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郎这次是真的不行了……”杨阳仿佛很平静地说。

“不去医院吗？”羊小虎反而有些着急。

杨阳摇摇头，令羊小虎有些惊讶的是，这次的杨阳跟上次太郎做手术那时的杨阳变化很大，他出奇地平静，唯一相同的就是，他的右手仍旧不停地胡撸着太郎的背脊。

“太郎，走吧，你如果是人的话，已经超过100岁了，而且还走过了那么多地方，你很厉害，你已经是很牛的狗了……”听到杨阳的话停了下来，羊小虎从太郎身上收回视线还没有转到杨阳脸上，就看到杨阳眼前的地板上落了大滴大滴的眼泪。

这一会儿工夫，羊小虎发现太郎的胸脯起伏已经不那么剧烈了，变得平稳了许多，然后他看到一滴水从太郎的眼角流了出来，太郎哭了吗？

“走吧，太郎……快走吧……”杨阳的默默落泪已经变成了强忍着的抽噎，“我们会想你的……走吧。”

太郎好像听见了杨阳的话，费力地抬起眼看了杨阳，然后又转到羊小虎脸上，好像要永远记住一般使劲地看了看，才慢慢阖上眼皮，两条后腿只是轻轻地蹬了两下，就再没有任何生息了。

杨阳抬起手摸了摸太郎的头，然后在自己的脸上胡乱地抹了一把，就站起来往卫生间走去。明显是洗了把脸，杨阳从卫生间走出来，顶着红红的眼圈，跟羊小虎说：“走，我们去把它埋了吧。”走到门口，却发现羊小虎仍然蹲在原地一动不动，杨阳只好又喊了一声：“小虎？”

“它就这么没了？”羊小虎好像自言自语地发问。

“太郎很老了……”杨阳有些无奈地走过去，抱起来已经有些僵硬的太郎。

“恩……”羊小虎简单机械地应了一声，站了起来，跟在杨阳身后走了出去。

俩人在楼后面的小树林里选了一个比较开阔的空地，挖了一个不长不短但是很深的坑，轻轻把太郎放了进去，杨阳毫不犹豫地站起身开始往太郎身上铲土。

“我们以后再也见不到它了……”羊小虎死死盯着土坑里的太郎，不无悲戚地喃喃自语。

“不，”头上传来杨阳的声音，羊小虎抬头望去，却见杨阳抬起右手指指自己的脑袋说，“它会一直在这里。”然后便不再说话，只是一铲一铲地把土平整又细致地盖到太郎身上。

第六十四章

太郎离开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杨阳话都很少，羊小虎理解那种感受，因为他自己也一样。面对生离死别，尽管知道那是自然法则，谁都无法阻止，但在感情上没有人能做到毫不在乎。

晨跑的时候，羊小虎看到杨阳时不时会回头看身后的一个位置，脸上露出淡淡的笑，那是太郎每次跟在他身后的地方，尽管知道那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但是羊小虎也会不自觉地跟着杨阳的视线去看，有时候，一晃神之间，真的好似又一次看到了吐着红红的小舌头，棕褐色的毛发齐刷刷向后飞舞的太郎。

晚上，两个人从小店回来，走到楼下的时候，杨阳不会直接上楼，而是在楼下稍稍站上一会儿，然后沿着平时带太郎遛弯的路线继续走下去。羊小虎在杨阳的侧脸上看到的是和平时一样的平静。

开始的时候，羊小虎觉得这是杨阳太过想念太郎的缘故，他知道大部分在失去一直陪在身边的人之后，很多习惯都难以改变，他很心疼杨阳，却不忍心去劝。可是当这样的行为持续了整整两个月之后，他开始有些担心了。

“杨阳，要不……咱再养只吧……”

杨阳听了放下手里的调酒杯，转过头来，“恩？”

“我说咱再养只狗吧要不。”羊小虎又重复了一边刚才说的话。

杨阳的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他摇摇头，“再养多少只也不是太郎了。”

“……”看着又把注意力重新放到调酒上的杨阳那平静的表情，羊小虎心中一动，在杨阳的心里，太郎是唯一的，是不可取代的；在杨阳的心里，太郎从一开始就不是一只宠物，而是家里的一个成员。羊小虎想起了以前杨阳给他读过的一本书中的一句话：感情真挚丰厚的人，是不能养宠物的。

在客人比较少的午后，杨阳会在难得的空闲时刻，静静地坐在吧台外面的高椅上，呆呆地看着门口那一小片明媚的阳光。以前太郎在的时候，它最喜欢趴在那个地方晒太阳，喜欢从那里回过头来冲杨阳和羊小虎摇尾巴。

每当这个时候，羊小虎在杨阳脸上看到不是悲伤，不是低落，反而是一种从容和满足，就和太郎在的时候完全一样。忽然，他终于明白了那天埋葬太郎的时候，杨阳抬起右手指指自己脑袋说的那句话，“它会一直在这里”到底是什么意思。太郎，它还活着，而且会一直和他们一起活下去。杨阳和自己的记忆就是太郎生命的延续，就好像鲁迅说过的，有的人死了，其实他还活着，活在一些人的心里。这种活着，才是真正的永恒。

此时此刻，羊小虎觉得太郎真的很幸福，在这个世界上能有多少狗，甚至说是人，能够一直在他同样也在乎的人的心里一直活着呢？他忽然又想到了自己，如果自己先杨阳一步离开这个世界，也会是这样幸福吧。若是之前，如果想到和杨阳的生死离别，羊小虎觉得自己一定会很不开心，可是这一刻，在他意识到生命还有这样一种延续方式的时候，他忽然觉得淡然了，忽然有一种超脱感。

这大概也是杨阳在拍照的时候从来都不拍太郎和自己的原因吧，因为杨阳觉得，身边的生命体不需要用照片这样固定的形式去记忆，所有一起经历过的事情，不管有多少，哪怕只是一个眼神，一个习惯，他都会牢牢地印在脑海里记在心里。

所以，从那一天开始，羊小虎也仔细地去记忆杨阳的一切，他希望如果有一天留下的是他的话，杨阳也一样可以陪伴在自己身边。

羊小虎不知道上帝在别人那里是不是这样，但在他的生命里，他觉得上帝一直是眷顾他的。羊小虎76岁的时候病倒了，这次他病得很重，杨阳一直陪在他的身边直到最后一刻。

单人病房里很安静，只有监护器缓慢的滴滴声和从呼吸器里传出的同样缓慢的呼吸声。羊小虎躺在病床上面色很是苍白，他的身体已经不能动了，现在能做的最大幅度的动作就是微微转动一下脑袋，他此时就歪着脑袋看着坐在病床边的杨阳。

杨阳老了，头发已经全部变成了银白色，脸上也爬满了皱纹，自己也老了，可是为什么感觉这许多年好像一眨眼的功夫就过来了呢？

羊小虎觉得他真的是很幸运的一个人，在最好的年纪里他遇到了杨阳，他的人生因为这个人的出现完全变了一个样，他明白了他为什么活着，他想要的是什么，他是不是真的快乐和幸福，他知道不论是他还是杨阳谁先离开，不论那一天什么时候到来，他都没有一丝遗憾，如果有人问他，人生能够重新来一遍的话，你想怎么去过，他一定会回答，和这一生一样就够了。和杨阳一起生活，一起度过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一起走到人生的终点，这就足够了。

“小虎，哪里不舒服？”

看到杨阳欠起身子，有些紧张地看着他，羊小虎有些不忍，他很想回答杨阳“没事，很舒服。”可是他已经不能发出声音了，但是相处了这许多年的两人早就已经有了除了语言动作以外的默契，仅仅是看到了他的眼神，杨阳就懂了。

“那干什么哭？真是的，都是老头儿了。”杨阳笑了笑，伸出手轻轻拭去了自羊小虎眼角滑落的泪水。

自己哭了吗？原来自己哭了。羊小虎现在明白了，为什么太郎去世的时候会流泪，那不是怕死，也不是担心被世间遗忘，而是不舍得把杨阳一个人留下来，那是它在心疼杨阳，自己现在也是。

“小虎从来没哭过啊，是在担心我吗？”

羊小虎费力地眨了眨眼睛，是啊，自己还没有离开就已经牵挂了……

杨阳笑了笑，脸上的皱纹又多出了几条，他握着羊小虎的手，轻声说：“你不用担心我，我一个人能活好大好大，我会一直想你的。”

羊小虎知道杨阳说的是真的，他会努力活下去，就好像自己和太郎还在他身边时一样。自己和太郎其实并不是真正离开了，在杨阳那里他们会一直都在。羊小虎想要努力给杨阳一个笑容，让他最后记住的是自己的笑，让这个笑伴随他一起走过以后很长很长的日子。

但是他不知道他的表情有没有变化，因为他已经感觉不到了，羊小虎觉得自己的视线越来越模糊，他不觉去想是又流泪了呢，还是灵魂已经慢慢流出自己的身体了呢……但是他深切地感觉着，自己的手被杨阳紧紧地握着，那个力量，那个温度，永远刻在他的心里。

弥留的最后一刻，羊小虎的眼前居然出现了杨阳年轻时的脸，他伸过来的手勾住了自己脖子，露出灿烂的笑容，“小虎，我叫逗你玩，你叫我。”

啊……是那年夏天，那个艳阳高照的九月天，他第一次见到杨阳时的情景，羊小虎笑了，能够叫“羊小虎”真好啊……

第六十五章

夏日的清晨，还没有被阳光炙烤的空气残存着些许夜晚的凉意，一阵微风吹过，带动着路边的桦树叶沙沙作响。两个穿着短袖衬衫和运动短裤的年轻人从马场道的一边慢跑过来，看样子应该是外院出来晨跑的学生。

“杨大爷，早啊。”在看到不远处一位走过来的老人时，两个年轻人不约而同地打起招呼。

“早~早~”老人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抬手冲他们晃了晃。

年轻人好像从开始晨跑的那一天起，就发现了这样一位老人。不论春夏秋冬，不论刮风下雨，在同一个时间、同一个地点总是能够看到他动作缓慢，却安然的身影。

他们知道这个老人在离外院不远的地方开着一家西餐厅，记得听说的时候同学都觉得挺惊讶的，就算是他们这样追求时尚的年轻人都未必真正懂得享受西餐，这样的一位古稀老人却是这样一家西餐厅的主人。

不过，他们去的时候，西餐厅只提供咖啡和一些简单的西式小吃了，听里面的老顾客说，以前这里提供的食物品种很多，都是店主亲手制作的，不管是意大利面还是一小杯摩卡咖啡，都是店主精心制作的。别看这里不大，也不惹眼，但这里的西餐水平是很多大饭店都比不上的，不仅每一样都非常美味，而且还都有自己独特的特点。

年轻人怀着崇拜的心情和满肚子好奇，曾经试图请求那位老人做一样给他们尝一尝，老人听了，脸上仍然露出淡淡的笑容，轻轻地摆摆手说，“做不动了呀，真是抱歉。”

虽然没能够吃到传说中的美味西餐，但是年轻人却还是很喜欢到这个小店来，他们很喜欢这里的气氛，好像一走进来，就脱离了外面喧闹嘈杂的世界，心情一下子平静了很多。当然，这里还有唇齿留香的咖啡可以品尝，有时候，一开始只是想小坐一下、喝杯咖啡就回去，但晃过神来的时候，却发现已经在店里泡了一个下午，这种感觉奇怪，但也很奇妙。

呆在店里的时候，年轻人经常会看到老人在不忙碌的时候，会拉过一把椅子，静静地坐在吧台边，看着门口，一开始他们还以为老人是在等待客人进门，但后来他们才发现，老人只是专注地看着门口的那小一块阳光。那一块光亮随着时间的变化而移动，老人的视线便会随之移动，这时，他们总是会在老人的脸上看到安详满足的淡淡笑容。时间久了他们也觉得那块光亮里似乎有什么，只不过那是只有老人才能看到的，而他们看不到的东西。

有的时候，他们会听到老人自言自语地说着什么，声音很轻，偶尔有只言片语传进耳朵，像是“小虎、太郎、旅行……”这样的词汇；有的时候，老人会看着店里墙上的许多照片露出笑容，好像他看到了很多风景照片中没有的东西，年轻人不懂，也不会太关注，他们只是觉得大概所有的老人都会有些奇怪的举动吧。

晚上十点，是小店关门的时间，有的时候年轻人们上自习饿了出来买东西吃的时候，会正巧碰到老人从学校门前经过。老人背着手，时常会回过头看身后，还说上一两句话的样子，然后继续往前走。

他们有的时候无聊，会去猜想老人到底有多大，因为听很多人说老人应该很老了，可是看上去又不太像。他们曾经问过，得到的回答让他们觉得一头雾水。老人说他自己也忘记了，因为很多年的时间好像唰地一下就从眼前飞过，就直接到了现在，让他去算，他也算不清楚了。

当然，除了这些，对这位老人，他们没有更多的了解，也没有人会想去了解什么。不过对老人来说，这些年轻人也只是他生命中的匆匆过客而已。

这一天，十点以后，老人并没有急着关门，而是拿起了桌子上的菜单，那已经是很薄的一本了，在他端不起来锅的时候，他去掉了很多菜色；在他拿不住酒瓶的时候，他又去掉了很多种酒种，菜单就这样越来越薄了……就好像他的人生，年轻的时候会有很多人进入他的生活，会有很多的事情出现在生命之中，但是随着岁月的流逝，所有的一切都会减少，慢慢淡出视野。不过，有些东西是不会消失的，对他来说那便是永恒。

老人抬起头，看向墙上的照片，那都是些无名的风景，里面并没有照到人，然而，老人的脸上却浮现出了笑容，最后居然哈哈哈笑出了声，因为他在照片里看到了那个人。他看到一次旅行中那个人到处找厕所的着急样子，看到了最后只能和太郎一样，就地解决时的满脸通红。老人笑着，他听到了那个人站在他的身后，皱着小眉头，作势要抬起脚来踢他，他看到了太郎蹲坐在他俩身前使劲摇着尾巴。老人从椅子上站起来，伸手搂主了那个人脖子，“小虎，我叫逗你玩，你喊我。”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