香气,赵墨鲤在门口狠狠地吸上一口,神清气爽。
进屋,果然是满桌珍馐,主座的那个人却一副冰凉的模样,实在是不协调。
“怎么这么慢?”他发话,语气很差,看来真是心情不佳。
赵墨鲤低头走进去,没回话,他知道现在回什么都没用,这个人在自己找茬,想出气,他要出,就让他出罢。
赵墨鲤在心底叹口气,这个,其实也不过是个孩子。
看了看洛东蓟,洛东蓟也在看他,两人目光相遇,洛东蓟硬生生地扭过头去,极其地不自然。
“布菜。”他像是要掩饰什么,赶紧喊道,又指了指赵墨鲤。赵墨鲤伸出手,那双用来画鲤的手,从满是乌灰的袖子里露出来,细细的手腕,长长的手指,指甲缝里还有污垢,其实实在算不得美。
他走到了洛东蓟身边,拿着旁边早已准备好的筷子,将一只贵妃鸡的翅膀给扯下来,小心地放入洛东蓟面前的盘子里。
洛东蓟夹起来,随意地咬了两口,就丢到了一边去。
赵墨鲤看着,也不吭声,又夹了烧的粉嫩喷香的驴肉。洛东蓟吃了两块,却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他指了指一边地酒杯,赵墨鲤明白,放下了筷子,开始倒酒。
他手持金壶耳,绵绵的酒随着他手指的倾斜动作,落入洛东蓟的杯子里。
洛东蓟端起来,却不喝,放在鼻子前闻一闻酒香,赵墨鲤的手就在他的眼前,碰到了洛东蓟的袖子。
洛东蓟一直端着酒,直到赵墨鲤的手离去,在红色的袖子上留下小小的痕印,他才仰头将酒喝掉。
入腹,有些辣,若是一般熟练的宫人,会知道在此时应该将梅子夹到太子面前来,可赵墨鲤不懂,还是拎着酒壶站一边,手垂下来,落在脏兮兮的袍子上。
洛东蓟一直在用眼睛的余光看他的手,却不抬头看那双手的主人。
赵墨鲤又开始夹菜,他另一只手将袖子给托住,到底是读书人,拿毛笔的时间长了,现在拿筷子都有些握笔的架势。
赵墨鲤夹什么洛东蓟就吃什么,虽然脸上还是那副表情,却也没说什么。
菜一道一道地上来,又撤下,席间总共也就洛东蓟一人。
小太监端着最后一道菜上来了,一旁有人接过,放到了桌上,赵墨鲤一抬头,脸上一变,赫然是一条鲤鱼,烧鲤鱼。
他的手颤抖了几下,还是伸出来,夹了鱼腹上最为肥美的一块到洛东蓟的盘子里。
洛东蓟吃入口,细细咀嚼,烧的的确好,鱼肉香滑软嫩,唇齿留香。
他一侧头,没落下赵墨鲤手的颤抖,于是说:“你也累了吧,坐下来一起吃吧。”
赵墨鲤赶紧放下了筷子,作揖施礼,道:“回太子的话,小的不敢。”
“我让你坐你就坐。”洛东蓟有些动怒的样子,他也不过是十九岁的少年,被人这样反驳回绝,心里自然不大痛快。
赵墨鲤拉开椅子,坐到了一边。
他没敢抬头,看桌上的鲤鱼。即使那鲤鱼香的很,味道美的很,他也不想看。他现在恨不得将自己的鼻子,眼睛,嘴巴都割去,这样才不会嗅到,看到,吃到,那条被烧熟的鲤鱼。
洛东蓟吃的高兴,筷风下来,一条鱼只剩头和尾巴,中间白花花的骨刺在桌旁烧的正旺的蜡烛下有些刺眼。
饭菜都被撤下,宫人上了茶,赵墨鲤端着杯子,手还在抖,见杯里青绿色的茶叶在水里沉沉浮浮,一如活生生的鲤鱼在水里嬉戏游玩,一刹那刚刚所见的鱼骨又闯入脑海里,墨鲤一个恍惚,杯子掉下来砸到地上碎片满地。
洛东蓟吃的饱,心情自然也便好了些,于是也不生气,挥手让赵墨鲤离开了。
12
赵墨鲤一路撞撞跌跌回去,夜空下胸腔里的心跳的似乎都要从嗓子里蹦出来。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飞禽走兽之类,若是被人擒住,被食用那也是正常的事情。他在看见被烧熟的鸡鸭驴做的菜时,心里并无任何感受,在看到其他的鱼,类似鲢鱼草鱼被烹调,亦无异样,但若是看到鲤鱼被杀被食,那感觉,却如同割去了自己的肉。
看着那筷子一下一下戳在鱼的身上,肉被夹起,然后被放入嘴里,咀嚼,下咽,喉结咕嘟一下,那鱼便再不能复生。
赵墨鲤眼花缭乱,头疼欲裂,整个人像是在地震过后那样眩晕的感觉一波一波涌上来,想吐。
他倒在了自己屋里的地上,按着心口,那里疼啊。这样的感觉,不是第一次了。
不是第一次了,但是第一次却并不遥远,一闭上眼,就出现。
话说回来,如今能来到这个太子府,当一个闲差,做一个什么都不闻不问的画师,也是由那里开始的吧。赵墨鲤不知那是福还是祸,他心里其实也揣揣然,但是他也无所谓,所谓福祸,不过只是一个经历,这些经历,他有的也过多,看的开了。
事情是从那时起。
那时还是夏天,去年的夏天。赵墨鲤花光了身上最后一文钱,被客居栈的老板娘给赶出去,背着几册书,带着几只笔一方墨,全部家当也就这么多,蓝色的破布包一包,背在身上,从城里向外走。
他不是没有想过回乡,可已经没有了乡。赵墨鲤一直走一直走,一直到出了城,天黑,他寄宿在城外的一间破庙里,庙里的老和尚做了菜粥,也分他了一碗。
老和尚见他能写字能画画,便让赵墨鲤留下,让他抄经书而庙里供他吃一口饭。
每日不过稀粥咸菜,这样的日子倒也是悠闲,庙里也有其他的和尚,虽和赵墨鲤没有话说,但待他也算和气。赵墨鲤自觉是不错的。
一个缺口的碗,一双长短不齐的筷子,但是有一个每日都饱饱的肚子,虽然是住在庙里,没有什么油水,但对一直处于青黄不接状态的赵墨鲤来说已是好的很多了。
庙门口有条小溪,溪水很是清澈,小溪里有很多鲤鱼,金色的鲤鱼,白天时在太阳下齐齐游过,煞是漂亮。
赵墨鲤的家乡也有一条小溪,溪水里也是有很多鲤鱼。赵墨鲤常在无事时从庙里出来,坐在小溪边,鲤鱼一条一条从他身边游过,赵墨鲤会从地上挖蚯蚓等小虫,丢到小溪里来喂食鲤鱼。鲤鱼一哄而上,赵墨鲤就把自己的手放进水里,鲤鱼也来吮他的手。赵墨鲤不逮它们也不吃它们。他把鲤鱼当作了自己的朋友。
他一直孤独,少小离乡,身边的人来来往往,考中的自然不会再去理他,考不中的也顶多再待一两年便走了,只有他,一直停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