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警觉回头,还未看清,便觉眉心一凉,一根利箭贯脑而出。
直到他的尸体慢慢倒下,压翻了锅子,另两人才惊觉不对,慌忙跳起。
火光毕剥毕剥地跳动着,这三人连声音都未发出,便纷纷栽倒,一人后脑上赫然被敲掉了半边,红红白白流了一地,与泼在地上的汤混在一起,再分不开。
夜色将临,一个挽弓的士卒朝几个猎户打扮的人说了几句什么,几人迅速把尸体拖走。
毫无防备的营盘安静地矗立在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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茂县。
千夫长如实算是凉军一员大将,这次出兵立功不少,升官在即,眼下心情却十分糟糕。
连着数日营地周围都有些可疑动向,似乎有人窥伺,但次次都捉不到人,查点全军亦无人失踪,几乎令他以为自己在疑神疑鬼;然而近来周围诸县皆有不利消息传来,其中野蒺村、土燕村、屏县几处驻扎的凉兵是全军覆没,被人无声无息杀了个干净——虽然这些地方都不过几百人,但事后居然完全查不出有衍国大军行军的踪迹,这可十分诡异,令他打起了十足的精神揣测。
他在凉军中地位颇高,已经知道了利齿藤南线败退的消息,早已在私下揣测衍军何时会开始全盘反攻:他们这次深入敌境已逾半年,对方无论如何都该反应过来了。不过对自己士卒的强大信心使他并无避战之心,若要堂堂正正作战,凉军从来不惧。只是这粮草……
他们本是一路劫掠,以战养战,中军一路直逼京师,他们这些被派出去扫荡衍国境内的小股军队则在大肆搜刮以外负起为主力解决粮草问题的责任。衍国因产粮地较远,各州府平日为备不测,储粮都相当充足,所以之前他们从未碰到过缺粮的问题。但随着时日渐增,战线越拉越长,运粮路上的消耗越来越巨大,而新占的村子里村民往往望风而逃,粮食搬得一粒不剩,令如实大感头疼。
他手下有一千五百多人,眼下正分驻三地。这人数不多不少,一路上攻克些村县皆十分顺利,大城也打下来过两座,这次却有些心慌了。
似乎有什么在冥冥中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伺机而动。
——不知道何时能回师……
如实愣了一会儿,将这消极的想法驱出脑中,下了决心,“来人,取我信物,令邓县、桥县驻兵回营加强守卫,每处留两百人即可……”
然而待他将茂县防守得水泄不通时,探得的消息令他几乎吐血:两县刚撤兵,便被不明势力袭击,留守人马几乎全军覆没!
他怒而提兵前去桥县,对方却早已撤兵,待他回军,却发现茂县已被攻破,留下的三百余人又被杀了个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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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敌袭——!”
这声本该伴随着严肃而紧张的气氛,但此时押粮队的一众士卒都懒洋洋地哄笑起来。
“不是吧,这帮人又来了。”
“还不死心?嘿嘿,下次最好能抓几个,老子很久没沾女人了,衍国的男人也不错啊……”
“去去去,轮得到你?得孝敬给头儿啊……哈哈哈……”
来袭者共有十几骑,当先者竟是一须发皆白的老头,手握柴刀,大喊道:“还吾儿命来!”不顾一切地策马冲了上来。
这股运粮队有近百辆大车,护卫倒有两千人,算得上是极大的一股势力,十几个人相较而言如同几只蚂蚁,这行为看起来着实可笑。
前队的头领厌烦地一皱眉,实在受够了这些人的骚扰,喝道:“给我杀光!别再放跑了!”
彪悍的凉国士卒早已各摘刀枪,气势汹汹迎上前去;不料这几人却凭着一股血勇提马冲过了几名士卒的拦截,直奔领队之人而去!
“找死!”
那头领狠戾地骂了一声,提刀欲上前,但早有亲兵赶上前去,刀枪齐出,向那当头老者刺去!
这些人皆是一等一的好功夫,那刀来势凶猛沉重,又是几人同时出手,这老者哪里撑得住?不过来得及抬起柴刀略挡得一挡,已被一枪正正戳中肩头,发出一声闷哼。
“爹,爹!”紧跟着他的一名汉子大叫着,毫无章法地挥舞着手中柴刀,竟也将几人逼退,头也不敢回,问道:“爹,你没事吧!”
那老者肩头鲜血直流,咬牙道:“还撑得住!”
身后又有一人拍马上前,护住老者侧翼,低声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撤!”
凉兵哪里由得他们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这一会儿工夫,已有几十人冲了上来。
先前那汉子护着老者,拨马就走;后来的那人长刀一横,当当当当出手如风,竟是瞬息间便挡了数刀!
几次袭扰下来凉军也已熟悉这帮人,知道让这人再拦上片刻,便要追之不及,已有人摘下弓箭,拉弓欲射。
这握着长刀的青年猛一松缰,借着对方兵刃一磕之力竟是倒飞而出,如后脑生了眼睛般稳稳落在那老者马后,倒骑着舞开兵刃,眼明手快,将飞来的羽箭一一磕飞!
这手实在漂亮,连凉军内都爆出了几声喝彩,又自觉压了下去。
这帮人来得快去得也快,瞬息已出了射程,还有人欲再追,那头领没好气道:“算了,赶路要紧!”
他们虽根本无法给凉军带来丝毫损失,但严重影响了行进速度,那头领急着缴令,只催着队伍赶紧上路,一边啐道:“不就是前几天睡了个兔子……真是帮刁民……”
身旁有人巴结道:“将军神威,衍国人望风披靡……”
那头领笑道:“屁!这才几个人。”转而又自满道:“前阵子出了不少粮车被劫的事,利齿藤将军竟派了这么多人来运粮……真是浪费!本将手里的刀可是好久没饮血了,跑来给前面几批运粮的饭桶擦屁股……衍国这群杨柳兵,公子哥儿似的风吹吹就倒,焉能撼我大凉军威?”
汹涌的谀词中,队伍又行进了两盏茶光景,探马来报,这条路前方穿了片林子,前方路虽是通的,林子却颇密。
衍国境内多山多林,土质很差,砂石多,他们这种载满粮草的大车只能在铺好的路上的走,是以一直走的都是同一条运粮的路线;但原本那条路被山石所阻,才在岔道口换了这条路,原本想着也通得过去,问题不大,这路上的情况却知道得不如前者详细了。行军时穿林而过本是大忌,一时间那头领也有些拿不定主意。
副官道:“头儿,要么折返回去?”
那头领想了想,道:“算了,我们有两千人,怕个鸟?一来一回得多花多少日子,误了时日,我可吃罪不起。”说着一提缰,喝道:“就算那十几个人又去前面埋伏了,也不过就是来送人头的罢了,继续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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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密林边缘有两人正远远注视着这一幕。其中一人宽袍大袖,儒雅从容,唇角带笑,正是方家五将军;另一员小将骑在马上,玄盔玄甲,足蹬踏云战靴,斜挎硬弓,英气勃勃,正是大衍流亡中的皇帝,李承嗣。
凉国入侵以来所占的土地已在几次战斗中夺回了十之二三,李承嗣发天子诏后天下多有应者,兵力财力都在急剧增加,而京师方面以万年不变的假冒之说搪塞之后,再也顶不住压力,无法再打三皇子的旗号,直接由太后垂帘听政。方五儿几次试探问过何时回京,李承嗣却坚持要先打退凉人,并亲自潜入凉军占领区,试验新战法。
眼看着那运粮队停了停,接着缓慢地进了林子,直到整条蜿蜒的队伍全部消失,方五儿微笑道:“这回成了。”
李承嗣扬眉道:“真是不容易,下面看达能部的了。”
方五儿道:“万无一失。达能部善于攀援,一旦进了林子,可就是他们的天下了。”
林中幽暗,那头领突觉不对,抬头去看,只听一片沙沙的弓弦声响,无数利箭自头顶倾盆而下!
李承嗣道:“张君瑶倒是摸出来不少好法子……”
方五儿嗤笑道:“不过是反复偷袭外加打不过就跑罢了,真要决胜负,还得靠大军实力说话。若说有用,最有用的倒是就地训练百姓……我们人实在太少……只是这些平民战斗力也不怎么靠得住。”
李承嗣道:“莫说大话——虞府可是拖住了十万凉人。顾子娴在雍城屠城惹了众怒,田得利当时不过一介商贾,也敢当街杀人,纠集人马与凉人对抗……眼下我们主力还要顾忌利齿藤,东线这么多州府沦陷,全都等大军来要等到哪一天?我们占了地利,现在,是到了拼人和的时候了。”
一众凉军路上几番交手下来,早生骄兵之心,哪曾料到竟突然面对从天而降的打击,一时无数人惨叫,胡乱挥舞兵器,顾不得阵型,纷纷四下逃开,背依大树求一丝喘息之机。
那头领大喝道:“镇静!列队!保护粮车!……”话音未落,突听得耳畔一阵厉风,有人一跃而下,利刃当头劈来!
方五儿道:“这次有袁希和达能部在,不会失手,若全靠组织百姓,还需多多训练,以免损失过大……”
李承嗣笑道:“硬碰硬的拼杀还是不急着来,只要能拖住敌人,慢慢一点一点磨也成,积少成多,亦不容小觑。”
那头领毕竟亦是战场猛将,竟是未慌了手脚,摘下长刀猛的架了上去,兵刃相撞,发出沉重的金铁之声,竟震得他手臂发麻,虎口崩裂!
这一刀携着自上而下的冲力与来人的体重,威力远超平日,竟将他兵刃荡了开去!
这青年衣着未换,赫然便是之前拨打羽箭,掩护那老者撤退之人,只是此时行动似比之前还快了几倍,有如鬼魅!
他身旁亲兵大声呼喊,不顾自身,纷纷抽刀相助,来人身在半空,眼看无处可躲,将与这头领同归于尽!
方五儿道:“袁希乃是主公亲卫,若是……”
李承嗣道:“他是守卫者,帝君有难,亦有带兵作战的职责,过阵子,朕要调他去西北,看好宇国那两万人……眼下不过给他练练兵,怎么,你还怕他争功?”
方五儿忙道:“万万不敢!”他转移话题道:“张君瑶那册子上还写了些别的,主公怎么看?”
那头领情急之下弃了刀,身子一侧,欲躲过这一刀;只要缓得一缓,空中那人必将被数名亲兵直接砍成数截,再无威胁。
然而众士卒的刀皆是砍了个空:只见那人在空中身子一折,竟是扭成了极不可能的姿势,躲开了两道横劈的刀光,兵刃借力一撑,足尖在某亲兵的枪尖上一点,整个人竟十分利落而漂亮地倒翻了过去,一下子出现在那头领身后,两条长腿直接钩住了他的脖颈!
数人发一声喊,那头领本能地伸手去掰,只听得身体里发出轻微的“咔嚓”一声,视野刹那间转了个向。
临死前,他看到几辆粮车上冒出火光和浓烟,一片混乱中,背靠着树木的手下许多人脖子上被无声无息的套了绳索提起来,头软软垂在一边。
李承嗣道:“你是指什么?伐林置田,推广农耕?这不可行,粮食虽然是个大问题,但若流沙海的悲剧重演,大衍将有灭种之虞……他是对粮食执念太深了。不过其他条目尚可一试,他也是盼着我大衍国富民强……”
方五儿道:“伐木不可过十之一,伐一还一,乃我大衍数百年来的国策,自不可能更改。不过……”他试探道:“主公可翻看过他第一卷中所书取士之策?”
李承嗣微一沉吟,道:“是冲着世家大族去的。”
方五儿道:“主公英明,一语中的。这零零碎碎许多条,看起来各不关联,拐弯抹角,却隐隐都在限制地方大族的利益,阻挠名门子弟的仕途……各地名族历来皆为朝廷出力许多,这次天子诏发出后,安西许氏、雍北林氏、常悠盖氏,纷纷举兵相从,他们都是一心为了主公……”
李承嗣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他,垂下目光,微笑道:“朕自然明白……”他甩镫下马,方五儿讨好地扶了一把,道:“那边差不多该结束了。”
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枯枝折断声音,两人对视一眼,皆是蹙了蹙眉。
李承嗣懒洋洋道:“去看看袁希收拾得如何了,晚些时候我们去将粮食发还给百姓……”他一边说,一边慢条斯理地抽出一根箭,卸掉铁箭头,摘下弓,道:“……小心老鼠偷食。”
他猛地回身,朝向树上某处射出一箭,又快又准,只听一声惊呼,树上掉下一个姜黄色的毛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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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团毛茸茸的东西落地后一个打滚,舒展开四肢,仿佛自知理亏,也不敢呼痛,撒娇地扑上去搂住了承嗣战靴。
方五儿笑吟吟地袖手旁观,承嗣头疼道:“你……你。不老实待在营里,又追出来做什么?”
李承志一身漂亮的姜黄色衣物,既非皮衣,又不似冬日常见的裘衣,披满顺滑细密的鲜亮被毛,承嗣一眼看去如一只活泼的大猫扑在自己脚下,几乎能看到他身后毛绒绒的尾巴讨好地摇来摇去。
承志笑道:“我来找哥哥!营里好无聊啊……”又低声嘀咕道:“孙悦每次看我的眼神都好可怕,我要离他远点。”
李承嗣对他的奇装异服简直无语:“站起来!……你这穿的什么……不对,你自己一个人来的?”
虽然早知李承志颇有几分武艺在身,然而此时毕竟是战时,又是凉军占区,与之前西南路上不同。这少年孤身一人远赴千里,若遇上大股敌兵,任他再强也难以一敌百,承嗣这么一细想,居然背心冒汗,后怕不已。
李承志打蛇随棍上,快活道:“这是凉国来的新款式,受欢迎得很,我好不容易才抢到一件漂亮点的……”
承嗣道:“你身为皇族,应该挑件黑的,至少也该是稳重些的颜色……不对!”他懊恼道:“不管是什么颜色这都太胡闹了,现在给我脱了!”
承志连忙护住领口,讪讪道:“里面没别的了……”
二人相对无语,李承嗣发觉自己每次与他对话都会被带到奇怪的方向,大为沮丧,转移话题道:“你走时营里状况如何?士气可还好?”
承志巴不得他不再追究衣着之事,忙道:“好得很,大家都嫌没仗打,骂那个尖牙家伙每次对上都溜得太快……”
利齿藤还在与孙悦游走对峙,这让李承嗣略略松了口气。新来投的各军并未集中,而是被安排在各险要处构架了一条纵贯南北的防线,将凉军拒在其东,护卫大衍腹心要害;加上中军又有大量上不得战场的新兵,而利齿藤几次受挫后收缩阵型,召回了许多遣出的人马,军力反有所增加,此时虽说不必避战,但若真对上,胜负只怕还在两说。以眼下局势来看,若是多拖些时日,倒是于衍军有利,既有了各军训练磨合的时间,又能进一步削弱凉军士气,加上粮草问题和后方虫蛀般的袭扰,凉军必然无力一直维持在这片广阔区域的统治,只怕过不了几个月,形势便要翻个个儿……只是总觉得漏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李承嗣正在沉思,承志却似突然想起了什么,道:“对了,哥哥,我想来想去,还是偷偷去孙悦军里挨个帐子搜了一遍,没找到凉人,看来是冤枉他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