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人骑与万人敌 下——讨厌鱼刺
讨厌鱼刺  发于:2013年11月30日

关灯
护眼

“……诸位对此有何意见?”

李承嗣冷冷问了这么一句,登时有几名将领不安地动了动身子,这些人甚至没搞清楚皇帝在问什么。

一时无人搭话,方五儿轻咳一声,道:“主公,属下以为利齿藤已不足虑……”

承嗣道:“凉主屯兵边境,随时可增兵接应,司徒向阳整饬军备,蠢蠢欲动,前狼后虎,不可不防,至于京师……”他沉吟一下,直接点名道:“袁希,说说你的看法。”

袁希应声道:“臣以为陛下不必再涉险地,御驾亲征,不论是西进东攻,皆应由我等臣下为君分忧……”

“裴卿。”

“蒙贼勾结凉人,兵行险着,阻我大军,却被孙将军个个击破,丢盔卸甲龟缩城中,此时战力殊不足惧,并无威胁,凉军却时刻可能重整旗鼓卷土重来,此时不趁机斩尽杀绝,必有后患。”

“吴将军。”

“先夺京师,再图东进。”

“张将军。”

“回京。”

小皇帝挨个点名,从头问到尾,众将支吾不得,各自表态;除了方系将领全部旗帜鲜明主张回京以外,支持全力阻击凉军的人并不多,均非京师出身。

他沉吟道:“方卿,你那边可有困难?”

方五儿道:“利齿藤手头均是些残兵败将,陛下不必忧心。”

承嗣道:“不可轻敌。不至双城,不能容他有一丝喘息之机!”方五儿应了,他站起身,道:“诸位辛苦了,回京之事,且容朕三思……”

众将官纷纷起身告退,李承嗣双眸盯着长案正中的沙盘,淡淡道:“孙将军,请留步。”

******

孙悦一直坐在天子左手第一位,承嗣问记诸将,却独独将他跳了过去,本已十分显眼,此时又被单独留下,已有人向他投来同情的目光。

然而他只是安静地坐着,不言不动,表情也无一丝变化。

李承嗣直到众将尽退,才第一次将目光落在他身上。

孙悦身形高大,眉目深邃,虽未着铠甲,周身仍有一股沙场的煞人威势,此时一脸漠然,似是将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也不打算搭理面前的天子。

一时间无人开口,室内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无声地对峙了半晌,李承嗣终究还是软了下来。

他揉了揉眉心,深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孙叔,别这样,我们谈谈,成吗?”

“承嗣知道你忠肝义胆,绝无反心……你汇集四路人马,击退万家伏兵,救雍城于水火之中,这些功劳,承嗣心里都明白。之后的事情,你若不愿说,承嗣也不会勉强……”

他顿了一顿,见孙悦仍无反应,失望道:“孙叔,你当真是铁了心要走?过去不提,这一年来,承嗣自问从不曾亏待你……”

孙悦看了他一眼,小皇帝续道:“你有什么心事,大可以直接对承嗣讲,何必非要走到这一步?我不会同意的,你从小看着我长大,该当明白我的脾气。我们像从前那样,你对我好,我也……”

他眼睛有些酸涩,想到孙悦进城后所见,有心分辩,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孙悦的态度令他难以理解,也难以接受,他并不介意向对方屈服来换得过去一样的相处,却不知道究竟说些什么才能讨得他欢心。

“孙叔,留下来。”他用力闭了闭眼,极力压抑着碰触对方的冲动:“承嗣许你一世荣华,名留青史,只愿来日君臣相偕,永为佳话,年年岁岁皆如今日……”

他冲对方伸出手去;若在过去,孙悦必然会回握他的手,将他抱进怀里安慰;或者至少也会温柔地抚摸他的头发,让他安心。

然而此时那个人却只是看着他伸在空中的手,眼中满是心灰意冷,唇边露出一丝苦笑。

他无声地做了个口型:“放过我吧。”

接着推开座椅,行了个礼,头也不回地去了。

承嗣的手僵在空中。

******

天色已黑,李承志探进头来,唤道:“哥哥……”

承嗣缓缓抬头看向门口。

李承志道:“哥哥,这么晚了,你还不去睡,在做什么?”他一步跨进来,左右看看,又回身掩上门,神神秘秘道:“哥哥,我打听清楚了!”

他这一句话来得没头没脑,李承嗣脸上没半分表情,道:“在想怎么处理孙——你又打听什么了?”

承志扑进兄长怀里,搂着他的脖子在他耳边小声道:“你不是想知道孙悦前阵子去干嘛了吗?我捉了他几个手下……”

承嗣冷冷道:“胡闹!”

李承志笑嘻嘻道:“你猜他们做了什么?前头打仗那些不说啦,跟那些武将的说辞一样;袁希走了以后,他们又被带到最初被万家伏击的地方,在距光明河畔不远处扎营,一直按兵不动,直到突然回师。”

承嗣眉毛微蹙,他又道:“还好我不止捉了一个人……有人回忆说,第一次被万家军伏击时,你的孙将军似乎捉了对方一个重要人物,偷偷藏在营里……后来俘虏不见了,他也有一阵子不在军中,不知在搞什么鬼,哥哥你觉得呢?会不会暗地里跟舅公他们……”

李承嗣垂下眼睑,道:“随他去吧,我不想知道。”

承志怀疑道:“骗人,你天天想他……”

他像是听到了什么,突然住口,扭头看向门外。

“陛下大喜——”

李承嗣看着推门而入,跪倒在地的人,冷冷道:“何喜之有?”

“陛下,京师急报,万氏于城中发动兵变,杀蒙贼,擒乱党,京城一夕尽复!”

“两位皇子得人相救,安然无恙!朝中百官恭迎陛下回朝!”

李承嗣心头一震,脱口而出:“你可知太后她……?”

那人道:“太后娘娘……于禁宫被攻破时,遣散宫人,登栖凤台,引火自焚……未能救下。”

李承嗣一时竟想不到其他,只是下意识地转头去看怀中少年。

承志怔在当场,眸中似有无数看不见的回忆掠过,嘴唇微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半晌,他将头枕在兄长肩上,轻声道:“哥哥,我要走啦。”

53.

古道,秋风飒飒。

腰佩宝剑,一身白色劲装的少年手牵骏马,神采奕奕,顾盼生辉,朗声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就此别过……”

他竭力做出一副老江湖模样,正说到一半,便被一只手没好气地拍在头上,不由捂着额头委屈道:“哥哥,还有两句,我还没说完!”

李承嗣不为所动,道:“出门在外,那些奇装异服都给我收起来,听到没有?少惹点事,旁人可未必肯让你。半年后祭天册封,必须回来!那时你的王府也差不多该建好了,若有江湖上的朋友,不妨带来给哥哥见见……没人在你身边跟着,饮食上要上心一点,若是让我知道你在外面挨饿受冻,你就等着被抓回来关上三年吧!对了,每到一处,去跟暗卫们打个招呼,若有人欺负你,也不用请旨,直接带人去推平了他们老巢……”

承志叫苦不迭,道:“那还叫什么闯荡江湖啊哥哥!!你就别管啦!”

李承嗣还想嘱咐些什么,见他嫌烦,只得道:“好了,不管怎样,岁末祭祖,端阳祭天,这两日是必须回来的……承志,”他思忖了一会儿,还是开口道,“出去散散心是好事,所以我不拦你,但母后之事,你……”

李承志心中一软,抱着兄长的腰撒娇道:“我知道哥哥是为我好,不用担心,我能照顾自己。母后她既做了这些事,今日……我都明白,哥哥,我不是小孩子啦。”

“倒是你,要小心点啊。当初放心不下哥哥,怕你遇到危险,一直一直跟着你,现在好了,你又是皇帝啦,我也该走了,去行侠仗义!可是你身边那些人,我看除了袁希以外没一个省心的……”他突然想到一事,又道:“哥哥,你不要跟你家孙将军吵架啊,他好厉害,我猜救你两个宝宝的也是他。你看,他对你也很好,你又喜欢他,为什么要吵架呢?和好吧,有人保护哥哥,我也放心些……”

承嗣见他竟反过来对自己絮叨叮嘱,有些哭笑不得,道:“担心你自己吧!”

******

京师收复的密信传来的第二天,衍帝拔营起寨,全军数十万人马浩浩荡荡踏上了东进的征程,前后相续,左右呼应,一眼望不到头。

“兔崽子们,都给老子打起点精神来!”周健咬着一根草杆,懒洋洋地跨在马上,冲走在身边的步卒队伍训斥道:“别一个个跟没吃饭似的……”

周家本亦是京师名门,可惜儿孙不肖,家道中落,到得他这辈上,竟是连生计都颇艰难了,他又胸无大志,终日偷鸡摸狗,混混日子而已。他胞弟倒是有心振兴祖业,颇能读得几本兵书,不知怎地竟入了方家五郎青眼,一来二去,官职先不说,却混成了方家心腹。如今恰逢乱世,武将大显身手之时,他跟着方五儿拼杀几次,攒下了些功勋,皇帝面前军议上也有一席之地。

这周健虽无其弟的才干,却胜在心眼不多,方五儿也并不把他当外人看,常与他兄弟说些贴心话,他便一心一意认准了方家这块招牌。方五儿给他五百兵带,他便十分满足,心情好时常与属下聊聊荤话,一同笑骂几句。他既是大将面前的红人,又不随意克扣粮饷,与手下的兵处得不错,当场便有人道:“头儿,不是咱们不精神,这是昨儿个太精神了……”

周健笑得坐不稳身子,拿马鞭敲了敲那人的头,道:“你小子皮痒了不是,敢跟老子耍嘴皮子,老子若是告诉那位,保管你这辈子再也精神不起来……”

众人哄笑,周健十分得意,继续吹嘘道:“要说那位,当真是真命天子,有老天护着的!你们也见着了,那天城墙上飘下来一个仙女,凉国那群狗崽子射了几大车的箭,射中了也没事……”

他说得几句,突然发现属下个个噤声,一脸肃容,抬眼看去,见前方一骑赤色骏马迎面而来,马上人不着铠甲,宽袍大袖,身边并无亲兵随侍,正是方五儿。

他忙吐掉口中草杆,迎上前去,恭敬唤道:“五公子!”

方五儿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两人勒马站在道边,周健打发手下人加快行军速度,追着前军去了,自己陪在方五儿身边,低声道:“五公子,前方可有什么变故?”

方五儿随口道:“是阿康那边有些消息要报于陛下知道——你这边可有异常?”

周健道:“没有!能有什么?有您做先锋,孙将军庇佑两翼,哪会有差错?凉人都快被舍弟赶到边界去了吧?哦,对了,说到孙将军,”他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道:“听说他跟那位闹得不太……?”

方五儿蹙眉道:“一时口角罢了,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周健控制着马速,跟在方五儿身边落后半个马身,陪他朝中军去,道:“这家伙也太会逢迎……蒙蔽圣聪,这次险些误事,却半点事都没,五公子您明明是头一个带兵赶到的,风头却全被姓袁的小子抢了去,眼下京师到手,不说让您回京,连休整也没几日,又马不停蹄去追凉人,打前锋的尽是五公子您的人……”

方五儿哭笑不得,恨铁不成钢地骂道:“蠢材!这若说是偏心,该说是偏向我们才是。自古以来军功最大,眼看这仗就快打完,这种痛打落水狗的事儿可没几次了,陛下这是在放机会给我们立功,若能抢先一步捉到利齿藤,足可以与袁希雍城的功劳比肩……”

周健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道:“原来里头还有这些道道儿,还是五公子想得远……”

方五儿无奈地看了看他,道:“从军不为军功又能为什么?大势已定,若要重振方家,要做的事还多得很……说起来,阿健,你该上心些,日后我也好在陛下面前为你博点彩头。”

周健打个哈哈,刚想敷衍过去,却听身后一阵蹄声,有人追了上来。

两人同时扭头看去,周健沉声道:“五公子,您先走,属下过去看看。”

方五儿微微颔首。周健来去匆匆,不多时便回转来,低声道:“五公子,是安西许家的人,说有要事相商。”

方五儿道:“许家与我方家向来无甚来往,他不去见天子,怎来寻我?你去替我推了,便说……”他突然打住,思忖了片刻,道:“不,我亲自去见他。”

54.

方五儿磨磨蹭蹭,挨到黄昏大军安营扎寨之时才去见李承嗣。

巨帐外亲兵卫队盔明甲亮,气势凛然,一踏入这片区域,连方五儿也自觉敛息,整了整衣衫,换上恭肃的表情。

有一青衣小帽的僮仆候在帐外,不时忐忑地抬眼四下看看,看上去十分紧张。方五儿走到跟前,看了他一眼,装作不经意地与亲卫搭话:“主公在里面?”

他在军中威名正着,又是常出入此处,混熟了的,那人见是他,利落地行了个礼,笑道:“五将军来得不巧,陛下正在接见京师来使,还请五将军稍候……”

话音未落,里面有人扬声道:“是方卿吗?进来。”

那亲兵忙让在一边,方五儿笑着还了半礼,进了龙帐。

李承嗣负手站在帐中,他余光一扫,瞄到不远处坐着个雪白头发的老臣,也不去多看,撩衣跪倒,大礼参拜。

承嗣笑道:“方卿请起,可是前线有何变故?”

方五儿怀中正揣着军报,见承嗣发问,眼神一动,却不掏出,只道:“托主公鸿福,一切顺利。”

李承嗣点了点头,也不问他来意,示意亲兵看座,继续与那老臣详谈。

方五儿谢了座,在一旁侧耳细听,那老臣翻来覆去,不过是些意料之中的词儿,“……奈何逆贼势大,臣等每欲舍身相博,血溅三尺,以全此志,然而思及陛下下落不明,生死不知,只得屈身事贼,虚与委蛇,保此残躯以待陛下……这些时日,安国念及陛下在外飘零,颠沛流离,夜夜悬心泣血,只恨不能以身相代……”

这老臣须发皆白,满脸皱纹层层堆叠,说到动情处,眼角冒出星星泪花,一手颤巍巍地掏出帕子按着,口称“死罪”。

李承嗣温言抚慰道:“许卿至诚之人,乃我大衍栋梁,岂可轻言生死?此话休要再提。”

许安国又是一番谢恩,转而谈起朝堂上的人事,不住诉苦,指责蒙冲如何倒行逆施,如何弹压忠臣,絮絮叨叨说了许久,又道:“……不料万家义士亦是与我等同心,忍辱谋划数月,骤然率兵起事,四门齐封,数百叛军首脑人物于全城各处同时被制,蒙冲逆贼一夕伏诛,朝野上下得见天日,无不喜极恸哭……老臣争了这个差使,星夜兼程,来迎陛下回朝……”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