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很久之后,萧豹才痴痴转身走向仍在沉睡之中的寂静原野。
轻盈的朝露已经打湿了他的衣衫,一片冰凉,他却全然不觉。
他心酸地想着,萧虎刚才居然连头都不曾回一下。而且他跑得那么快,象一阵疾风,或者象一道奇异的闪电。
原来那个人竟然那么重要,所以他才会要急着忙着赶回到他身旁,归心似箭。
萧豹思忖了很久,终于决定留在离萧虎不远的地方。只要能不时见到他,哪怕只是远远的,哪怕只是一个背影,萧豹也认了。
三年不见,不单是萧虎长大了,那个原将军也比从前更加耐看了。
虽然他还是如同记忆里一样冷冰冰的不爱理人,可是在旁人不注意的时候,他看着萧虎的眼神里也有一丝努力掩饰着的温柔神色。只不过连他身边的萧虎都没有察觉,因为只要萧虎的眼睛望向原绿卿,他立即就会将目光转向别处,或者重新归为冷漠的沉寂。
萧豹还看见了一个他所见过的身影,那是前几日偶然遇到的李霈。他当日是曾经告诉过自己他时原绿卿麾下的将士,原来职位还不低。
萧豹望着那个年轻俊朗的武将总是沉默地跟随在原绿卿与萧虎的左近,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些想笑。
看起来这李霈的年纪只怕比萧虎大不了太多,但是他同萧虎比起来却是稳重太多了。不过萧豹想这样正好,那种顽皮的天真才应该是萧虎与生俱来的本色,是他无心表露出来的天性。若是有一天他也变得象这李霈一样严肃懂事不粘人,自己还会这样喜欢他吗?
在这同时萧豹也不得不承认,李霈也很讨喜——尽管他长得没有萧虎俊,可也端正得很。而且他还会脸红,若是与一向朝着自己撒娇耍赖从来不知道客气的萧虎比起来,这可真是稀罕。
萧豹忽然觉得有趣,一时间忘了忧愁和烦恼,而且竟然起了玩心。
他的眼睛又情不自禁的微微眯起来,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新的目标。他在心中考虑着要是现在去逗他一逗,可能也能解闷。
这样想着,萧豹的嘴角轻轻朝上弯起来,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好主意。
第六章
又是一个明月夜,无法安然入梦的却不只是一个人。
一支小小的鸣镝箭被李霈仔细捧在手中。他已经将这支奇特的响箭翻来覆去地观看了大半个时辰,还是猜不透那射箭之人的来历。
此箭与平素李霈常用之箭大相径庭。它比通常所见的那些箭要短,不过五六寸长。乍看之下并不起眼,箭杆以竹制,羽以雕羽制。但是仔细看来才觉得不一般——只见那箭镞非金非铜非铁,用的是一种奇异的黑色金属精心铸造的,居然铸造箭镞的工匠还有闲情逸致在那箭镞之上铸了精美的花纹,象是一种神秘的图腾,还被悉心打磨得无比的光滑锐利。
这样子让李霈觉得很是困惑,不知道这明明是用来取人性命的利器,为何还要花这么多心思去制作,好象制作者的初衷不是为了使用而是为了供人欣赏。
而且在那箭镞之下还特意加了一枚小小骨角哨子,琢磨的也颇为精巧。
李霈当然知道这便是“鸣镝”一名的来历,因为这种箭在被射出之际,哨子破空而去急促的气流便会使它发出响亮的哨鸣。
可是李霈所知道的仅此而已,到现在他也想不明白一个文弱书生怎会在简单的行囊里随身携带这样一支罕见的鸣镝箭。
说起来不过是场意外的偶遇,可是这也太不可思议了。李霈就是再想上几天几夜,就算是想破了头,也猜不到这小小鸣镝箭与那书生的来历。
这简直是个猜不出谜底的谜,让李霈懊恼不已。他原以为自己射箭的本事已经称得上是一流的高手,但是最近却是接二连三的遇到了强劲的对手。
头一个便是萧虎。
唉,那少年的事情不说也罢。他从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的那一刻起,就处处透着奇怪。若不是原绿卿怜惜他,象这样来历不明的少年断无留在原将军身边的道理。
李霈素来机敏警觉,他敏锐得察觉到了不寻常,但是想要追寻那些原本就很无稽的线索,又都无迹可寻,自然也就无计可施。李霈只有更加小心翼翼地注意着萧虎时而天真时而愚笨的举动,那绝对不是特意装就装得出来的,只有一次又一次让观者莞尔或是叹息。
李霈这辈子也忘不了头一次见到萧虎拿着自己的雕弓玩耍时的样子,那少年明明毫无心机,满脸都只是好奇,可是立即便让众人吃了一惊。
因为在军中任是谁都知道,李霈的弓沉得很,那是当年他师父特意请人为他制作的出师礼。寻常人等连拿起来都嫌沉重,想不到到了萧虎的手中就似一件儿童的玩具,轻而易举便拉成一个满弦。
好吧……就当是萧虎是天生神力,又加上平日跟随着原将军耳濡目染,李霈勉强接受了萧虎射箭的技艺没过多久便几乎与原将军和自己并驾齐驱的现实。
但是今日这一场又该算做是什么?那主动与自己相较的文弱书生哪里有半分懂得武艺的道理,最可恶的是即便就当他也是家学渊源,但是他明明连弓都不曾携带,偏偏随身带着如此特异珍贵的鸣镝箭。
当那短短的竹箭由李霈临时借给书生的雕弓上如一股疾风一般离弦而去的一刹那,尖锐的破空之声立即让李霈脸色苍白。来不及眨眼,牢牢钉在三百步外的大杨树树干上那支自己刚由自己射出的长箭便被这奇异的鸣镝从箭尾的白羽剖成两半,齐刷刷的应声落地。
……
这一刻独自坐在营帐中的李霈沮丧的以手抚额,他右手拇指之上的青玉扳指冷冰冰的倒让他有了些清醒。可是他忽然又想到那书生随随便便地拉弓便射,他连扳指也不曾佩戴,也不知道自己那柔韧的野牛筋箭弦有没有勒痛他的手指。
疯了疯了简直是要疯了……李霈摇摇头,想要把心中这些莫名其妙的怪念头以及那书生眼中那种似曾相识的神情全部抛在脑后。
那书生的年纪看起来与自己相仿,他那时应该并不曾笑过,奈何李霈就是觉得他朝自己拱手时笑了笑,至少那个似笑非笑的模样已经成了他心中一个深深的烙印。
说实话李霈也说不清自己现在究竟是个什么心情。应该不单单只是沮丧吧,还有惊讶,不敢相信……
照理说李霈最应该恼怒的,可事实上他并不曾恼,在他的心中更多的却是好奇——他很想知道那书生究竟是个什么来历,他清醒地意识到这鸣镝箭的不同寻常,仿佛在它将自己长箭对剖的那一刻,自己生命中有着什么模糊而未知的东西也被它牢牢钉在了同一个地方。
而那尖锐的哨音也仿佛有着一种奇异的魔力,连接着遥远的未来,以及曾经的过往。
这真是一个谜。
黑色的箭簇在烛火下闪烁着奇异的光彩,神秘的精美花纹在忽明忽暗的光线里时隐时现,仿佛正在向李霈无声地诉说着什么来自远古的秘密。
同一刻明亮的温柔月光里,萧豹仍然在月下独酌。
自从来了这座原绿卿驻守的小城,萧豹的酒量是越来越好了。
这时候他还是白天里所幻化成的那个书生的模样。萧豹最近比较偏好扮演这种形象,就是象这样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同时又没任何特点可言的书呆子。尽管这样子比他原本的样貌差了不是一星半点儿,但是扮成这样就不惹人注意,省了很多心,也就省了很多事。
萧豹敢打赌莫说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就算是萧虎面对面的看着自己,只要自己忍得住不朝他笑,他也绝对认不出自己。
就比如说今日吧,连那既沉稳又聪明的李霈站在自己面前不也没被他看出来,萧豹真的很得意。
那时候萧豹心中强忍着笑,面上却是波澜不兴,就象寻常孩童在精心制造一场恶作剧。他在想哦你也会吃惊的么?前几日你不还诚恳邀我同行,怎的今日看着我一点儿疑心也不起,可见是我扮得很象了啦!
但是等到萧豹见到李霈因为吃惊而变得苍白不自信的脸,心中忽然觉得有些不忍,模糊的负疚感袭上心头,让他后悔不该同李霈开这样的玩笑——自己提出同他比试射箭本来是一时兴起逗他玩的,但是对于李霈,那样的比试结果显然过份残忍。
所以萧豹笑不出来了,同时他罕见的后悔了。
天知道萧豹真不是故意的,他不知道那个结果让自信的李霈那般难以接受。如果知道会是这样,萧豹定会换个花样。
但是后悔又如何?
萧豹觉得和人打交道可真难。他其实不太喜欢同人打交道,他本来生性洒脱豪迈,但是这三年里他结交的朋友也没一个是真的人。
若要与小熊小狗交朋友,甚至是与一株树一朵花一条溪流一座山谷交朋友,绝不会有这么难。
一杯接着一杯,萧豹在微醺的醉意里暂时忘了一直在牵挂着的萧虎,朦胧之中的他只能专着于一件事:接下来我该怎么办呢?同李霈说抱歉吗?显然是行不通,那么又该怎么办,才能挽回今日这个无心的玩笑?
哦……请他喝酒成不成?
萧豹笑起来,他第一次见到李霈时不就是见他沽酒回城。那么找个机会与他同饮,这样成不成?
长夜未央,明晃晃的温柔月光洒了一地寂寞的亮银。
第七章
一道用火漆封口的密旨被当朝皇帝的密使飞马送来原绿卿的案上。
除了此时帐中的两个人,谁也不知道在它之前到达的还有来自太子颂文的另一封同样封了红色火漆的快件。
原绿卿难得的微微蹙了眉头,默默凝神望着分别摆放在书案左右两端的密信——一封是皇上召他速速回京,拟与他国使节共商如何攻打共同的敌国,之后利益分享,本国的疆域可得以大幅扩张;另一封的意思则完全相反,那是太子颂文嘱咐他万万不可归来,此时朝中重臣们已经为了此事争得乱了阵脚,皇上被佞臣挑拨得昏了头,一心只想遣原绿卿即刻便出征。
太子颂文与他的父皇素来不睦,在政见上往往意见相左。自从太子颂文的生母林姓皇后离世之后,皇上愈来愈不喜爱这个林皇后所诞的长子,一直犹豫着废了颂文另立他最宠爱的冯姓贵妃所诞的幼子颂稚为太子之事。
只是碍于太子的舅父是当朝国舅,此事若是办得不妥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所以才一直拖到今日。这其中的细微末节外人自然不清楚,但是太子颂文的失意已经是由来已久的事实。而他这个太子的头衔最后是否能保的住,却是谁也说不定。
皇上与太子颂文在一件事情上的意见倒是惊人的一致:他们同样看重原绿卿,都想让这位战功卓着的年轻将军成为自己一颗最重要最有力的忠诚砝码。
对于自己的地位如何,原绿卿心中清楚得很。就凭此时自己手握重兵,无论是对内还是对外,在这座君臣父子仁义道德的天平之上,自己的意志和决定偏向于哪一方,对另一方的威胁或者打击都几乎是可以致命的。
但是原绿卿不想要这样。其实他是个不想做将军的将军。
在这个无比荣耀的位置上他所立下的功勋实在是太多了,可是征战的地方越多,他就越是麻木与厌倦。那是一种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感觉,原绿卿平时尽量不去想,只是他最近越来越时常情不自禁地想。
每当在浓浓的烽烟久久无法散去的战场上,在被征服的陌生土地上,他怕看到的那些流离失所的难民满是血污的惶惑恐惧的脸。
谁也不知道原绿卿有一个秘密,他从来没跟任何人提起自己最怕的东西是什么——不是沧桑老人的眼睛里悲悯的嘲弄,也不是失去家园的母亲悲伤愤怒的泪水,而是某一刻他无意之间看到的一名幼小孩童的天真笑颜。
他实在太小了,小到不明白在自己身边发生了什么,小到不知道为今夜睡在哪里下一餐可以果腹的食物又在哪里,小到披着褴褛的衣衫依然还有力气顽皮地追逐笑闹,小到再黯淡再肮脏的灰尘也依然蒙蔽不了他那双无辜又单纯的眼睛……
在那个孩子的脸上找不到任何屈辱和恐惧的痕迹,可是面对着那个天真不设防的笑容却让冷漠坚韧的原将军茫然。他心中有什么东西在瞬间崩塌,他忽然变得软弱而困惑,开始竭力思考自己并且说服自己,曾经所做的一切究竟有什么意义?
他想不明白,最后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但愿那个孩子永远这么单纯,这样或许能让他少受些磨难。
可是,这可能吗?
原绿卿没办法向任何人保证,包括向他自己。
当刺目的烽烟终于渐渐消散,孩子眼睛里的天真不复存在,代替它的是十足的敌视和仇恨。原绿卿终于明白对于现实来说,自己实在无能为力。
原将军变得比从前还要冰冷。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军营里除了李霈,没人敢与他对视。
某一日这个禁忌似乎被打破了,最先是由于一头受了伤的小老虎,送药进将军帐的郎中一再怀疑自己是否看走了眼,就连李霈也怀疑自己的眼睛——冷冰冰的原将军居然亲手为这头小虎疗伤上药,甚至还耐心地安抚它哄它入睡。
那时候原绿卿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眼中却流露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柔神情。
要知道,原将军连对人都不曾如此亲近。
小老虎左前爪上的伤很快就好了,原绿卿亲手送了它走。那小虎极通人性,知道分别在即一直在原绿卿怀里蹭了又蹭,状甚不舍。但是它的伤已经好了,一头虎怎么能养在军营中?
原绿卿与小老虎默默对视了片刻,温柔地摸摸它毛绒绒的脑袋,起身遣它离去。小虎兀自恋恋不舍的不肯离去,原绿卿却板下脸指指远处的山野丛林,要它回它本该生活的地方。
直到那矫健中又带着拙朴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茂密的山林中,原绿卿才转身上马回营。
每日清晨醒来,身边没了那个毛绒绒胖乎乎暖洋洋的小小身体团成一团睡得正酣,自己的被子也再没人来同自己抢过去,原绿卿有好一阵都不适应。
幸好之后不久,原绿卿又偶然救了一名少年,巧的是这少年同从前那头小老虎一样也是伤了左手。
原绿卿自然没让这少年睡自己的床,却怕旁人照顾不周,叫人在自己帐中加了一张矮榻,这叫做萧虎的少年从此就睡在那张榻上。
三年的时光说短不短,说长又不算长,却已经足够让很多东西成为一种习惯。比如说现在,再要紧的事情,原绿卿也从来不曾避讳过萧虎。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如此相信这少年,就好象他也不明白这单纯的少年眼中时时对自己流露出的依恋那样。
刚才拆信时从封口处剥开的火漆被随意放在案上。原绿卿从遥远的思绪中抬头,他很想问问萧虎自己该信任谁该服从谁,而未知的命运又将何去何从。
他抬起头追逐萧虎的目光,却发现那少年正一脸好奇地拈起案上的那两枚红色的火漆印记,捧在自己左手的掌心里专心地观看。
一枚颜色较深,是圣旨所专用的,上面是一条飞腾的龙,活灵活现;另一枚颜色偏浅,是太子颂文的那一枚,上面印的是一头威风的狻猊,蠢蠢欲动。
原绿卿开始发呆,萧虎并没有意识到他的原将军正愣愣地凝望着自己的幼稚举动。
他心中在想原来人类这样仰慕神仙的生活,是不是只有地位高贵的人才能使用这些仙兽的形象代表自己?但是他们不晓得吧,龙的爪子比他们想象的可有力多了,呼风唤雨的本事多着呢,现在的这个雕的到底是水龙还是火龙?还有狻猊,这个明明象狮子更多些,真的狻猊比它可威风多啦……
嗯,就是不知道凡间有没有人用虎和豹的形象作印记?原将军他又会在火漆上封什么印记?
想到这里,萧虎也抬起了头,终于对上了原绿卿呆呆的视线。
萧虎也呆住了,这样子的原绿卿实在少见。
傻乎乎地对视了片刻,萧虎开始脸红。他低声迟疑的轻轻唤了一声“将军”,原绿卿终于如梦初醒般的回过了神。
原绿卿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他只看见萧虎的掌心里的那道伤痕似乎愈合得很好,但是依然有着深深的一道红色暗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