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这里的空气充满了灰渣、沙尘,但至少能够让他呼吸。
他知道这种垃圾行星。
在银河系边缘地带有许多这样的行星,其中一部分有着与母星地球相似的大气层,然而因为资源太过贫乏不能满足移民所需,甚至贫瘠到可供开发的矿物都没有,这些星球只能沦为垃圾填埋场。
九号抓着旁边一副钢铁支架使力将自己的上身撑起来,默默地观察四周的环境。
能够在天幕上轻易看到外太空,显示这颗星球的环境大气层相当稀薄,并不能有效阻挡外太空辐射线。天空中有两颗恒星,虽然肉眼观察与这个星球的距离还是相当遥远,但因为两颗都是表面温度极高的大质量主序星体,所散发出来能量足以令靠近它的行星表面水分被彻底蒸发,地面龟裂寸草不生,引致的星球气候极度恶劣及不可预测。在这种星球上,即使能够呼吸,但恶劣的大气环境,食品、药物、乃至饮用水都极度缺乏,人类独自存活的可能性相当很低。
但在这种几乎让人绝望的环境下,九号还是注意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一条路。
是的,虽然看起来并不像寻常意义上供人行走的道路,说到底也不过是简单地把垃圾推开到两边清出来的窄道,但太空船倾倒垃圾是无规律地随意倾泻,不可能形成一条非自然形成的路。这意味着,有人。
仿佛证实了他的推测,一个灰黄的影子正从垃圾山的另一面绕过来,出现在路的尽头处。
不,不是一个,很快就有四五个这样的人影出现在那里。
九号没有发出任何救助的叫喊,反而慢慢地翻过身躺回原处,静默地注视那边的动静,在未知敌友的前提下他不打算轻易暴露。
在越来越靠近之后,九号看清楚了,那是一群披了相当厚重防风斗篷的人类。
这几个出现在垃圾行星的人类一边走一边翻动垃圾,在他们身边有一辆电动小拖车,上面堆放了一些看起来还能用的机械。不过这条路很快就因为被最新倾倒下来的许多大型钢铁垃圾给填埋截断了。
那些穿着斗篷的人类没有办法再前进,于是留下了拖车,从拖车上各自拉下来一个大背包背在后背上,开始徒手攀爬。
他们的动作非常熟练且灵巧,在爬行的过程中翻寻到有用的东西就会放进自己的背包里,而且看起来很有组织地以扇形分散开来,以最有效又能守望相助的距离开始在附近一带搜索。
这一次倾倒的垃圾除了废铁之外似乎有不少被日益进步的高新技术而淘汰出来的机械用品,那些人类的背包就被塞得满满的,灰黄的后斗篷逐渐大得像龟壳一样巨大的背包,让他们看起来就像只在垃圾山上移动的乌龟。
虽然九号一直默不作声,但他所在的位置正好在他们的搜索范围内。
“咦?”
很快就有一个人摸到了九号下面的垃圾堆,看到生锈的铁支架上居然沾满了鲜血,他奇怪地摸了一下,然后另一只手把遮住脸的厚面罩拉下来闻了一下,腥臭的气味并不难辨认,“血?”惊愕地抬头,发现了一条僵硬的大腿横在离他头顶不远处的地方。
“不是吧?!”
那个人找了个可供攀爬的位置爬了上去,看到了一堆的士兵尸体:“这里是垃圾场,又不是坟场啊!那群联邦笨蛋是不是哪里搞错了吧?”声音带着年轻人尚在换声期的低哑和稚嫩,大概是见到那些尸体不是歪脖子就是腿折得扭曲,也没想着去看一下是不是还有活着的人,站起身想要招呼其他同伴,可就在这一瞬间,他的小腿突然被抓住扫到整个人失去平衡地跌倒,而在跌倒的瞬间就被一只大手捂住了嘴巴。
惊恐的眼睛看到了一个阴影,抓住他的手满是鲜血,就像在尸堆里爬出来的亡灵!被抓住的人慌张地挣扎踢打,但对于九号来说,即使他的腿断掉了,也不妨碍他制服对手,而且这个对手的攻击就像一只因为故障而导致失控的打扫机械工。
九号一把扯掉了他的面罩,下面露出了一张满脸惊恐表情鼻梁上点点雀斑的孩子脸。
然而九号并没有因为对方是孩子而犹豫,在斯巴达集训营里他们曾经被教导过,敌方若即使敌人持有人质,为了击杀敌人,就算人质是平民,也必须不择手段一并射杀,他们被灌输了为了完成任务不惜剔除所有障碍的信念。像九号这样得到教官肯定的士兵,在无数次完成任务的过程中,曾经射杀过的平民已是不计其数。
不过现下他并没有要杀死对方的意思,毕竟这个惊慌失措的孩子从未露出攻击意图。
尽管他的动作非常迅速,但毕竟身负重伤,根本做不到把人质拖到角落隐蔽的程度,因此在这个孩子的同伴奇怪他的突然消失时,立即就发现了这边的异状。
“杰米!杰米!!”
“快过去,杰米被抓住了!”
“是联盟军吗?该死的,联盟军到这里来干什么?!”
发现异状的人类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试图制服这个突然出现在垃圾场联盟军人。
如果在正常的情况下,这些只会扑上来毫无章法的拳打脚踢根本就不必花九号三秒时间去收拾。但他现在的情况非常恶劣,左腿严重骨折,无法站立,导致他的战斗水平大幅下降,因此不得不把身体尽可能的收缩,利用身边的垃圾以及其他士兵的尸体抵挡一些脚踢的攻击,又寻找机会抓住那些扑上来的人一个个地甩飞出去。
在打斗时偶尔扯落了对方的面罩,露出来的脸都是相当年轻和青涩,而这群少年似乎平时也习惯了干架,然而笨重又累赘的防风沙辐射斗篷妨碍了他们的动作,居然一群都打不过一个人,还一口气被摔出去好几个。
“都给我让开!!”
在混乱中响起一声爆喝,那群打疯了的少年居然很听话地要么跳起来要么像滚地葫芦似的滚开,突然没有他们身影的遮挡,恒星光芒瞬间完全照射在九号身上,没有护目镜的保护,眼睛无法适应突如其来的光射,视线骤然变成一片白茫。
在让人晕眩的白芒中,九号看不到人的模样,唯一看到的是一个在光芒中晃动折射出碎锐光芒的银色十字架。突然肩膀的位置被击中了,不怎么疼,就像被蛰了一下的感觉,可下一刻,在他的视线恢复清晰的瞬间,他看到了嵌在肩部肌肉上的漫射电镖以及连接其上的一条透明弹簧电线——电击枪!这是已经被淘汰了两百年的防卫性武器,电线另一头连接的手枪式发射器握在一个同样身穿灰黄斗篷的人手里。
对方显然根本不打算跟九号玩肉搏的游戏,上来就是直接一枪命中,然后毫不留情地扣动电击发射,强大的电流瞬间流过九号的身体,若是按常理的话,经常接受电击训练的士兵即使在电流攻击中神经肌肉被麻痹也不会影响攻击力,但这个人受伤的电击枪却显然是经过非法改装,高容量电源瞬间爆发的力量几乎能把小型动物烤焦!
即使是九号,也因此在瞬间失去了抵抗能力。
见九号整个身体都失控地抽搐,那群差点就被打败了的少年才敢慢慢地围过去。那个把九号撂倒的人走了过来,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地上这个不知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的老兵。
在九号逐渐变黑的视野里,他看清楚了从那个人的脖子下滑出来的银色十字架,以及对方拉下斗篷时露出的一头橘红色的短发。
03.
九号醒了。
他确定自己失去意识的时间不超过一个小时。
他已经不再是躺在冰冷的尸体和垃圾中间,但对于一丝不苟的士兵来说,凌乱的环境其实也跟身处垃圾堆分别不大。
这是一个奇怪的铁屋子。屋子并不高,但还是很宽敞的长条形状,左右都有一排不算大却非常整齐的窗户,看起来像是一种老飞行器的机舱,里头堆放了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杂物,破旧,但不像是完全不能用。
他现在躺着的地方意外的柔软,是一张很长的大椅子,他并不能明白为什么椅子表面被包裹上了一层软绵绵的厚垫。
然后他注意到了自己的手腕被两个中间连接的金属圈扣住,被固定在头顶的一个支架上,身上的衣物都被剥掉,受伤的脚以及肋骨竟然都被绷带扎实了,在大腿上还奇怪地夹上了两片木头。在集训营,受伤的士兵会泡进营养液中,在无菌的状态下机械医生会精准地对每一根毛细血管进行重塑修复,这样恢复速度相当快。他猜测这种应该是已经被机械科技完全取代了的人类医生所做出的治疗方法。
“呼噜噜……”九号听到了有人在睡觉打呼噜的声音。
他侧过头,看到距离他不远的一个角落,一个穿着灰旧外袍的少年抱着膝盖靠在墙角在打瞌睡,尽管那件不合身的袍子几乎把少年整个都裹在里头,但九号还是认出他来,就是那个曾经被他一手抓获的雀斑小男孩。
也许这个长雀斑的小家伙有着不可思议的敏感,被盯着他的眼神惊醒突然地睁开了眼睛,眼神一下子跟九号对上了。
九号那种从尸堆中突然复活的恐怖在之前就已经把他吓得够呛,加上瞌睡打的是迷迷糊糊,小雀斑整个就被吓得尖叫起来,连滚带爬地往外逃跑:“救命啊!杀人啦!啊啊啊啊……”
对于他这种过激反应,九号只是默默地看着,直到那个小家伙不小心踩到过长的袍子“砰磅咕咚劈里啪啦——”地在门口打了个筋斗直接滚了出去,估计外面还有条楼梯,所以不断地响起重物滚落的噪音。
“嗷……哎呀……嘶嘶——疼死了……”小雀斑在外头哼哼唧唧。过了一阵,楼梯响起小心翼翼的脚步声,一颗小脑袋探头探脑地冒出来张望,见九号还躺在原位,手腕还是被牢牢地铐在架子上,这才松了口气,心里想那副老大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旧玩意儿看起来还是挺可靠的嘛……
“杰米,你他妈的蹲在这里孵蛋啊?!”
一只大手一下掐住小雀斑那条细细的脖子,把他整个人揪了起来。
透过门射进铁屋子的恒星光芒被一条人影遮挡了大半,迈着长腿踏进来的人出现在九号的视线范围,橘红色的短发就像被光镀上了一层活力,犹如一丛燃烧的烈火。
把小雀斑拖进来的是个高个子的年轻人,他穿着一件黑色紧身背心,裸露出宽厚的肩膀和结实的手臂,介乎于青少年与成年人之间已经长开了的体魄有着绝对优于同龄人的强健,当他摘下厚重的面罩脱掉斗篷,露出了一张棱角分明极具个性的脸,飞扬的剑眉带着张扬的锐气,本该是柔和色调的蓝色眼珠却因为毫不掩饰的戾气而显得锐利。
“老大,那个人醒了!”小雀斑连忙向他报告。
年轻人一手把小雀斑丢开,迈开长腿走到沙发边缘,双手叉在后腰上压下上半身,玩味地打量被锁在沙发上的联盟老兵。
在他脖子上的银链连着一个十字架,九号现在才真正看清了这个传说中的宗教象征物,尽管做工粗糙,但仍然能够看到在十字架上有一个满脸痛苦的男人展开双臂被固定在上面。九号记得在一些军事资料上看到过关于这个母星古老教派的记载,银河宇宙联盟为了更好地统治殖民星,奉行的是宗教唯一论,如今在殖民星上的老教堂几乎已经成为了历史遗迹般的存在,唯有一些偏远的星球还存在一些信众。对于士兵的九号来说,他没有需要相信的东西,更何况一个也是被士兵杀死的神。
年轻人嘴角挑起一抹倨傲的笑意,用一种打量陷阱坑里的猎物的表情扫视过九号光溜溜的身体,被揍得惨兮兮的骨折和内出血的瘀青,还有横七竖八的老疤,这个男人就像个满是补丁的旧布袋。
尽管是个老家伙,居然也有一副惊人的完美体魄。浑厚结实的胸肌、背肌、四肢,仿佛经过了漫长熔炼铸造出的刚硬,都是属于一个成熟男性的躯体。虽然他对自己很有自信,但也不得不承认,介乎于青年和成年之间尚未长开的身体还是略逊一筹。
眼神瞟到了老家伙胯间的部位,属于成年男人的色深和雄壮以及更浓密的草丛,作为男性总是会忍不住跟同类比一下某个部位的大小,输掉的少年嘴角不屑地撇了撇,哧,算个屁啊,等他再长大一些肯定比这根要大!
不甘心的年轻人带着明显的恶意弹了弹九号被电镖严重灼伤的肩膀伤口:“喂!大叔!你醒了啊?”其实这完全是句多余的问话,他也没打算对方会回答,一屁股坐到大沙发对面的一张沙发靠椅上,“我不知道你来这里的目的,不过说实话其实我们这里并不欢迎外来者,把你捞回来纯粹是因为我们不想见到一具发臭的尸体。”
他的长腿一伸,踩在九号身下的沙发上交叉翘起二郎腿,杰米狗腿地从衣兜里摸出一个破破烂烂的小纸盒磕出一根属于宇宙违禁品的香烟递了过去。
将香烟夹在食指和么指之间,随手从杂物堆里挖出个火焰焊枪,短而猛烈的火焰点燃了香烟,他吸了一口熟练地吐出烟雾,看了一眼一脸战战兢兢明明对方已经动弹不得却还是完全不敢靠近的小雀斑,烦躁地抓了抓一头有些蓬乱的橘红色短发:“靠,除了我这里,他们没人敢收留你,都怕一个不小心被你拧断脖子。真是麻烦,你要不要快点死一死,我就可以直接把你跟你那些同伙一起埋掉了!!”
杰米小心翼翼地在旁边提醒:“老大,你这么做的话要是让艾玛修女知道了,她会念叨一个宇宙月的……”
叼着香烟一副屌样的年轻人直接僵住,恶狠狠的眼神剐过小雀斑,吓得杰米脖子一缩,整个人都几乎缩进灰色的外套里。
“我他妈的当然知道!我宁愿去地矿挖泥也不要听那个老太婆念圣经!”他相当暴躁地踹了一脚沙发,狠狠瞪着躺在上面的九号,“给我听好了,大叔!这里是243号垃圾星,这颗星球上的人全都是些不受联盟欢迎的家伙,通缉犯、逃亡者、还有在联盟战役中失败的叛军,他们各自占有一些地盘。所以不要四处溜达,那群恶棍绝对不会跟一个落单的联盟士兵友好地握手。”
“是啊是啊!那些可都是些不讲道理的家伙!”小雀斑使劲地附和。
“给我把他看好了!”
下了命令之后,叼着烟的年轻人把双手插进裤袋站起身,准备离开地走了两步,突然顿住了脚步,回过头来:“哦,对了,大叔,忘记自我介绍了。我的名字叫萨克斯,是这个28区地盘的老大。”
一直负责看守他的人是那个长了一脸小雀斑的少年,但这个铁屋子显然是属于那个名叫萨克斯的粗暴年轻人,因为没到晚上小雀斑都会离开,而萨克斯会回到铁屋子里,躺到放在最里面的一张旧床垫上睡觉。
九号默默地观察着这个自称老大的少年。他每天都一大早外出,几乎在星球转到了背靠恒星的轨道上,黑夜降临风沙加剧的时候才会回来睡个觉。萨克斯回来的时候总是显得非常疲惫,有时嘴角或者身体会带上一些打架的伤痕,有时混身的泥泞就行跳进泥坑里滚个两三遍,也有时会带回来一些不知道有什么用的机械小物件,然后不知疲倦地摆弄,如果幸运的还能够让它重新动起来,那么将会成为这铁屋子里新杂物中的一员。
九号一直被锁在沙发上,他对于自己是不是没穿衣服并不在意,羞耻心从来不是一名士兵所需要的,只是小雀斑大概觉得每天都看守一个露鸟的大叔实在眼睛都不知道往哪儿摆的好,所以第二天就不知从哪里抱来一床旧毛毯给他盖上了。
小雀斑也负责每天给九号换药,不过对于九号过于强悍的恢复能力,他还是表示了相当的不满。
看着已经消了肿,而且显然可以解掉夹板的伤腿,杰米皱了皱点点雀斑的小鼻子:“你怎么好得这么快啊?”他有些抱怨地瞪了九号一眼,“要知道负责看守你可是难得的美差呢,不然的话我也是要跟大伙一起去新垃圾区抢收资源的。”他是个相当喜欢说话的孩子,所以就算九号这些天一句话都没有说过,还是能从他的自言自语中得到不少关于这个星球的信息,“我们这个28区可是个难得的好地盘,因为接近航道所以很多运垃圾的飞船都会偷懒直接往这附近倒掉货物,其他区的恶棍们经常来抢东西,要不是老大罩得住,我们这群人早就被赶出28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