殇离并未立即答话,而是沉默了许久,直到执陌以为他不打算给出任何回应的时候,殇离却突然又出了声,“你并没有亏待我,甚至可以说对我很好,我都明白,但是这不代表你对我好我就一定要爱上你,执陌,你懂吗?”
执陌摇摇头,眸中泛起悲伤,“我不想懂。”
殇离静静地注视着执陌的瞳仁,仿佛能透过双眼看到对方的内心一般,“随你懂或不懂,总之等出去后,我们就各走各的道,谁都不要再来干涉对方了。”他站起身,垂首俯视着执陌,“或许,这才是最好的结局。”
想来也当真可悲,陌路竟成了最好的结局。殇离背过身,这就打算回房去了,而执陌却突然从后头追上来,将他紧紧地抱住,“殇离,你是我的,你只能是我的,不要走。”
殇离略微蹙了下眉头,随后刻意放轻了口吻低柔而道:“执陌,别这样。”
执陌轻咬着殇离的耳垂,挑逗了须臾,才松开牙关再度启口,“倘若解禁后你便要离开,那我宁愿一辈子幽禁于此,至少可以求个与你永世。”
殇离侧过脸,略显惊诧地对上执陌的眼,“你真是疯了,用一生的自由去换取一个不爱你的人永世相伴,你以为这样很了不起吗?在我看来简直是愚蠢至极。”
“为了你,我心甘情愿。”
“但我不愿意。”狠狠甩开执陌的手,殇离加快了脚步往前走去,他甚至不愿再回头多看一眼。
殇离害怕会看到执陌脸上受伤的表情,这三年来,他一直知道执陌对他的感情,说起来,这人还当真是个痴情种,只可惜这份爱对殇离而言太沉重,他受之不起。
但是有一件事困扰了殇离三年,三年前,他因为中毒卧榻多时,醒来后就发觉自己记忆有所残缺,一些小事儿倒也无碍,只是对于他为何会如此痛恨赵家人,他也记得不是很完整。
殇离只记得恩怨缘起于他出生前,关键人物有皇后、赵瑞、涵妃,当然还有无双,对于无双的死,殇离尚能记得,他知道有一阵子自己一直在调查涵妃之死的真相,后来无双告诉了他,但如今他却又给忘记了,只知无双是因此而死,而杀他之人正是赵瑞。
至于涵妃到底怎么死的,殇离确实是想不起来了,幽禁的三年里他也曾试图回忆,可怎么都找不到一丝头绪,但隐隐中他有一种意识,不知为何,他总感觉自己该目睹了涵妃死亡的全过程,而事实上按时间推算,涵妃死的时候他还未出世。
不过至少有一点他很确定,那就是他与赵家兄妹有着血海深仇,因为涵妃,也因为无双。所以他对执陌若即若离,也只是因为殷执陌是皇后的儿子。
那夜,他俩照旧睡在同一张床上,执陌依然如往常一般拥他入眠,殇离虽未抗拒,可心里总觉得不是个滋味。
七日之后乃解禁之日,早朝之后,皇上亲自上桑陌殿走了一遭,皇后听闻圣上已带人到执陌殿里下达解禁令,连忙也赶了过去。
整整三年,被关在这座宫殿里,再迈出门槛时,执陌抬头望了望头顶那片蓝天,也并没发现与幽禁时有何两样。
他回过头,目光平静地落在殇离的身上,而殇离亦看着他,就那样彼此对视着,如同离别前的最后一个回眸。
那以后殇离也回了韶云侯府,侯爷和夫人见他回来都很高兴,让厨子做了许多好吃的摆了满满一桌。殇离看着这整桌的佳肴,又思及在桑陌殿吃的那些简单的菜色,他忽而笑了起来,“我哪吃得了这么多?”他提起筷子夹了一块红烧肉送入口中,旋即赞道:“很好吃,依我说,这手艺都比御膳房的厨子强了。”
夫人闻之立马笑开,“你若喜欢,回头让厨子再给你做,有什么想吃的尽管提。”
殇离扒了口饭入口,而后含糊地说道:“不必忙活,做多了我也吃不了。”他将口中那口饭咽下去,随后视线从二人脸上一一扫过,三年未见,爹娘似乎都老了。
将筷子置于一旁,殇离站起身,对着父母深深地鞠了一躬,“爹、娘,孩儿不孝,这些年让你们操心了。”
三年足以改变一个人,这一趟殇离回来,倒是成熟了许多,也长高了不少,如今看来,已是个玉树临风的翩翩贵公子了。
韶云侯伸手摆了摆,示意他坐下,待殇离重新落座,他才启口,“回来了就好,这三年要你陪着大皇子幽静,爹娘也知道实乃委屈了你,不过好在大皇子对你也算上心,至少不会刻意刁难你。”
大皇子?是啊,殷执陌早已不是太子。殇离细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转而应道:“嗯,他对我很好。”不知怎么的,一想起执陌,殇离便觉得心口有一阵隐隐的痛,似乎是有意逃避,他旋即又笑起来,“不说这个了,爹、娘,给我说说你们,这三年你们过得可还好,身体如何?”
“身体很好,就是经常会想念你。”
“孩儿也想你们。”
那个早晨,一家人坐在餐桌旁聊了许多,不过殇离刻意回避了关于执陌的话题,爹娘若是问起,他也大多是轻描淡写地一句带过。
但他始终无法忘怀的,是离开前执陌看他的最后那个眼神,莫名地使人心碎,虽然,当时他极力装作若无其事。
卷廿叁:景笙飨宴
大皇子解禁,皇上特地摆宴于景笙殿宴请群臣,听来是挺荒唐的,当初将执陌废黜幽禁的是皇上,如今要为他设宴庆贺的亦是皇上。执陌本说不用那么麻烦,可皇上与皇后认为有这必要,他也就没再拒绝,反正这宫里头的宴席,也不过是过个形式罢了。
只是这一来,二皇子亦是今日的太子执风的耳根却不清净了,前日三皇子还在他跟前说来着,道父皇此次为皇兄摆宴庆其解禁,摆明了还是疼他,执风闻之自是心里不痛快。
偏偏三皇子殷执远还是个不懂看人脸色之人,执风那张脸都冷得快和僵尸似的了,他却仍自顾自地说着,“皇兄,你可要注意了,别一不小心又把这太子头衔给还回去了。”
执远嬉笑打趣着,全然没有察觉到执风那铁青的脸,而下一刻,他忽然感觉头顶一片黑影,一抬头却见执风不知何时已走到他面前,对方双手撑着椅子的把手,将之禁锢于那张红木椅中,“三弟啊,是不是我平日对你太过纵容了,才致你如此没规矩,要不要我将你交到你大皇兄那儿去学学规矩呢?”
他这话里包含了两个意思,其一是要给执远一个警告,叫他长点规矩,其二是想说如今的殷执陌早已不是太子,顶多也就只能以兄长的身份管教下其他人,至于他殷执风,除了父皇母后,谁又能管得了?
执远起初没明白,可细细想来,倒也了然了,于是连忙摇摇头求道:“二哥饶了我吧,我刚说错了,您可千万别把我说的那些个屁话给放在心上啊!”
执风依然撑着椅子,又对着执远注视了须臾,方才微微扬起唇角,站起身道:“怎么会呢?二哥我疼你着呢,天色不早了,你也快回去吧。”
执远连连点头,而后一溜烟就不见了人影。
待执远走后,执风独自坐在先前执远坐着的那张椅子上又沉思了片刻,手指却在不经意间狠狠地在椅柄上勒出几道指痕。
“你也怕了吗?”内室屏风后忽然传出一个清朗的男声,语气中带着些许笑意。
执风并未回头,依旧端坐在椅子上冷笑回之,“我会怕他?你也太小瞧我了吧?”他不过是心里有些堵罢了。
类似的提醒,执远并非第一个向他提出的,只不过其他人都是暗示,只有执远这不知死活的小子敢毫不收敛地在他面前说他太子头衔难保,执风本来就憋了一肚子的火气,既然执远这么不识趣地来招惹他,不拿他开刀岂不是太可惜了些?
如是想着,身后又传来一阵轻笑声,“是吗?那我就等着看你的表现了。”至此,执风终于站起了身,回头望向那张屏风,“当然,但前提是你别坏我的好事儿。”
这厢皇子们各有各的打算,那厢殇离倒是清闲得很。
自从他回到侯府以后就很少上宫里走动,按理说他如今这年纪是该上早朝了,但皇上顾及到他刚陪执陌受过三年幽禁,对外头的一些事情也不太了解,故让他先在府上歇上一阵子,并让韶云侯多给殇离讲讲时政,等下月再入朝堂亦不算迟。
殇离也乐得如此,偏偏他才刚歇了两日,就听闻了皇上设宴替执陌庆贺之事,这便逼得他不得不出席,可再见执陌,他真的不知该用怎样的态度去面对。
但殇离也知道,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想避也避不了,所以最终,他还是只能入宫赴宴。
那日他带了小七随行,途中小七也是随口一说,只道今儿这情景与当年大皇子归来时办的首场辰宴极为相似。
是时殇离手里正抱着礼盒,他低头看了眼自己手里的盒子,又回忆起与执陌的那一场邂逅,忽然莞尔,“是啊。”他收紧了手臂的力量,将礼盒抱得更紧了些,“只是如今,礼不同,人也不同了。”
小七没听懂殇离的意思,歪着脑袋问道:“何以说人也不同了?”
殇离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而后笑起来,“没什么,只是觉得都过去那么多年了,谁还会是原来的那个自己呢?”
这样说来,小七似乎明白了些,轻轻地点了点头,“也是。”转而他扫到殇离手里抱着的礼盒,则又问道:“对了,公子这回包了什么礼?”昨夜小七见世子房中的烛光至深夜才熄灭,猜他定是在准备贺礼,这回公子并未要他帮忙,以至于到如今他还不知道这礼盒里装着的究竟是怎样的一份大礼。
可面对小七的疑问,殇离只是略显敷衍地回道:“并非什么大礼,待会儿到了宴上你不就知道了?”话虽如此,可小七依然好奇。
而事实证明,这确实不算何等大礼,殇离只送了执陌四个字,卷轴也说不上华丽精美,好在纸上镶了金边,看上去才不至于那么寒酸。
执陌收到那份礼的时候并未立即打开卷轴来瞧,反是犹疑了许久才缓慢地展开一看,却见那上头的四个字,赫然写着:望君莫忆。
他飞快地又将那幅字收了起来,然后又合上锦盒盖递给了身旁的太监示意他收下。其间殇离没有多说半句话,只是略微施礼,转身便退下了。
直到宴席正是开场,殇离却独自坐在角落,手中端着酒杯,一边浅酌,一边听着大臣们与执陌说的那些贺词。可皇宫是个混乱之地,勾心斗角之余,冷嘲热讽也是常见的,执陌虽贵为皇子,但到底也只是个被废了的太子,这时总免不了受到一些想要趋炎附势之人的排挤。
殇离安静地喝着酒吃着菜,却将那些人言辞间的暗讽全都听在耳中,他还没有任何动作,倒是另一边坐着的两名男子先小声地嘀咕起来,他们谈论的也不外乎是执陌失势的那些琐事儿罢了。
起初殇离也没打算上去多管闲事,实在是因为执风的一番话让殇离听着刺耳。
执陌的桌就在殇离的左边,二人间不过一道之隔,而执风坐的位置却要靠皇上更近些,执风怕也是有意挑衅,才说来敬其皇兄一杯,“皇兄,恭喜解禁。”
执陌也不笨,看执风来给他敬酒,就料到他这皇弟是想借敬酒之名给他下警告,于是他抬起酒杯,冲执风摆了摆,继而一仰头一饮而尽,末了才吐出两个字,“多谢。”
执风笑了笑,向前迈了一步,“皇兄,幽禁三年的日子可好受吗?”想来也知,幽禁的日子绝对不好受,执风这话分明是在挑衅,执陌微微眯起了眼,并未回答。
而执风倒也并不介意,只继续说道:“皇兄莫见怪,我也就慰问下罢了,对了,好不容易出来了……”他顿了顿,忽然凑近执陌的耳畔,压着嗓音又跟上一句,“可别再进去才好。”言下,则大笑起来。
殇离也不知自己究竟是怎么了,总之见执陌被执风寻麻烦,心里就觉得特酸涩,所以他当即就放下了酒杯朝邻桌走去。
执风看殇离走了过来,抬手向他打了个招呼,“好久不见了,殇离。”
“二皇子……哦不,如今该称太子殿下。”殇离面带微笑,言行举止看上去都很得体有礼。
当初执风靠着殇离才当上太子,后来殇离被执陌算计跟着一同幽禁,其间执风曾让人偷偷给殇离捎了个信,道是定当设法救他,结果殇离让人给回传了句话,只让执风莫要插手他的事,只安心做他的太子即好。
那时候殇离是觉得此事牵连甚广,要救他必不容易,为免执风一个失足又丢了太子头衔,还不如由自己来熬过这三年来得省力又省心。可他不曾想到,其实执风那句话亦不过是说说而已,如若自己真抱了希望等他来救,只怕是要失望了。
“太子殿下,殇离也敬您一杯吧!”他随手取过之前执陌用过的杯子,将酒杯斟满,亦是一口气将酒悉数灌入腹中,豪气干云之余,他却又开口,“这一杯当做提前赔罪。”
“赔罪?”执风愣了愣,以袖擦干唇上沾上的酒水,不解地反问:“你何罪之有?”
殇离唇角微扬,笑得稍显暧昧,“失言之罪。”语毕,他的嗓音忽而低沉了几分,又接着启口,“太子殿下,殇离奉劝您一句,切忌得意忘形,如今高兴,似乎还为之过早。”
执风又怎会听不出殇离这番话实则是在为执陌打抱不平,一时间亦有些着恼,脸上的笑意瞬间敛去,“殇离,用这种态度同我说话,你就不怕我治你的罪?”
殇离福了福身,随后对上执风的双眼,“所以我一开始就敬了您一杯,也说了权当赔罪,而您方才既然也已喝了那杯酒,所以还请太子殿下莫要再有意刁难了。”
“沈殇离,你好样的。”愤恨地甩下那句话后,执风转身就去了。
而殇离见人已打发,便打算回到自己座前继续喝酒,哪知一回头竟迎面对上执陌,他略微一怔,思忖着是否该无视面前这人直接绕开了走,然而他还未想出个结果,手腕已被执陌紧紧地握住,那人的嗓音依旧很好听,低沉的,却又透着一抹温柔,“殇离,不敬我一杯吗?”
殇离盯着桌上唯一的那只酒杯,想着今儿到底是执陌的庆宴,这一杯若是不敬怕是说不过去,于是说:“那我回去取杯。”
“不必,就用同一杯吧,你先喝,我再喝。”说着,执陌已将酒杯满上,递给了殇离。
殇离接过后,对着泛着银光的酒面发了会儿呆,才要喝下,正此刻,却忽闻执陌再度启口,“为何帮我呢?惹恼了殷执风,你日后恐怕会有麻烦。”
殇离的动作一滞,而后又装作不在意地饮尽了酒,“帮你,只是因为我看不惯你今晚的表现。”
执陌接过酒杯,继续斟满,“我今晚怎么了吗?”
“你今晚太懦弱,那些人这般欺你,你却毫不顶嘴,是真的少了太子这层身份,就变得一无是处了吗?好歹你也是个皇子。”殇离的口吻很淡,不像是责骂,但却透着些许失望。
执陌摇了摇头,“不是,我之所以不还嘴,是因为现在还不是时候,今日哪些人给我甩了脸子我可都记得清楚,他日定当加倍奉还。”他喝下那杯酒,又再度对上殇离的双眸,“倒是你有什么打算?”
“我?”殇离以为执陌问的是他得罪了执风的事,便如是答道:“我的事儿我自己会处理好,殷执风他不敢真把我怎样。”
“我问的不是这个。”执陌轻叹了一声,将空了的酒杯放回桌上,继而拉着殇离在桌前的位置上坐下,宴席是一人一桌,桌前是长形椅,足以容得下两人并坐,“殇离,望君莫忆是什么意思?你是真打算躲我一辈子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