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汝不识丁 下——酥油饼
酥油饼  发于:2012年10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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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自己后来究竟是怎么回的衙门,只是进门就躺在床上不想动。晚上郝果子送晚膳来,他蜷缩着身子躲在被子里不出来。

郝果子问了几次无果,又换了老陶来。

老陶没进门,只是在门口无声地望着他。他布这个局,就是想要快刀斩乱麻。情之一物,害人不浅,只会越陷越深。与其等日后陶墨不可自拔时再面临这种种困苦,倒不如现在就将一切分得清清楚楚。若顾射也有心,那他再无话可说,成全他们便是。如若不然,哪怕是用金剑银刀,他也要将两人断个干净!

月光婉约,院落疏影重重,地上清辉数点。

顾射独自坐在垫了数层棉花的软座上,旁边放着一壶清酒,自斟自饮。

“顾公子好雅兴。”老陶从屋檐上跳下来,“独自一人举杯邀明月。”

顾射道:“陶先生也是,夜半踏月寻芳,不过似乎寻错了地方。”

老陶干咳一声道:“我是来寻顾公子的。”

顾射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我想请顾公子帮一个忙。”老陶道,“近日来有位许小姐请媒婆为她与少爷做媒。我寻人打听过了,这位许小姐年轻貌美,知书达理,家里又有一间绸缎庄,是难得的好姻缘。只是我家少爷羞涩,从未考虑过男女之事,难免摇摆不定。我想请顾公子念在与少爷相交一场,劝劝他。”

顾射放下杯子,“你不是来请我说项的。”

老陶一愣。

顾射缓缓道:“你若真想让陶墨答应此桩婚事,就不会来找我。”

老陶面色不改道:“何以见得?”

顾射道:“你明知,我绝不会答应的。”

老陶无辜道:“我不知。”

顾射淡然道:“那你现在知道了。”

老陶道:“我可否问一问缘由。”

“不可以。”顾射道。

老陶望着他,眼中充满探究。

顾射面色自若,半晌才道:“因为我也还未想通。”

89.后发先至(八)

月过中天。

光落在枝头,依稀缠绵。

顾小甲取了件披风来,盖在顾射的膝盖上,“公子,夜深了。”

顾射手指在杯子上轻轻摩挲。

“公子。”顾小甲朝屋檐上屋檐下张望了好几眼,“我刚才好像听到你在和谁说话?”

“嗯。”

顾小甲瞪大眼睛,“谁?”自从顾射挨了板子之后,他就有些草木皆兵,唯恐一眨眼,顾射又负了伤。他不止一次提议要请几个护院坐镇,都被顾射驳回。如今大半夜竟有人旁若无人进进出出,看来是非请不可。

顾射不答反问道:“去海外的船如何了?”

顾小甲呆了呆道:“偶尔接些小生意,行不远。只要公子一声令下,即可就能起航。”

顾射摸着杯子的手指一顿。

顾小甲试探道:“莫非公子打算出海?”

顾射沉默了会儿,又摇了摇头。

顾小甲极少见顾射如此心神不宁,似是为某事所困,忍不住问道:“公子可是有什么心事?”他见顾射没反驳,又进一步问道,“与陶墨有关?”

顾射眉头微蹙。

顾小甲眼珠子一转道:“是否是许小姐请媒婆上门之事?”

“你觉得这桩婚事如何?”

顾小甲看着顾射脸色,斟酌了下道:“以许小姐的家世出身与陶墨也算是门当户对。不过……”

顾射侧头看他。

“我觉得陶墨不会答应。”顾小甲道。

顾射道:“为何?”

“公子难道没发现陶墨他……”话到嘴边,戛然而止。顾小甲仿佛想起了什么,脸色一白,干笑道,“我是说,陶墨若是肯答应,也不会让许小姐三番两次托媒婆上门了。这事儿都快传遍了谈阳县,若陶墨不娶她,许小姐怕是以后只能远嫁了。”

顾射道:“你适才想说的并非这句话。”

顾小甲目光游移,“那,那公子说我想说什么?”

“陶墨有断袖之癖,不爱女子。”顾射淡然道。

顾小甲噎住,脸涨得通红。他脑海中猛然闪过一个念头,却不敢深思。“断袖分桃之癖到底为世俗所不容。陶墨还在朝为官,我看他也不敢……太明目张胆吧?”

顾射道:“你是否有断袖之癖?”

顾小甲一下跳起来,“自然没有!公子,你怎么会这么问?”

“你如何知道没有?”顾射问得坦然,丝毫无忸怩之态。

顾小甲吞了口口水道:“当然没有。我看到漂亮的女子会脸红心跳,怎会有断袖之癖?”

顾射沉默。

“公子,你没事吧?”顾小甲暗暗后悔挑起这个话题。

顾射道:“我对女子毫无感觉。”

顾小甲忙道:“那是公子没遇到合意之人。”

顾射一脸云淡风轻道:“对陶墨会。”

“……”顾小甲整个人僵住,半天回不过神。

顾射掀起披风起身。

顾小甲猛然大叫一声,指着顾射,手指颤若筛子,“公子,你你你……怎,怎么会……对对对……?”

“你不是早已知晓了么?”顾射平静道。

顾小甲瞠目结舌。他虽然感到些许不对劲,却从未这样往深里想啊。但看顾射气定神闲,仿佛早有所料,他不由问道:“公子,那你是……何时得知的?”

顾射道:“之前。”

……

他当然是之前,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难不成还能之后?

想归想,顾小甲却是不敢说,只能旁敲侧击道:“那公子有何打算?”

“待定。”

顾射负手,顺着走廊往回走。

留下顾小甲一人对着月下树影叹气。

顾射说待定倒不是敷衍之词。

在陶墨出现之前,他已寂寞太久,久到以为寂寞才是正道。

他很早之前便察觉自己对陶墨另眼相看。正因察觉,因此他乐见陶墨天天围着自己打转,甚至破例出手帮陶墨几个小忙。真正令他惊讶的是在覃城,当他得知陶墨被捕,心中竟闪过极致的愤怒。

这种愤怒远远超过他的认知,本不该出现在一个非亲之人身上。

至此,他不得不承认,陶墨于他的意义,原本他所认为的更深刻。于是独上公堂,甚至不惜以身受刑,以换取陶墨万无一失地平安归来。那时他不愿意见陶墨,除了不愿让他看到自己虚弱的一面之外,也有几分借机厘清心中感情之想,只是心湖一旦乱了,却不是想清静就清静下来的。

朋友、兄弟、知己、师徒……

他们本可建立数种关系,无关情爱。

顾射相信,若是他开口,陶墨即使不愿,也绝不会拒绝。

但见了陶墨,想法竟是一变又一变。

若是不由自主地想亲近他还可牵强地解释为知己之情,那对他成亲之事的反感便如何也解释不过去了。

所以,这便是两情相悦了?

顾射脚步一顿,转头望向在夜空沉静孤寂的月亮。

他在月光下的容貌清冷如寒霜,只是嘴角噙起的笑容却温如暖阳。

陶墨一早起来时,两只眼圈是红的。

郝果子见着,连叹了好几口气。也不知是遭了什么霉运,自从来了谈阳县之后就没顺过。不,应该说,近一年来就没顺过。也许他该劝少爷找个灵验的寺庙上柱香,去去霉运。

他越想越觉有理,便将这件事向老陶提了。

老陶沉吟道:“也好。”他转头去找金师爷,谈阳县之事问他最清楚。

果然,金师爷闻言便道:“这灵验不灵验我不知道,只是哪几处香火鼎盛我倒是一清二楚。一个就是城东的观音庙,求姻缘的,香火极旺。不过依我看,那里之所以灵验倒不是菩萨保佑,而是因为不少未出阁的少女去上香。”

他一说求姻缘,陶墨就想起许小姐之事,想起许小姐之事就不免想起昨日与顾射的争执,心情越发低落下来。

“这二呢,就是城西的夫子庙,去那里读书人居多。有不少读书人寄宿,偶尔还会举办诗会。”金师爷道。

郝果子挠头道:“就没有正常些的吗?”

金师爷没好气道:“何谓不正常?信口胡说!”

郝果子自知失言,忙补救道:“我是想找个去霉运的寺庙。”

金师爷想了想道:“城西还有一座三清观,不如去那里看看?”

“好好好,道观最好了。道可道非常道。”郝果子赔笑道。

金师爷道:“哦?你还知道道可道非常道?那你说说看,何谓道可道非常道?”

郝果子道:“这不简单?就是说一个人要出人头地,就必须另辟蹊径,不可走寻常路。”

金师爷再也绷不住脸了,笑骂道:“胡说八道!不走寻常路,难道还上山为寇不成?”

门房在外头喊了一声,“大人。顾公子来了!”

陶墨噌得站起来,摆着胳膊就往外跑。

郝果子疑惑道:“少爷跑这么快做什么?”他目光一转,见老陶嘴角诡异地扬起,又问道,“老陶,你笑得这么诡异做什么?”

“诡异?”老陶抬手拍了他后脑勺一下,“我分明是微笑。”

老陶居然讲笑话?!冷是冷了点,但它好歹也是个笑话啊!郝果子呆呆地看着他。

“我去外头看看。你跟金师爷再讨论讨论去哪座庙。”老陶甩了一句就往外走。

……

郝果子转头看金师爷,“我看……”

金师爷道:“道观不错。”

郝果子道:“就道观吧。”

“嗯。”

90.后发先至(九)

四四方方的门里,站着一个清冷的身影,将四周颜色尽数比了下去。

陶墨的脚步渐渐慢下来,拼命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

顾射突然回头。

陶墨步子一顿,紧张又期待地看着他。

“过来。”顾射勾了勾手指。

陶墨脸上立刻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屁颠屁颠地就跑过去了。

顾射迈上马车,看着呆呆站在车旁的陶墨道:“上来。”

陶墨毫不犹豫地坐了上去。

“去哪里?”

一个问题两个声音。

陶墨和顾射回头望向从门里出来的老陶。

顾射道:“你的问题,我已有了答案。”

“哦?”老陶面色平静,“什么答案?”

顾射微微一笑,伸出手臂,越过陶墨,将窗帘放下,转头对车辕上的顾小甲道:“走吧。”

“是。”顾小甲一抖缰绳,车缓缓向前行驶。

“但是老陶……”陶墨忍不住将窗帘掀起一小角,却发现老陶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般怒不可遏,脸上反而带着丝丝笑意发现自己看他,更是冲他摆了摆手。他放下窗帘,小心翼翼地看了顾射一会儿,确认他并未将昨日那件事放在心上,才舒了口气,随口问道:“我们去哪里?”

“许府。”

陶墨心头一紧,“哪个许府?”

顾射淡然道:“你认识很多位许小姐吗?”

“为何?”陶墨一下子跳起来,忘了自己在车上,头重重地撞上车顶,又弹回座位。

顾射见他按着头顶,忍着眼泪,嘴角不由上扬,“如此高兴?”

陶墨呆呆地看着他,刹那间,痛远了,许小姐不记得了,几乎整个人都陷入他嘴角那抹微笑中去。

顾射抬手指,轻轻一敲他的额头,“容颜易老。”

顾射手指很凉,可被点过的额头偏偏热得要烧起来一般。陶墨望着他,咽了口口水,道:“你在我心里面,永远好看。”

“哦?老了也是?”

陶墨很认真地点头。

“毁容也是?”

陶墨愣了愣,猛然摇头。

顾射眉头微蹙,显然对这个答案有些不满。

陶墨道:“我绝对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再也不会!他暗暗下决心。

顾射手放在他的头顶上。

陶墨愣愣地看着他,然后发现他居然是在揉他刚才撞痛的地方。

“顾射?”

“嗯?”语气中带着淡淡的不悦。

“弦之?”

“嗯。”

“弦之……”陶墨低下头,眼眶微微湿润。其实这样就很好了。哪怕有一天,顾射终将娶妻生子,儿孙满堂,自己终须将时间一点点还给他未来的家人,但至少自己曾经离他这样近,至少,他的身边曾经出现过自己的身影。

顾射的手突然停住,然后离开。

陶墨还来不及收拾心中的失落,就感到一只手抬起他的下巴。

“你在哭?”顾射皱眉地看着他。

他若不问,陶墨还忍得住,他一开口,眼泪啪得落下来,掉在顾射手上,滚烫。陶墨吸了吸鼻子,飞快地抬手抹掉自己的眼泪,却发现顾射将手收了回去。

“我……”他抬手想擦掉顾射手上的眼泪,却被顾射避了开去,反而握在掌中。

明明一个简单至极的动作,陶墨却看得心怦怦直跳。

顾射握着泪,转而看向别处,只是手从头到尾不曾松开。

陶墨心中大为懊恼,自己这样没头没脑地哭,定然惹顾射不喜。他这样想,越发不敢说话。两人一路闷到许府,直至下了车,许府家丁迎上来,陶墨才开口。

家丁是不知道许家老爷小姐与老陶私底下交易的,只当是未来姑爷上门,一个个都毕恭毕敬地将他迎到花厅等候。

许府虽然是生意之家,但家中布置却十分清雅。

顾射随意看了几幅,竟有两幅真迹。

“陶大人。”许老爷从门口进来。

陶墨连忙站起身,“冒昧打扰,请许老爷见谅。”

“陶大人何出此言?如陶大人和顾公子这样的客人,许某是想请也请不到的。”许老爷笑着入座。

下人上茶。

顾射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他几眼。有商人的精干,文人的书卷气和侠客的风骨,是个极不简单的人物。

许老爷对陶墨道:“陶大人此次登门拜访,莫不是为了小女的婚事而来?”

“啊?”陶墨愣了愣,忙摇头道,“此事,此事……”

“正为此事而来。”顾射冷不丁地截了他的话。

许老爷绕有兴致地看着顾射道:“难不成陶大人是请顾公子来说媒?”

陶墨心头一颤,脑海只闪过一个念头:他发现我对他的感情,厌弃我了?想借此拜托我?

许老爷看着陶墨脸色刷白,隐隐发青,不由惊愕道:“陶大人怎么了?是否哪里不适?”

陶墨呆呆地摇摇头,暗道:若他真如此想,那我,我就立个重誓,永世不见他就是了。但成亲却是万万不能的。我纵然不在乎,却不能连累许小姐。

他心中闪过各种念头,最后打定主意,正要婉拒,却发现顾射与许老爷已经聊开了。

“这委实太过可惜了。”许老爷望向陶墨的眼中充满同情,“没想到陶大人竟有这样的苦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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