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的胃口。”陈澜木咂咂嘴:“难道就没有办法吗?”
“有倒是有……但……”洛东蓟苦笑一下,侧头看陈澜木,话锋一转:“你也快去歇歇吧。”
陈澜木的眼睛底下发青,脸色更是苍白到难看,眼中布满红色血色,他一直是在家中娇生惯养的少爷,赶路几日就已经耗尽他的体力。
“我没事。”陈澜木笑着回答,一笑,又恢复他往日天真憨厚的样子,只是多了些憔悴。
“……”洛东蓟看着心中疼痛,伸手去抚摸这个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弟弟的头发,本是细滑如丝,现在则干枯如稻草。“澜木,你……恨我吗……我无能……没有替你……”洛东蓟还没说完,便被陈澜木打断。
“太子哥哥,你在说什么啊?!”陈澜木笑着低头,伸手轻轻抚摩桌上的羊皮图卷:“我从未怪过你,真正没有用的人,是我。我一直是这么以为,父亲的宠溺你的包容,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从未想过要去自己做些什么,每日浑浑噩噩,还以为自己是个宝,所有人都要让着我护着我,受到……受到那样的对待经历了那样的事情……不堪……难看……第一个想的不是自己去反击,而是想着别人来为我出气……长久以往……也许以后会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把所有希望所有负担都积在他人的身上,自己成日轻轻松松,那样的我,真是废物。”
“说到底,我甚至要感谢太子哥哥你,你给了我……给了我一个机会,让我能亲手将曾经的那个废物给从身上割去。”他顿了下:“我的仇,曾施以我身的屈辱,我自己也会亲手了结,不假以他人。”
“我现在只盼自己能争气些,能祝你一臂之力而不是成为绊脚石。”陈澜木叹了口气,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几乎只是一层皮包着的手臂从下滑的袖子里露出了,细的仿佛随时可以折断,却是这样的手臂,即将握起千斤大刀,上战场,去拼杀。
洛东蓟不语,他轻轻抚摸陈澜木的头发,一室静谧。
“你快去休息吧,养好精神,明天还要赶路。”洛东蓟轻声说道。陈澜木站起来,弯腰作了个揖,退了出去。
50
洛东蓟痴痴望着那豆大的烛光,那日仿若又重现。东洺的使节在殿堂之上提出了两国和亲一事,并期望是由身为太子的自己来迎娶东洺公主。
坐在自己身边的舅舅陈危眼中露出了喜悦的光芒,一直站在自己这边的大臣幕僚,也暗暗在对自己点头。
只是自己……让他们所有人,都失望了。
“大丈夫不立业何以成家,今我齐殷边疆战事连连,硝烟四起,儿臣心中惶恐,虽居东宫之位,却愧对天下众生,望父皇恩准,遣儿臣赴边疆,除小人,平战事,待我齐殷四海昌平之时,再谈不迟。”
当时的自己,似乎是这么说的,一套冠冕堂皇的话,竟使一向鲜少对自己和颜的父皇大笑起身拍掌,喜道:“这才是朕的儿子,齐殷的太子,好,朕就派你赴边疆,平战火,盼你凯旋,到那时成家立业,是我齐殷的福气。”
一旁的林贵妃脸色带着若有如无的笑,她用袖子遮住脸,眼睛却泄露了她的情绪,情势出乎她的意料,似乎一切都望着她好。
一时的头脑发热,等最后一个字离开嘴唇,等父皇的最后一句话飘入耳中,想后悔也来不及了。但是会后悔吗?
一旁的东洺使者露出了惊讶的神色,洛东蓟不敢去转头看舅舅,咬紧牙,一个人站在那里。
仿佛回到了小时候,一个人站在雪地里,四顾茫然,原来不论是过了多久,还是没有变,永远是一个人。
是一个人吗?
父皇兴致大起,唤宫人拿出了自己当年在战场上所用的剑,交给了洛东蓟。
“这把剑曾随我出生入死,为我齐殷驱散十万胡骑,今日朕将它交付与你,望你能立下战功,平安而归。”
“谢父皇。”洛东蓟接过来,那把剑,朴素的有些令人意外,上面没有一点皇家所喜爱用于装饰的宝石,只有已经褪色的长缨,沉淀了由岁月而来的生死战魂。
“这样的东西,他一定不会喜欢的吧。”突然脑子里冒出了这个念头,洛东蓟差点当堂露出笑容,没有宝石,没有玉器,那个人,那个人一定是不会喜欢。
正如自己。如果不是太子,如果没有权势,那么,也许手指,连手指也无法去触碰他。
更不要说将他禁锢在自己的身边,囚禁与自己的园地里。
是留不住他的。
即使再难过,但是现实也是无法去掩盖。现在能把他留住的自己,只不过是个镶满了宝石,点缀着金银的空壳,再漂亮,也只不过是个饰物,软绵绵没有一点威慑,是可以拿在手中赏玩,但谁都可以轻蔑,谁都可以践踏,无一丝反抗之力。
不是利器,无法见血封喉,无法使敌人闻风丧胆,没有任何办法去保护自己和自己重视的人。
这样的自己,能有什么资格去让他来心甘情愿地留在自己身边,永……永不离开。
洛东蓟收起地图,吹熄烛光,走到床边,卸下腰侧的剑,抱在怀里,剑身冰冷,用自己的体温也无法去捂到温热,驿站简陋,床榻冷硬,辗转反侧,无法入眠,望窗外月光皎洁,黑夜浓厚,晨曦似乎无望再降临,正如选择了离开,那么便无法再回头。
洛东蓟面露苦笑,这样的自己,真是无用。
眼角似乎有水光闪过,即使伤感,也找不出缘由。
“已经决定,那么就不要去后悔”洛东蓟喃喃自语,月光即使在闭上眼睛后都能透进来,比直视艳阳还要刺痛的感觉。
现在的他,一定是非常的高兴,一切他喜欢的,梦寐以求的东西,都在手上了,自己能给他的,都给他了。其实,若是他要自己的血肉,自己也是能引刀割下,只求博他一笑。
曾经在读书时暗笑庸君重色思倾国而废朝纲,现在想想,自己岂不是更为可笑,为了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不是倾国不是绝色,也许旁人见了,连什么样子也无法记清的人,丢弃自己似乎是唾手可得的一切,却无一丝遗憾。
一句世事难测,能概括一切吗?
51
只闻那马蹄渐去,舌尖尽是甜腥,赵墨鲤顺着墙瘫坐地上,痴痴呆望那水塘,水塘在夜色中仿若一块巨大的漩涡,吸去了世间一切美好一切希望。
一切似乎都在瞬间破裂。终是连屑末也不留。
一直被从外面的紧锁的铁门突然开了,吱歪一声,划破这寂静的有些残忍的夜色,赵墨鲤浑身一抖,茫然抬头,眼前是一盏宫灯,暗黄中带着一点红,明明晃晃,宛若浮生中不定的风雨,一切都不过是浮萍。
“走吧。”来者只是一个稍有些眼熟的小宫监,提着灯,另一只手递了一个布包给赵墨鲤,赵墨鲤迟疑一下,接过来。
并不算沉。
小宫监递给了赵墨鲤东西后,又道:“去收拾下你的东西,快些。”烛光映在他的脸色,他面无表情,令赵墨鲤想到了阴间来收魂的黑白无常,一把铁索,断去一切爱恨情丝,漫漫长路,只见忘情涟漪,孟婆熬苦涩。
“快些。”小宫监不满催促,皱眉道,他站在屋子门口,不进去,看赵墨鲤整理衣物,收拾收拾就发起呆来,不由恼怒。
“啊……是……”赵墨鲤一下子回神,自己还在人间,还得呼吸空气,还得浑浑噩噩过下去。
手中的是几件旧衣,草草叠起来,将毛笔卷在里面,想了想,没有动枕头底下的宝石。
“好了。”赵墨鲤张口。
小宫监转身,二人都没有说什么,赵墨鲤也没有问什么,小路崎岖,东宫的侧门阴暗偏僻,赵墨鲤不是第一次到这里了,绕了两个弯弯,太子府外面的尘埃似乎都有不一样的味道。
空气依旧冷清,夜才过了一半,月明星稀,铺天盖地的乌云已经被风吹的没有了影子,衣着有些过薄的赵墨鲤瑟瑟发抖,牙齿都在颤抖,却并不只是因为寒冷。
有些诡异的是,这样的夜晚,鼻尖竟然飘过一丝若有如无的花香,赵墨鲤仰头望了下远处的亭台楼阁,那距离似乎比去广寒宫还要遥远,触手可及,远在天边。
“出去吧,走的远远的,忘了这里。”小宫监在合上门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这个,啪的一声,赵墨鲤还在发愣,低头一看,墙角下开了小小的花,不知名的野花,花瓣在夜色里是带了些幽暗的白,被残忍的风吹得似乎随时都会断掉,赵墨鲤蹲下来,香气浓郁了一些,他伸手抚摸,那触感让他香气了少年的嘴唇。
这般柔软这般细腻,微微张开又合上,什么都是欲言又止,将多少的情愁爱恨都隐藏在自己的心底,不欲诉与他人。
前世的单纯天真有些过头,留下无法挽回的悲剧,所以今世才成了这样的性子?
赵墨鲤轻声叹气,手上还有鲜血,将那纯白的花瓣染色污脏。
借着月光,赵墨鲤蹲在那小偏门的旁边墙角,将那包着布的小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张银票,各地钱行通用可支领,数额之大,令赵墨鲤张口结舌,两眼发直了好一会儿,半响,才苦笑收起,盒子分为好几层,赵墨鲤打开第二层,占据整整一个小盒子的,是一块玉佩。
如手掌那么大的玉佩,色泽在月光下更为清透,仿佛是凝固的流水一般剔透晶莹,更令赵墨鲤吃惊的,是玉佩的造型。
麒麟。在本朝,可用此物者,只能是太子,正如龙纹是皇着专属一般。
脚踏火焰口吐祥云,仿若随时会从他的手掌跃起,冲天飞去。赵墨鲤指尖颤抖的很厉害,他怕自己会摔碎这玉佩,于是感觉放回去,合上盒子,不敢再看。他明白这块玉佩的价值,也许那银票十张、百张也无法相比拟。
最后一层,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抽开了。
只是一张叠起的薄薄的纸。缓缓打开,赵墨鲤怔了下,纸上有一只小小鲤鱼图,是自己的手笔,但是并不是用心所画,也许是某日随笔绕出来的,却被有心人收着。鲤鱼旁边有两个红字,红的很怪异,是那颜料所无法调出的黯淡与惊心触目。
珍重。
手抚摸上去,有凹凸的感觉,浮在那纸面上,慢慢穿刺进赵墨鲤的心里。
看见了那个刚刚步入青年的男子,依旧是一丝不苟被盘起的头发,华丽的发冠,黑色的袍子,长长的,将本该是年轻人的热血与活力给掩盖,站在自己面前,总是冷淡的表情,眼里似乎再也不会出现笑意,黯淡的冬季彻骨的寒冷,适合冬季的男人,张开嘴,对自己说:“珍重。”
他最终是让自己离开。
离开被束缚被囚禁的他的世界,困在水缸里的鱼被放入了河流。是立即随着水波游走,还是眷恋的徘徊。
既然已经决定放开了,那么何必又撒下鱼饵?
赵墨鲤笑着起身,将小盒子慎重地包好,塞在自己的怀里。
啊啊,这便就是年轻人才会做的事情啊。
52
水清则无鱼。
突然抛进水里的鱼饵上吊着的,是鲜美的虫子。在面前摇摇晃晃,等待着被食用。
“不可以的。由其是近在眼面前的诱惑,是最不可以受到引诱的。”锦墨对还不会变身的鳍玉这样教导着。
“但……但如果很饿,又找不到吃的……那……那怎么办?”
“没有关系的,我会来帮你。”
但是如果这饵,实在是太诱人,错过了,便不会再有第二个,那么该怎么办
那只有上钩,愿者上钩。
……
太子府的偏门是开在一个狭隘的小巷里。顺着高高的墙向前走,出口的地方似乎只是一个亮点。
一直走下去,似乎是在离开,但是似乎又是在接近了。
赵墨鲤扶着墙,脚下踏着的石头光滑而冰凉。“咯吱”赵墨鲤抬头,面前是一辆马车,简陋的式样,赶车的人蒙着脸,看不起面目。
马车的小窗子里探出了脑袋,他手指细长雪白,拉开布帘都显得有些不真确。
“天街夜色凉如水,赵夫子好兴致,月夜漫步,独享幽香。”洛东禾面上带笑,一恍惚,与洛东蓟是出奇的相像。
赵墨鲤吃了一惊,但是很快认出了他,低头躬身便要做跪礼:“草民拜见王爷。”洛东禾是顶着个王爷的名号,普一出生便封上的。
“先生免礼。”洛东禾摇手制止了赵墨鲤的动作。他看着赵墨鲤身上所背的布包裹,道:“不知在下有没有这个荣幸,能亲历送赵夫子一程。”
“不……谢王爷……不用……”赵墨鲤赶紧拒绝。他看着在夜色中显得有些阴翳的双眼,心头掠过一阵不安。
“夫子是嫌弃在下的马车太过简陋,还是嫌弃在下这个人……”话说到了这个份上,赵墨鲤不敢再反抗,只得乖乖进了马车。
才坐下,就一种熟悉的感觉,他暗暗思索琢磨了一下,想起了,这马车,不就是那日深夜将他从大牢里带出来的那辆吗。
“赵夫子似乎是很熟悉这车呢。”洛东禾手中把玩着一个小巧的手炉,笑着对赵墨鲤说。赵墨鲤额头上冒出了冷汗,他转头看洛东禾,洛东禾向他一点头,笑的犹自开怀。
“是不是真的很熟悉?”他拍了拍坐垫,道:“要不要我带赵夫子故地重游。”洛东禾用扇子挑开窗帘,赵墨鲤见得,外面正是那大牢,他心头猛地一跳,洛东禾放下帘布,对赵墨鲤说:“不知在下有幸邀夫子到寒舍一游?”
“……”赵墨鲤抿紧双唇,紧紧抓住肩上的包裹。
洛东禾王府的陈设,与东宫相比,是毫不逊色。赵墨鲤被洛东禾领到了一栋湖边的独栋小楼。
“夫子若不嫌弃,先在这里休息,有什么事,明日再议。”洛东禾不给赵墨鲤与他说话的机会,转身便走,赵墨鲤要追,一旁的侍女拦住了他。只听见楼下大门被关上,又闻咔嚓一声,似乎是上了锁。
“请让奴家服侍先生。”两位侍女媚眼如丝,藕臂攀上赵墨鲤的肩,将赵墨鲤的衣领子给松掉。
“不……不用……”赵墨鲤落荒而逃,紧紧合上了内屋的门。
浓烈的香味还是从缝隙里向涌入,赵墨鲤掩住口鼻,几欲呕吐。他打开窗,冷气进来,这才好一些。赵墨鲤看见洛东禾站在楼下湖边,看见了自己,便露出一个笑容。
“放我出去!”赵墨鲤向他大喊,也顾不上什么礼仪。
洛东禾像是没有听见,转身,一扬袍子,款款离去,任凭赵墨鲤再扯着嗓子喊叫,也不回头。
赵墨鲤喊的嗓子嘶哑干疼,他顺着窗户跌坐在地上,抱着身上那小包裹,终于冷静下来。
53
一定是蓄意的。他想到那辆马车。那是将自己从牢里带出来的马车,私潜重犯,不论王孙,都是要治罪的。当朝的皇着一向是以严明着称,曾将自己犯下贪污之罪的亲弟弟贬为庶人而为人所津津乐道,对待儿女,更是以严格管制为主。洛东蓟多年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才勉强撑得住这个太子之位,如果……如果被发现……
赵墨鲤抱住头,不敢再想象。那日在牢中被打,自己一下子醒悟了前世今生,也知道了一件事,若是跳过龙门的鲤鱼,在为人的一世里无法称着,那么,只有死路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