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一只手,制止了承志疑惑的提问:“或者也会用,但是绝不是现在,绝不是在雍城。说什么生死均系于此,哼,笑谈!辎重明明充足得很,他却刻意减少箭矢供应,白白加大守城难度,摆明了是怕凉人坚持不住撤军,故意做出不支的样子来诱惑利齿藤……对,老夫已猜到了,不用这么惊讶,整个雍城之围都是你们设的局,对不对?他连原有的城防都要撤,怎么可能会用老夫新制作的军械?还有明明能进城却故意装模作样好像被凉人打退的方家小子……他这两天也没翻出什么水花来,对吧?”
“你太聪明了!”承志虽然并未搞懂庆王的思路,然而对方的猜测确实十分准确,他便毫不吝啬地大力表扬,“这两天城守得很艰苦,方五儿没再出现,大家都很失望呢。”
“你那哥哥可是从头到尾都没有任何放弃原计划的打算……明明几路援军都出了岔子,他倒还有信心。”庆王叹了口气,道:“他不单对敌人狠,对自己也够狠的……你们兄弟两个,明明年岁差得也不大,怎么就这么……你,唉。你斗不过他的。”他还有一句话未说出口,只怕连今日承志被赶下城头,无所事事之中晃到自己这里,都在李承嗣的算计之中。
然而这个念头一起,他忍不住又想到了更深一层:既然自己最引以为傲的军械对此时的李承嗣都毫无用处,他派李承志过来又有何用意?甚至……雍城既是个局,那最初究竟为什么会将自己,以及自己在督造处的手下一同带了进来?
某个想法令他忍不住脊背发冷,暗暗道:“不可能……那小子毕竟才十五六岁……”
恍惚间,他听见李承志清亮的声音:“为什么要跟哥哥斗?哥哥越厉害,我越高兴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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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王再次登上城墙,带来承诺给李承志的礼物时,那兄弟二人正凑在一处,对城外指指点点,叽叽喳喳争论不休。
“四叔。”承嗣瞥见庆王身影,远远点头示意,不再理会承志。
李承志听得这声才回头,见是庆王,毫不见外地拉住他,让他朝城下看去。
他前日还对庆王又戒备又厌恶,一日长谈后又亲热至此,庆王心中苦笑不已,但这份热情却让人无论如何也生不出拒绝之心。
城下,三三两两的凉人身披重甲,手举大盾护在头顶,零零散散徘徊在城墙下,行动缓慢,似乎在挖掘什么。
这位置十分偏僻,远离城门,并非以往的主战场,亦无多少尸首堆积,凉人看上去也并非在为同僚收尸。
承志道:“我觉得他们肯定不怀好意……”
承嗣看了庆王一眼,庆王定了定神,疑惑道:“这像是在一寸寸朝我们推进……他们在搜索东西?城下布了什么?”
李承嗣只说了三个字:“雷火弹。”
庆王立刻明白过来:“凉人打算把这块地清出来?换块地方攻城?既然我们已经看到了,已无奇兵之效……”
承嗣沉吟道:“我倒是有些担心别的……”正说着,城下一声闷响,有凉兵不慎踩中了漏过的雷火弹,当即被炸得四分五裂,残肢飞出老远。
“……也许是我想多了。”承嗣微微一笑,转头道:“四叔所为何来?”
45.
庆王掏出两个巴掌大的木头小人,递给兄弟二人一人一个。
“是这个?承志跟我提过,”李承嗣微笑着打量手中的小人,这东西颇有些分量,外表似殉葬的石俑,面目粗糙模糊,然而关节处做得十分精细,右手持了一把木剑,倒也有几分威风凛凛的架势,“四叔的手艺当真不错……”
庆王淡淡道:“按一下头顶。”
小木人头顶顶着一块方巾,承志一听之下十分好奇,当即伸手去按,只听细微的“吱嘎”一声,他手中的木人突然抬手,挥剑,迅捷无比地朝前刺出!
这动作有如真人般流畅,毫无木制机关的滞涩感,刺后斜劈,转而横扫,木剑上下翻飞,看得承志惊呼连连,李承嗣也不禁动容。
庆王笑道:“可以松手试试……”
承志虽满心疑惑,仍依言将小人一抛,本以为这木人会直接摔下去,不料离手那一瞬间,偶人一震,俑身装饰一般的铠甲突地外翻,展开,木人于空中自动变化,生出双翼,翻正角度,下坠之势骤减,如纸鸢般潇洒而短暂地滑行了片刻,接着——“咔吧”一声栽在地上,脸先着地。
庆王老脸一红,道:“暂时只做了这几招,落地还没有完全弄好……”
这些已经足够让李承志惊讶,他捡起小偶人,来来回回扯着那不伦不类的“翅膀”看着,追问道:“这是怎么做到的?你真的在里面藏了个小人?”
一边说着,一边拽着偶人的头用力一捏——他身负武艺,这小小木人如何经得起,当即哗啦一声散架,落了一地木片、铁轴、齿轮,浑圆的小铁珠四下飞溅。
庆王:“……”
李承志也有些傻眼,承嗣回过神来,忙安慰他道:“没事,这个也给你,两个都是你的……”
庆王尴尬道:“这种是事先做好的,不需要人操控,那种要做的很大……这个只要一按按钮就会把套路从头到尾演示一遍,还想看的话,只要把头朝左拧几圈……”
李承志正伸手去接兄长递给他的第二个偶人,听得这句脸色登时一僵,看着那小人的头直发毛,接的手势顺势变了推:“……哥哥你还是自己留着玩吧,我不跟你抢……”
承嗣无奈地看了看匆忙跑走的幼弟,向庆王道:“当真是鬼斧神工!只是,四叔若想把这东西做大,驱动之力只怕……”
庆王一凛,未想到李承嗣一眼便看出自己眼下最头疼的问题所在,道:“不错,老夫试了许多法子,始终不能解决这个问题,眼下也就只能做这般大小的,耍点杂耍……”
承嗣道:“其实……四叔,你想过没有,未必一定要做到那么大的。”
庆王一怔。
李承嗣认真道:“甚至不做成人形也没什么……军械制作上的事情,承嗣一无所知,但是依常理想来,哪怕只有常人大小,哪怕只会死板的套路,也可以以数量取胜……若有一只队伍,完全不惧刀枪,不畏死亡,战场相见,谁能抵挡?”
庆王道:“但……若活动起来,常人大小也无法解决动力的问题,而且,始终是这两招的话,太容易被发现弱点……”
承嗣道:“那就让他们变得没有弱点,我相信你做得到。”
庆王翻来覆去低声道:“我做得到……是的,我能做到……只要让他再灵活、复杂一点……不,此路不通,再复杂的套路也有缺陷,还是应该走操控的路子,有人的话,哪怕被发现了破绽也能及时补救……小杰靠着两具特制的琴,在静室中可以准确地让对面相应的琴弦发声,也许我也……不,战场上绝不会这么安静……难道只有体内操控这一条路了?可这又要做大……”
承嗣劝道:“四叔,这不急在一时——来日方长,哪怕眼下做不到,亦有将来,甚至,将这念头代代相传,你最初所想的东西,总有一日能够来到这世上。”
这话已是在委婉提醒这构想太过疯狂,然而庆王满心皆被喷涌而来的奇思妙想填满,全未听进耳中,外人眼里只见他呆立了许久,竟似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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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城到了这一日,攻守双方都已快到极限。
雍城方面自不必说,本就人数劣势,不过靠着气势强撑,眼下死伤惨重,又军备不足,已到了摇摇欲坠的程度。而凉军看似占据了主动,却是有苦难言:他们虽然一直在压着衍国打,但在攻城中的损失大过对方十倍不止,减员迅速,而原本预想中的闪电碾压被拖成了漫长的对峙,对士气也是相当大的打击。
这些都不算什么,眼下最重要的是:他们马上要断粮了!
二十万人,每天人吃马嚼,所耗的粮草达到了一个极惊人的数目,若在平日,主帅自然会安排补给,或长途运送,或以战养战纵兵劫掠,决不至于让手下的兵饿着肚子硬顶。然而这番战事来得突然,凉兵自各地汇集而来,连云梯都是临时伐木拼凑,军粮储备自不够看。而雍城一带早先已被凉人大肆搜刮过,李承嗣又存了心选这里决战,方圆数百里内早撤得干干净净,连一粒米都未留下,令凉人欲劫掠都无从劫起。
早几日时这还不算什么,但是随着围城一天天持续下去,凉军每日的配给开始逐日减少,减到今日,周边草根树皮都被挖尽,不时有饿红眼的士卒向马尸下手。
但却无人甘心撤军:他们差一点就能把这城打下来了,他们差一点就捉住了大衍的皇帝,城内最厉害的弓弩近几日威力大减,明显对方也无力为继;敌方援军也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被击退后只敢在周边骚扰,不成气候;就在昨日,西城城门已经攻破,虽然随机被衍人拼死填上,但种种都显示了:雍城,是真的要撑不住了……
在这种情况下,战争陷入了一种既狂热,又绵软的奇异的胶着状态,攻城几乎一刻都没停过,然而双方的出招都显得有点轻飘飘,与首日大雾偷袭的血战相较,简直如同儿戏。
但城内的气氛却愈来愈凝重,李承志难得认真地看着兄长,劝道:“哥哥,撤吧。”
他一身鲜艳的红衣,在这灰暗的战场上亦染上了几分悲壮苍凉之气,灼得人几欲流泪:“我想,孙悦他们不会再来了……哥哥,别人都是靠不住的,跟我走吧,我带你突围,保护你,照顾你,如果你想,也可以为你再聚兵马……走吧,你还有机会东山再起,雍城,就……算了吧。”
李承嗣只是微微叹了口气。
庆王不发一语,凝视着这个又可恨、又可怜的少年天子。他知道,这个人此时绝不会退:背后是他的兵,他的城,他的国土,这是他挑起的决战,亦是全歼凉军的最佳机会,如果不是孙悦那边未知的意外……
他突然想到,那日与树上的承志闲聊,对方问,“既然你一直在为大衍考虑,又为什么会……逼宫造反呢?”
他记得自己当时回答得理所当然:“我忠于大衍,更忠于军械。既然有机会能自己做主,为何不反?眼看着机关停产,弹药断了供应,火器营变了摆设……还不如把这至高无上的权力握在自己手里,好过任小人糟蹋。”
承志几乎是当即翻脸:“你还对哥哥不怀好意?!”
他却只是苦笑一下,道:“四叔不是疯子……那时嗣儿初登大位,政局不稳,内无德政,外无民心,天下一片大乱,才是我最好的机会。眼下……虽然他还未打回京师,但已成了大衍军政真正的主人,百姓眼中最名正言顺的天子,他的皇位,已经坐稳了。”
承志朦朦胧胧懂了点什么,却又想起一事,追问道:“可是你跟宇国暗里……”
庆王一哂,道:“兵到我手,就是我的人了,不过是相互利用,这些事你不必懂。你只要知道,四叔已经认输了,这就够了。”
此时看着面前沉默的两兄弟,他又在心中默默的加了一句:“如果他不死的话。”
李承嗣露出一个疲惫的微笑,摸了摸承志的头,道:“至少再等一日。现在我只想睡会儿……”
承志心疼地看着多日未眠的兄长,又回头看了一眼被砸塌了半边,无处可躺的角楼,张开双臂道:“哥哥,我抱着你睡。”
两少年偎在一处,承嗣再也支撑不住,几乎是瞬间便沉入了梦乡。
李承志盘膝依在墙边,小心翼翼地让兄长躺在自己身上,尽力调整姿势让对方躺得舒适。
这二人的身影密不可分,安静地映在昏暗的角落里,显得又柔弱,又坚定。
庆王凝视着他们,胸中一时空落落的,又一时溢满了难以言说的冲动,半晌,轻声开口道:“志儿,你这样……值得吗?”
承志诧异地抬头看了他一眼,虽未出声,态度却明明白白告诉了他答案。
庆王叹道:“罢了。”接着坐到承志身边,伸臂一捞,将两少年均揽进怀里,让他们枕在自己胸口,道:“脚压麻了吧?你也睡吧,老夫帮你们看着。”
承志乐得解脱,装模作样地扑腾了两下,换了个自己最喜欢的姿势躺好,仍然七手八脚地缠在沉睡中的兄长身上,并占有欲十足地夹着承嗣双腿,摆出绝不撒手的姿势。
庆王苦笑道:“你累不累,放开你哥哥。”
承志仰脸看着庆王,眨了眨眼,突然偏头,捧住承嗣的脸,亲了上去。
李承嗣憔悴而疲惫,仍未清醒,承志心疼地吻了吻他惨白的面颊,继而微张开嘴,探出颜色娇嫩的舌尖认真地舔舐兄长的唇,细细描画,似是在品尝什么美味。
庆王目瞪口呆中,他已自顾自享用完,将兄长搂在自己胸口,炫耀道:“我哥哥又香又软,好吃得很,为什么要放开?”
庆王仍沉浸在震惊之中,几乎说不出话来:“你……你们……这是不对的!”
李承志唯恐天下不乱,仍在说:“说起来,四叔,你什么都会做,给我做个能两个人玩的东西吧,让人很爽的那种……”
庆王虽精通此道,却从未想到有朝一日会接到亲生侄子这种要求,被炸得头晕眼花,当机立断低吼一声:“睡觉!”接着将李承志的头死死按在胸前,让他无法看到自己的表情,并打定主意再也不接他的话。
李承志嘟囔了几句,然而他心思简单,无事烦心,安静了一会儿后,亦香甜入梦。
只剩下庆王拥着两个诱人的少年,欲哭无泪。
大衍身份最尊贵的两位金枝玉叶竟是这种关系,天下最荒唐之事莫过于此。
然而,不论是何原因,此刻他们都是最好的兄弟,最可信赖的伙伴,最能理解彼此的人。
庆王心中怦然一动。
他将这两人搂得更紧了些,自语道:“也罢,已经是这些少年郎的天下了……老夫这条命便押在这,你们兄弟,可莫要让人失望。”
在无人看得见的角度,沉睡中的大衍天子嘴角轻轻一弯,如恶作剧得逞的顽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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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巨响,庆王一个激灵,突然醒了过来。
外面一片惊呼,他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左思右想,最后竟是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城破了?
随手一搂,怀里空了一半,承志正揉着惺忪睡眼,软软问道:“什么声音?……”
庆王不见承嗣踪影,心底一沉,来不及解释,几步抢了出去。
46.
“齐射!一定要拦下来!不惜代价!”
李承嗣咬紧牙关怒吼着,亲手为床弩上的巨箭点火。
数名士卒吃力地上弦,校准,一道粗大的火光划过天际,在一众纤细的火箭中格外引人注目,远远落入凉军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