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铺成的地面蓄了冰凉的雨水，渐渐有红色渗入其中向周围扩散，越来越浓。

新鲜微甜的铁锈味在潮湿的空气里弥漫着，来源是墨染的双手，和他脚下散乱倒伏的十几具尸体。

皇帝僵硬的瑟缩在墙角，双目圆睁几欲爆裂，表情还维持着死前的惊恐绝望，胸口破了个大洞，血流的太多太久，已经开始凝固。

恢复了原本容貌的墨染，诡笑着站在雨中，垂在身侧的左手里攥着一颗尚存余温的心脏。

皇帝的心脏。

墨染盯着皇帝的眼睛，声音既轻且快，“百余年前，你杀我父亲，害我母亲殉情……这一世，活该你死在我的手下。”

世道轮回，赐死孟光希的皇帝也不知是在上几世烧了什么高香，这辈子居然又做了人间帝王，虽然命很短又死的惨。

墨染“噗噗”的揉捏着手里的肉块把玩半晌，再不多看满地的尸身，旋踵离去。

……

雨势如泼，劈天盖地。

风挟着雨水浇打着茂盛的芦苇丛，发出索索的怪响，夜色中看去仿佛群魔乱舞。

墨染很快到了父母坟前，将皇帝的心脏恭恭敬敬的摆到了坟头上，膝盖一软就跪了下去。

“父亲……母亲……孩儿不孝，今日大仇得报，挖了那皇帝老儿的心脏祭祀爹娘……以告，爹娘在天之灵……”

说罢，俯身便拜，重重的连磕三个响头。

“母亲……孩儿晓得您以血立誓，封了我的天眼灵识是为我好，可惜……”墨染勾起一抹笑，面色惨淡，“墨染到底还是辜负了您的期盼……母亲，墨染再回不去了……我回不去了……”

沾了满手的鲜血满身的杀气，曾经稚弱天真半人半狐的墨染，再也回不去往日的清白无辜，配不上那个全天下最好的男子无尽的宠爱与呵护……

这一切，从他再开天眼决定下山寻仇那刻起，就已注定。

……仇哥哥，你的墨染，没脸再见你了。

墨染长久的跪在雨中，泪水混着雨水汩汩的流淌，单薄的身体被雨水淋的透湿。

鼻端的血腥挥之不去，胃里更是翻搅的厉害，浑身都不舒服。

甚至，墨染觉得他整个人都是恶心的。

连自己都在唾弃自己，他怎么敢再见仇哥哥……

……

“染……”

温厚男声响起的同时，雨声和风声立刻远离了墨染的耳际，湿冷的发颤的身体也被宽阔结实的胸膛紧紧拥抱住，暖热的温度从背后浸透而来，迅速涌向僵冷的四肢百骸。

居然是绝不该出现在此地的仇琰。

哭的有点发懵的墨染，花了一会儿时间，才反应过来。

转过头，黑玉似的瞳仁死死盯住微笑的仇琰，“仇……仇哥哥……你怎么……会来？”

“我来接你回西池山啊，”仇琰握着墨染的手，对周遭的“异状”看都不看，放柔了声音说道：“染，你出来这么久，也玩儿够了吧？”

坦白讲，从决定让墨染拜青术为师，仇琰就知道他迟早会面对这样一天。

以兽王的身份统御西池山将近两百年，他见过太多因狐族或报复或报恩而导致的爱恨纠结，兽妖之中若论“爱憎分明”，当以这一族为最。

所以在察觉墨染冲出他在西池山设下的屏障时，仇琰才能表现的那样淡然从容。

仇琰不是不担心，只是相信小狐狸对自己的感情，他相信对方忘记谁也不会忘记他。

因为，他们约定过要一生一世、生生世世的在一起。

“可是，我……”慌乱的翕动着嘴唇，墨染一脸要哭出来的模样，“我刚……刚才杀了人，杀了很多的人……我很脏，我……我……”

仇琰不理会他的自怨自艾，双臂微用力将墨染扯进怀里，随后轻松的揽着他的腿弯托住他的臀部，站起身来，“你连句招呼都不打就偷跑出来，是想气死我么？”

墨染的哭泣令仇琰心疼的要命，原本真是有点生气的，气他的鲁莽轻率，也气他的果决干脆——他能这么轻易而毫不眷恋的下山，不是摆明了压根就没想过自己么！

可是墨染这一哭，素来在外人面前表现的冷酷淡漠的仇琰，心疼了。

“仇哥哥——！你放我下来，”墨染答非所问，拼命的挣扎，“我、我不能跟你回去！”

“为什么？”

“你没有听我说吗？”墨染用力的瞪着他，忘了要哭，“我刚才杀了皇帝，我会触犯天谴的……要是跟你回去，你会被我拖累……”

而且满手血污的我，也根本配不上你啊，仇哥哥。

“‘拖累’？”仇琰抱着才几天就又瘦不少的墨染，边走边哼道：“你觉得你是我的‘拖累’？还是觉得我会怕你的‘拖累’？”

“呃……我……”小狐狸傻了，又被他的仇哥哥绕进去了，“我……”

“墨染，让我告诉你，”仇琰挥手洒下一片结界为墨染挡住风雨，垂眸望进他的眼底，朗声说道：“不管你做了什么事，或者……是杀了什么人，我都不会嫌你、怨你，只要有我在，不管是天谴还是其他‘业障’，我都不会让你收到半分伤害！”

“可是……”

“没有‘可是’！你只要记住，你答应过要和我‘永远在一起’，就不能半途而废。”

“仇哥哥，”墨染扁扁嘴，变聪明的他也变得更加纤细敏感爱哭鼻子，“你以后会后悔的……”若是有一天仇哥哥不要他了，那他该怎么办，他会活不下去的……

仇琰的回答，是低头狠狠亲上墨染的嘴唇，堵住他的那些废话

——他都不担心的事情，小狐狸还在瞎操什么闲心！

第二十一章：痴情白虎以命赌命，幸运青螭福大命大

仇琰带墨染回到西池山已是翌日的清晨。

西池山也刚下过一场豪雨，山中雾岚叠嶂溪泉淙淙，树叶滴翠花朵噙泪，一派眼前覆纱般的朦胧美景，沁人心脾夺人心魄。

仇琰抱着小狐狸甫走进琉璃宫，墨染的胳膊就起了细微的颤栗。下意识的揪紧仇琰的衣角，墨染抬起头凑到仇琰的耳边小声问道：“仇、仇哥哥，师傅……师傅也在？”

仇琰笑，“怎么，这会儿知道怕了？”

墨染苦着脸，“……师傅凶啊，我会怕。”

要是给青术知道他偷跑下山去杀人间帝王，绝不会有他的好果子吃。

仇琰抱着小东西的手臂紧了紧，“别怕，师傅不会凶你。”

青术现在自保不暇，哪还有余裕去管他的小徒弟。

墨染不解仇琰的口气，正想再问，两人已经走到了狄疆的房间门口。

仇琰才刚站定，雕花的白玉门便从内打开，门里站着两个衣饰华丽的银发水妖，见到他们二人，赶紧伏身叩拜，“王，您回来了。”

仇琰面无表情的点点头，抬腿跨进屋去，“青术皇子和我父亲如何了？”

“北海龙宫半个时辰前送来了‘镶魂珠’和两净瓶的龙血，我跟雪魈不敢耽误，即刻便送进了屋去。狄疆大人吩咐，要您回来就直接进去。”

仇琰想把墨染放下，小狐狸却扒住他的肩颈拼命贴着他不肯下地，“我要跟着仇哥哥。”

“染主子，您就先随我和言归去吧，青术皇子他……”不能再耽误了。

“我不——”墨染惊慌的扯住仇琰耳后垂落的发丝，红着眼眶尖叫，“我不要跟仇哥哥分开，我会乖乖听话——染会乖乖听话，不会再离开了——”

仇琰对面有难色的雪魈、言归二妖一颔首，“没事，我应付得来。开门吧。”

……

“镶魂珠”，观其名解其意，是北海独一享有的“特产”。

据说，这种雪青中泛着淡蓝、成年男人指节大小的珠子，最初是龙的血泪化成，可以凝魂聚魄提炼精元，若身体无恙可延年益寿，若身体有损可愈伤续命。

北海的琼林秘处每年会以特殊方法收获镶魂珠数颗，每年最大的两颗谓之“龙眼镶魂”，具有最强大深厚的法力。

净瓶内的龙血，也是补身吊命的法宝，辅之镶魂珠，可救世间千万种神魔仙怪的性命。

仇琰之前着雪魈、言归二妖去北海报的信，便是青术受伤的缘由，要的这两样宝贝，自是为了救青术。

仇琰抱着难得任性的墨染进到内室，屋内湛清的水磨石地板上已经被狄疆画上了硕大的“巫妖阵”，鲜红繁复的图案竟是淋漓的鲜血画就。

狄疆屈身趴跪在符阵中央，散尽全身仅有的灵力维持着人形，嘴里喃喃念诵着深奥难懂的咒词，向上翻起的双腕皮肉外翻红液淋漓，隐隐泛着清寒的白雾。

青术依旧躺在床上，额头正前悬浮着一颗破损的内丹，周遭绕着淡淡的黑雾，显然已是垂垂待死。

仇琰一看这阵仗，霎时明了狄疆是在用他的命为青术做“避祸”祝祷，若是不能成功，则他二人将会同生同殁。

“父亲，原来您竟是……这样的重视青术皇子吗……”

仇琰沉痛的闭上眼，虽全心为父亲护法，却不忍再看。

而这时，狄疆却边念着咒语，边用密音对仇琰说道：“琰儿，你去木几上拿一瓶龙血喂给青术。”

仇琰低声应是，将墨染放到一边要他安静等着，自己则走去取了龙血依言喂给青术。

然后迅捷回身将两颗镶魂珠一左一右的搁到青术耳边，就赶紧撤回墨染身边，静观变化。

初时，饮下龙血的青术脸色回暖，微弱的呼吸渐渐平稳有力。

又过片刻，镶魂珠自他耳边浮起与内丹同高，成三线相等相对。

青术受损颇巨的内丹吸取了镶魂珠的灵力，黑雾渐散，剔透光华缓慢的从内溢出，渐成灼灼夺目之势。

内丹的光芒两到极致时，昏迷的青术忽然张嘴将之吸入，随即就睁开了眼睛。

而与此同时，两颗镶魂珠发出清脆的爆响，倏地绞缠在一起，最终二合为一成为新珠。

……

“父亲——！青术皇子他醒了！”

眼看青术四肢发软的从床上坐起来，而狄疆却还匍匐在地，仇琰不由有些着急，连嗓门都不自觉的大了起来，如同虎啸。

墨染被震得往后一退，蹙眉捂住耳朵。

仇琰顾不上去管小狐狸，弯身半拖半抱的搀起狄疆僵冷的身躯，这才看清他双目紧闭脸如淡金，竟是与方才的青术毫无二致的垂死相貌。

仇琰惊得一抖，忙不迭将父亲抱起送至青术的身边，“皇子，我父亲他……”

才将醒来身体还虚弱的青术抬手摸上狄疆带血的左腕试了试，又在屋内来回看看，遂哑声道：“仇琰，你将那瓶龙血拿来。”

“可是父亲说过，那要留着为——”

“无妨，”青术摇头打断仇琰的话，“我自有其他替代的法子。”他伸手将头顶漂浮着的灵珠小心的纳入怀里，便垂眸凝望着在他二人谈话间已然化回虎形的狄疆，不再说话。

仇琰正要起身，身后却伸来一只握着净瓶的小手，竟是素来畏惧青术、狄疆的墨染。

青术看也不看墨染的将净瓶接过，拔出软塞，径自含住一口龙血，俯身捧起狄疆的脸以唇相就哺喂进去。

少顷，狄疆剧烈的咳嗽出声，硕大虎头迟钝的在地上晃了晃，这才慢悠悠睁开一双大眼，“青术……你终于醒了……”

“是，我醒了……”青术凝眸望着向上仰起的虎脸，望着那双只映着自己身影的异色眼瞳，忍不住掉下泪来，“狄疆，你……这是何苦……”

“你为我，敢赴汤蹈火背逆天之罪，我狄疆愚鲁……无以为报，”狄疆用耳尖蹭了蹭青术，低声道：“惟愿与君，同生同殁，不离……不弃。”

哪怕轮回万世，也愿与你携手共度。

第二十二章：龙子上天邀功请赏，西池山颠尘落心定

青术和狄疆这次伤势沉重，将养了近一年才好。

在这期间，互诉情衷后总算拨云见日的两人，表现的无比亲昵融洽，直叫一路旁观他们感情的仇琰心道吃不消。

对父亲的选择，仇琰自始至终没有表达过任何意见，虽不至乐观其成，倒也是祝福有加。

唯一教仇琰担心的是，原本活泼好动的墨染变得沉默少言，却总是跟着他不放，无论是琉璃宫内外、西池山上下，仇琰去哪儿他跟到哪儿，偏又不爱说话，而且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就倏地逃开仇琰十几丈远，脸色纸白神情惶恐，令仇琰心痛神伤。

仇琰其实知道墨染在想什么。

墨染寸步不离的跟着仇琰，是贪恋他的宠爱温柔，一听到奇怪动静就跑开，则是怕天降谴怒时连累仇琰。

小小的狐狸虽然灵识恢复，却依旧不善表达心内的感受，只能自己纠结，也连带着让仇琰跟着一起纠结。

仇琰不是没跟墨染解释过他会护着他不受任何伤害，然而他越是这么解释，小狐狸就越悲伤，越怕他因自己受到伤害。

仇琰简直要愁白了头发，有心想要去请青术再帮帮忙，看他和狄疆元气大伤仍未完全康复的样子，又实在开不了口。

就这样一日拖过一日，竟又是小半年倏忽而过，甚至，还等到了中年暑热的西池山下雪！

当然实际上，这场诡异的大雪，是由北海龙王敖顺所亲手布下。

……

敖顺会来西池山，早在青术意料之中，不过却没想到会来的这么迟。

形容枯槁的敖顺硬撑着龙王的架子肃立云头，云上衣袂翻滚袍袖飘扬，云下白雪纷飞寒风凛冽，气势委实惊人，龙王自个儿却形销骨立。

滚滚彤云遮蔽西池山顶的滚烫烈日，雪花如絮铺平羊肠山路，素裹浓荫花影。

敖顺垂头俯瞰许久，这才抖着嘴唇长吼一声，“青术，你且出来，本王有话问你！”

青术推开窗，挑眉朗笑，“父王好兴致，居然来这偏隅小地行风送雪，真是令我琉璃宫蓬荜生辉啊。”

一番话故意说的连讽带刺四不着调，直把敖顺气的脸色发灰，两眼发直。

敖顺想要教训逆子，又顾忌着此行目的，计较半晌，才摁着胸口一腔闷气说道：“青术，你且从实与我招来，你要镶魂珠和龙血，到底是为了什么？！”

随着敖顺语气的变幻，云层更浓更低，风雪也更大更急，整座西池山笼罩在冰天雪地之中，宛若白色的极寒地狱。

青术笑的直不起腰，“我的父王，我究竟是为了谁才向你讨两颗镶魂珠，你真的不知道吗？”话音一砖，笑容顿时从俊美无俦的脸上消失无踪，“你一定要我说出那个名字吗？！”

敖顺闻言，浑身剧颤到站立不稳，只得用大吼掩饰不安，“你这个逆子，当真是要气死我！罢罢罢，我这就下手拔了你的龙筋灭了你的元神，为我北海清理门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