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意识地转头掩饰,以防眼中真的不小心露出杀机,他开口说话,声音平缓单调,温和如旧:“章哥,帮我把水杯拿来,有点口干。”
——不是刚刚喝过?
近在咫尺的章齐东也没能发现他的异样,扶了扶眼镜,转回休息室去拿水杯。
唯有一直注意着他的小黑哥隐约察觉出他的微妙情绪,森黑的眼眸更沉了沉,闷不做声地扭头打量场中众人,不放过丝毫可能是危机的线索。
而陆宇抑制着呼吸,不动声色地垂眸拂袖,在回头的瞬间把心情也强自沉寂下去。
——若非侥幸灵魂重生,我早已一生尽毁,如此大仇,不共戴天,每个人时光前后的灵魂在冥冥中都是一体,我找他们报仇,可没有半点冤枉。不过还有诸多疑点,幕后黑手也绝对不止他们,我岂能漏掉任何一人?
转瞬间的念头像电闪一般迅疾绽放和消失,陆宇回身时面色平淡,处之泰然。
附近的许丛文、洪西洋、孙慧儿等人,以及许丛文的情人刘倩倩,在听到他说话时,都向他好奇而审视地看来,各人心思不一,有的甚至毫不掩饰心头的态度,露出或玩味、或挑剔、或蔑视的眼神。
不远处的清净角落里,孙云芳柔声道:“白庆小弟,那个将你情人打得半死的暴力小帅哥进来了,不过去聊一聊人生感想么?”
白庆旁若无人地倚着椅背,目光淡淡地落到陆宇身上,面无表情道:“的确很帅。”
刘阿军像铁塔似的站在孙云芳身后,鄙夷蔑视地扫了白庆一眼:“同性恋。”
这一边,陈一海坐回导演椅上,转头审视一周,点头道:“各组准备。相关演员就位。”
将要或可能入镜的“宫女”、“太监”、“侍卫”们纷纷在指定位置站好。
陆宇调整呼吸,接过章齐东跑着送来的水杯,拧开杯盖抿了口水,向导演助理曾芳娅点了点头,看也没看包括许丛文、刘阿军等人在内的围观群众一眼,将水杯往章齐东手里一送,缓缓踱步,选择了一个角度准备出场。
出演皇帝贴身小太监的少年也连忙走了过来,跟在他身后一侧。
场中都是早已准备妥当的,没多久,随着陈一海的一声“action”,灯光、挡光板、摄影机等全部启动,场记板一卡,陆宇迅速转变情绪,脚步沉稳地转入了镜头范围——现在他就是少年皇帝拓跋征!
“把那贱人带上来!”
拓跋征疾步往殿内行走,声音如他在整个电影中展现出来的大部分情绪一样,透着一股令人生畏的冷,近乎千年坚冰。
没有愤恨的声音音调,没有冷硬的面部表情,声音和神色都是淡淡,毫无丝毫刻板,只是偏偏让看到和听到这一幕的人,都身临其境般触摸到一种近乎压迫式的傲然,和濒临暴怒的森寒。
仿佛他的声音和人物形象,都是由一种微妙的气场侵透戏中和镜头,融化成了一体,让人只能听看和感觉,却找不出具体的某一处某一点。
浑然天成。
这是真正常年掌控别人生死的人,才可能养成的气场和魄力,怎么竟会被这个少年演绎得炉火纯青?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过是一句话的开场,这么短促的时间,如此逆差的变化,落在有心人眼里,可就是了不得的事情,角落里的孙云芳和刘阿军眼色微变,他们想不明白,只能转而疑惑:常听说有天生的演员料子,莫非这就是?
场中几个豪门少爷本来也都带着玩笑心思,等看站在门口的陆宇怎么装腔作势,却不想陆宇一进场便震慑了他们心神。他们固然自傲,却也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己距离这种气势境界还远着呢,不由暗想:太能唬人了,出去假装官员诈骗肯定有戏!
尤其洪西洋,他对陆宇的第一印象是俊雅有余,野性全无,早失望地以为许丛文夸夸其谈,所以兴致了了,漫不经心,谁也不理。然而现在,他一见陆宇如此气魄,立马知道许丛文所言不差,不,是所言不够!
他越看越是目露凶光,眼神几乎凝聚成两道透射光线,在陆宇身体上细细刮擦——这个勾搭上许秧的小演员还真是条稀罕人的“尤物”!
许丛文本来对陆宇的表现有些意外,这时注意到洪西洋的神色变化,嘴角便勾起一丝懒洋洋的笑意,眼神里却含着厌恶和不齿。
场中,拓跋征气势由内而外,无法形容,让身后默背台词的小太监不自觉地有些入戏,慌忙转头向门外疾走两步,声音颤抖着尖呼道:“传罪人柳穗贤。”
拓跋征听到“柳穗贤”三个字,本就冰冷的神色又多了分微妙的阴郁,脚步也略微加大,终于仿佛不自觉似的泄露出他压抑着怒火的暴躁内心。
镜头一个特写,捕捉到他拂袖坐上软榻时不自禁地右肩一颤,动作停滞,脸色苍白,眉头微蹙,微微张了张嘴,呼吸动作都隐约放轻了些,尤其右肩右臂,颤抖了一下之后便僵直了几分,这是人体对疼痛的本能避免。
他难道曾经受到过类似的伤势?
场中几个有心人同时猜测,其中包含不自禁蹙眉的小黑哥。
而洪西洋则是越看越坐立不宁,一下子左腿翘上右膝,一下子又右腿翘上左膝,心里头跟猫爪似的,恨不得马上抄起鞭子抽打过去,好细细欣赏这个气场大得出奇的小子在自己身下吃痛受苦,却隐忍凶悍的野性模样!
离他不远的刘珙被他的小动作烦扰,扭头一看,见他如此不堪,心里只觉恶心:许二哥也是,带情人来玩就玩呗,拉这么个同性恋加变态做什么,没的让慧儿那小娘们把我们也误会了。
陆宇也察觉出几道不怀好意的目光,只暗暗冷笑,暂时不理。
场中,软榻东边是镂空的木栅栏,似窗似墙,外面刚刚冒头的太阳在天地间洒下一丝清辉,充满了生机,却也更加衬显出这一时刻的凉意,而受伤的拓跋征,便是背对着晨曦,在几分昏暗中隐然倨傲地强忍伤痛。
这幕景象被摄影组唯美地记录了下来,等待以后的裁剪。
人说一目十行,安静伫立于角落里的小黑哥则是一目十人,他在细看陆宇演戏和猜想陆宇曾经经历的同时,默默将场中几乎所有人的神色尽收眼底,在他看来,这里的其他人,包括角落里的那个阴柔女子,都没什么大问题,唯独许丛文和洪西洋两人绝对暗藏猫腻。
“哼,演得这么凶,要杀人么?忒吓人了。”寂静的片场里,突然传来这么一声撒娇和不屑似的嘀咕。
“闭嘴!”
“闭嘴,他演的不错。”
洪西洋咬牙切齿的声音和许丛文懒洋洋的声音一同轻轻响起,引得刘珙等人几声轻笑。
门外一声恭敬的轻呼:“启禀皇上,罪人柳穗贤带到。”
拓跋征蓦地睁眼,眼神锋锐如刹那雷光,直刺移动到门口的主摄像镜头,仿若穿破人心的锋芒,看得摄影师眼皮子狠狠一跳。
四个身高马大的健壮侍卫将被捆绑住的狼狈女人往殿里一推,单膝跪下,被场中气势所迫,竟真的有些入戏地不敢抬头。
“柳穗贤?”
拓跋征缓缓扯起嘴角,略带讥讽地低低出声,继而缓缓起身,缓缓抬步蹲到女人身旁,左手伸出来,又缓缓用力,死死捏住女人的下巴,将她的脸轻轻扳起来,以一种俯视的姿态与她对视。
随着他的一举一动,场中竟越发弥漫起言语不能说清的微妙压抑氛围,将观者悄无声息地带入其中。
拓跋征面上沉如深水,分辨不出具体的表情:“你们都退下。”
“是!”
四名带刀侍卫毫无迟疑,低头躬身后退着出门,就连小太监也畏畏缩缩地向殿内两旁招了招手,屏气凝声伫立在殿内的宫女太监齐刷刷行礼,卑躬屈膝地鱼贯退出。
拓跋征对此恍若不觉,只眯着眼睛俯视对他怒目而视却被塞住了嘴的女人,在众人都退散之后,他的眼中才慢慢染上了颜色,那是近乎于嗜血的厌恶和愤恨!
“朕昨日册封的柳爱妃,居然懂得飞檐走壁的本事?”
他的声音低沉如闷雷,仿佛下一刻就会炸开,“还是说,你这不知廉耻的贱人,妄图飞上枝头变凤凰,抛夫冒名顶替混入宫中,却因不受圣恩而怀恨在心,最终私通叛逆,谋刺窃国!”
拓跋征越说越疾越咬牙,隐约有风雨欲来,怒火戾气即将爆发的迹象,让人提心吊胆!
就在众人怀疑他会不会暴怒杀人时,他却险之又险地强硬压制下来,然而紧接着说出的话又何止一个冷酷无情:“同谋者皆被凌迟,你却不会马上死,朕要将你为了争宠不择手段的淫荡行为昭告天下!再以此为由,把你父上官博挖坟鞭尸,上官一家连诛十族!不分男女老幼,尽皆腰斩!”
“呜!!”
女人听着他的话,浑身一震,眼睛越瞪越大,惊恐恨怒充斥眼眸,整个身体都不知是骇是怒地颤抖起来。
拓跋征俯视着这个曾经是他小皇叔拓跋宏谨准王妃的女人,忽然低低地笑:“天子一怒,万里伏尸!真要杀你,谁能救你?”继而笑声响起,似是从胸腔中震动出来,带着几分纤毫报复的兴奋,含着几许森冷狰狞的优雅,藏着一抹让人心悸的悲哀。
突然此时,门外传来小太监战战兢兢地问禀:“启禀皇上,庄正王爷求见。”
“小皇叔来了?”
拓跋征笑声一滞,微微一怔,下意识地往殿门迈出半步,同时左手抚上右胸伤口,凉夜星辰般冷而亮的黑眸中刹那间流露出来的浓郁感情,是隐忍期待,还是倔强愤怒?竟复杂得难以言说。
——人的眼睛果真是心灵的窗口,就连简单的笑声都能像说话似的表露出这么多情绪。
汪云袖紧张地将双手紧紧握在一起,瞪着大眼看向场中的少年皇帝,既恨他狠辣残虐,又怜他倔强伤情,同时又忍不住猜想他的过往经历和心理情感,忍不住地想要继续看下去。
果然,最缠人的不是情“节”,而是“情”节。
“将她带下去,交给太后看押。”
拓跋征眼眸隐忍地闪了闪,轻声命令。
梦灵演绎的上官青莣在和陆宇对戏时早已深入戏中,本身角色的仇恨和痛苦让她双眼充满血丝和泪痕,她抵死挣扎着怒视拓跋征,被棉布堵住的嘴巴呜呜咽咽地说不出话来,像一头凶狠却漂亮的母兽,不愧是将军虎女。
两名侍卫屏气凝声地垂首入内,不理会她的挣扎,匆匆架起她退开。
拓跋征微微低着头,忽然缓缓轻轻地在嘴角扯起一抹笑意,倔强凛傲的姿态下还残留刚才沉闷抑郁的暴虐狰狞,但是这一丝笑意却如同清冷秋风,与刚才的戛然而止的笑截然相反,让观者察觉到他的隐隐哀伤,更不知是不是错觉地察觉那么一丝模糊的愉悦,似是而非。
拓跋征一动不动,抬头时笑意敛去,身躯依旧挺拔刚强,轻轻转头一瞥,目光落到镂空木栅栏旁的古琴上。
他转身慢慢踱步,盘膝坐于东面镂空雕纹的栅栏前,指节分明的修长手指轻轻摸上古琴,迎着东方迷蒙的晨曦,眼神隐约晃了晃,怔怔的,似是不知想起了什么,过了半晌,才发出不知是冷漠还是克制的声音:“传庄正王。”
“铮铮!”
垂眸,左手手指漫不经心地轻抹,弹了两下古琴。
这一幕结束。
“啪啪啪!”
陈一海伸手轻轻鼓掌,高深莫测的神情也掩不去眼底的满意喜色。这一幕又是一次通过。
今天的三幕戏份里,拓跋征才是主角,其余皆为烘衬,旨在表达他的内心感情,全凭陆宇一人发挥,他也果真成功地将拓跋征的内心情感诠释得酣畅淋漓,深刻到位,只看这第一幕,就能让观者不自禁地身临其境,感触良深。
事实上,只要没有与之对戏的人演砸,陆宇在《太皇陵》中的戏份几乎全都无需重复拍摄,哪怕和那几名扮演老臣老将的戏骨堂堂正正地飙戏,陆宇陡然沉声厉喝:“还不给朕跪下!”
与他对戏的三名“老臣”,以及在场周围的配角,立马齐刷刷扑通扑通跪了一片!
后来竟有人说不知道自己当时是入戏了还是被吓的。
第三十七章
陆宇演完这一幕,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复杂情愫中没有缓过神来,仍旧端坐东边镂空栅栏墙边,入戏似的用两根手指断断续续地勾动一根琴弦。
“铮铮……”
单调贫乏,却并不刺耳难听。
包括陈一海在内的工作人员只当他入戏太深,都没有过去打搅。
陆宇也没有理会旁人,他的确是在旁若无人地想心事,直到听到许丛文的感叹般笑语“是个天生当演员的”,再听到他们这些豪门公子千金们陆续离开的脚步声,他才轻轻抬眼,淡淡然在殿内扫了一下。
的确都走了……蛇蝎心肠的孙云芳、深藏不露的孙慧儿、痴情假面的刘阿军,还有那个肌肉有余智力不足的残暴人士洪西洋,全都这么干脆的离开,与之前的几道刺人目光相比,利落得让人感觉到诡异。
陆宇心里飞速闪烁着念头,目中却不含情绪,若无其事地扫视一周,正要收回目光时,陡然对上角落里安安静静的一双眼眸,漆黑森亮,炯炯有神,专注地向他看着,带着微微的探询。
陆宇与他对视一眼,不自禁地缓缓翘起嘴角,平静的心里多了两分轻快。
小黑哥简直还保持着最开始站到角落里的姿态,笔直而安静,默不做声,气息收敛,如同他在工作时一样,熟稔而专业地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几乎能让人将他忽略掉。
他看着陆宇,如果说上次在血衣巷旅店里他是乐于助人的话,那么这一次就是纯粹对被他认同并记在心底的朋友的关心,堂堂正正,坦坦荡荡,亲切而纯粹,没有丝毫杂质,但就是这样的男儿铁血热情,才最是能够打动人心。
陆宇微微挑眉,收回眼神,拨弄一下琴弦,暗暗嗤笑:以前还道这哥们是个精明仔细的人物,怎么现在看来多了几分傻气?爷是那种伤春悲秋需要安慰的人么?
但也想,有这么一个偶尔会犯傻的聪明朋友还是挺不错的,尤其他本就知道被他当做朋友的人是GAY,不需要遮掩,也不必顾忌误会——直男能有姐妹死党,GAY也能有男人铁子不是?
没有了累赘的围观者在场,琼华殿里的氛围明显活跃了些,陈一海问曾芳娅:“陆宇练琴了么?”
这一幕需要陆宇弹琴,剧组里为他请来了琴师,陈一海的要求是,至少要掌握基本的弹琴姿势和手法,当然,能够完整地将琴谱弹下来最好,无论弹得好不好听。
曾芳娅笑着说:“陈导放心,陆宇没有学……”
陈一海眉头一皱,继而意外道:“他连古琴都会?”
不是说古琴多么高深难懂,而是学习古琴的人少之又少,你在外头指着谁说一句“他会弹琴”,别人听了肯定脑补成“他会弹钢琴”,而不是“他会弹古琴”,时代的潮流在慢慢把华夏古韵书香冲淡,在如今的社会现状和发展趋势下难以避免。
得到曾芳娅肯定的答复后,陈一海恢复了高深莫测的神情,缓缓点了点头,示意开始。
第二幕戏开拍。
如果在以后的某一天,你让小黑哥回忆起他对陆宇最深刻的印象,那么他这个人的脑袋瓜子里一定会同时闪现出几个画面来,比如,陆宇为他施针驱邪时专注而疲惫的模样,比如,陆宇疲累时安静得像猫儿似的宁和睡颜,再比如,陆宇突然醒来时冷漠凌厉的眼神杀机……
他选不出哪一个是最深刻的,因为他理性之余,对真正能让他深深记住的东西总是记得很深,深得刻进骨头里,一道一道的条条分类,一点一点的珍而重之,最多会有先后之别,又怎么会有主次之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