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林郎 下+番外——碧西
碧西  发于:2013年12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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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只是对他摇头,退后了几步看他上前去叩门。叩了三声,里面还是悄无声息。卫青等了一会,刚要抬手再叩,皇上忽在里面说:“仲卿进来。”

卫青整了发冠衣襟,小心翼翼的推门进去。皇上端坐在烛火之下,案几上堆着臣子们呈上来的竹简。外人看皇上到甘泉宫来享乐,无人知晓夜间还要阅读奏折到深夜才止。卫青不闻皇上发话,只好在原地作揖不起。半晌后皇上似才看见卫青一般,随手指了身侧的座席:“过来坐。”

果真动了真气。卫青不敢迟疑,走过去坐下。相处数年,他将皇上脾性也摸清了不少。在众臣面前皇上威严有余,但极少疾言厉色。若是还暴跳如雷的骂人,说明挨骂的人还有活路。若是面上隐而不发,气定神闲,这生气的对象必定是逃不过一个死了。卫青心下辗转,求情话语停在嘴边。这话说出来引得皇上狠狠发一顿脾气,事情也就过去了。他如此想着,咬紧了牙关。

“陛下真要骠骑将军去朔方城?”

竹简唰的一声响,卫青的手指痉挛了一下。皇上笔下未停,眼睛还定在奏表上:“此事自有公道,仲卿不必多言。”

卫青知道这公事公办的口气,便是此路不通的警告了。他思量一瞬,又换了声调,盼着皇上念及与霍去病多年情分,不要将人赶出长安便是。

“去病终究是年少气盛,确实当罚。但朔方边地苦寒,多生瘴疠。臣求陛下准许他留在长安……。”

手中的笔终于顿了一下,流畅的一行篆字瞬间不堪。皇上索性丢了笔,墨点甩在竹简上,将字都淹的看不清了。卫青自知失言,尾音弱了下去。皇上闭着眼睛深吸了口气,指节敲着案几,铿锵有节:“留在长安?他会想要留在长安?”

“想要留在长安,就不该把事情弄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案几轰的一声翻倒,笔墨散落,油灯也倒了。皇上跳了起来,用力挥舞着手臂,牙齿间一阵格格碰撞的声音。卫青怔在当下,看着皇上瞬间变了脸色,铁青色隐隐透了出来。

“杀人!哈,杀得好!杀人何必要弄到众人面前来,弄到朕面前来!以为朕太宠着他了,不敢杀他么!以为朕真用得着他,他就可以为所欲为了!朕已经堵不上这天下悠悠之口了,还要把他费尽力气的留在长安?”

“他会领朕的情?他一早就不想在长安留了,看他那个在朝堂上一问三不知的样子!好好好,算计到朕头上来!”

算计!算计!算计!

他明知道朕要扶植他,正是抬举他的时节。他在众人面前弄出这样的事情,逼着朕将他赶出长安,只不过想证明自己根本不听朕的!朕早说过,早说过!趁手的宝剑,杀人痛快,最后也要伤了自己的手。只不过想要他做个听话的孩子,以为不过就是骄傲任性罢了。好好好!如今做出来了,不听朕的,算计到朕头上来了!

算朕对他还有几分心,几分纵容!他还有几分有用,还有几分活路!

他的心头似乎有火在烧。他成为天子足有二十余载,会被一个竖子算了!最可笑的是,他以为这孩子是听他的,是他最最得意的作品,他最最趁手的兵器,他最最忠诚的附属!

他的眼扫过端坐的卫青,接着目不转睛的看下去。卫青显得惊慌而讶异,正竭力将脸上的表情抹去。但那眼底里还是浮出一丝犹疑,像是上林苑里那些必死的鹿一般。已经不再质疑自己的命运,只是竭力让自己接受它。

皇上踩在一片狼藉里,浑身发冷。他忽然升起一个念头,那念头像毒蛇一般咬住了他的脉搏,缓缓的放出他的血来。他的额头一阵发烫,感觉有液体顺着额角流下面颊。

他们是串通好的。

当然是串通好的,霍去病还把自己当作卫氏一员,甚至杀了李敢都拿卫氏做名头。他算准了皇上不忍心杀他,卫青还会来为他求情。李敢死了,卫青心里不知如何高兴。朕一个能用的将领死了,能与他分权的霍去病也被赶出长安了。卫青恐怕在心里大笑!哈哈哈哈哈哈,皇上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卫青在原地无法控制的瑟缩了一下,他像是靠近危险太近的兽物,本能的想要逃开。但他退无可退,只能在原地不安的僵直了身体。皇上看他的目光让他芒刺在背,此时他脑中乱成了一团,不知从何猜测皇上的心思。

半晌后皇上静了下来,挥手叫他退出去。压低了的声音有如金石,刮过卫青的耳膜:“这件事不要再提了,朕不会改变主意。大将军最近在府中好好养病,不必进宫来了。”

卫青在不停摇晃的马车上握紧了手掌,他迫切的感觉自己需要抓住什么。他不明白皇上的心思,也忽然并不想明白了。他隐隐的知道信任在很早以前就开始消失,如今荡然无存。他对此早就不该抱什么希望。

大将军卫青已经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

李夫人抱着还在襁褓中的刘髆,泪眼朦胧的靠进皇上的怀中。她生怕皇上看了眼泪生厌,竭力忍耐。皇上见她如此,便问她有什么话说。

“妾蒲柳之姿,出身微贱。能得皇上宠爱,纵然此刻一死,也可以瞑目了。只是这孩子幼年便要丧母,不知日后如何凄苦。求皇上开开恩,在妾死后多多照拂他吧。”

她病中气短,几次呛咳不能言语,又要在榻上顿首。皇上纵然铁石心肠,此时也极为不忍。连忙将她抱住,再三安慰。并把太医叫来嘱咐一番,务必要治好李夫人。言罢起身,李夫人在榻上抱着啼哭不止的孩子,两行清泪落下,引得皇上离去时几次回首。众人见状也多伤怀,哀叹之声此起彼伏。只有卫子夫在听闻此事时,纤长的十指按住了团扇的扇柄,停下了她美妙的歌声。

她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从李夫人得宠开始,到那个孩子出世。麻雀似乎要飞上枝头了,却总是差了一步。但卫子夫没有想到,李夫人也许会用死来完成这一步。失去的东西总是分外美好,如果皇上在哀伤李夫人之余,同样垂怜她的儿子……

她低头看着在膝头上打盹的太子刘据,那孩子的侧脸像极了母亲,有柔和美好的弧度。卫子夫颤抖着的手指抚上去,在心底里慢慢的做了一个决定。

接着她扬起头,将一直在身侧等候吩咐的侍女叫到身侧,让她到长公主府去传个口信。

第八十五章

这事不能做。

卫青颇为头痛的看着面前的侍女,抚上自己的额角。他知道自己是过不了几天安生日子的,果然事情就找到头上来了。卫子夫的紧张情有可原,毕竟如今李夫人今非昔比。一病之后倒更得到了皇上眷顾怜惜,也只有这样的美人让皇上显出了不同寻常的长情。太子之位看似岿然不动,实则危机四伏。卫氏已然失宠,卫子夫更加难做。皇上若是真垂怜刘髆,着意培养,难保日后不动改立太子的心思。

如今几位皇子长起来了,以封王之事试探皇上心思,看看太子的地位是否有动摇的危险。若是皇上干脆的维护了太子,也能打消一下李夫人一派的气焰,绝了他们的心思。卫子夫没有直击李夫人的锋芒,也算是妙招。但封王之事说是国事,终究也算天子家事。皇上在这类事情上,极痛恨朝臣插手。卫青作为太子舅舅,外戚的身份早就尴尬不已。他虽然可以不顾及自己身家性命维护太子,总要一击得成。如今明明知道此事难为,还要迎头赶上,岂不是愚蠢?

况且这一下,把皇上逼得太紧了些。卫子夫行了一招险棋,若是皇上本心还想要维护太子的话,也算是顺水推舟。若是皇上已有了不满的心思,此番定然逼得皇上大怒,火上浇油。卫青仔细思量良久,才吩咐那侍女回去禀报,请卫子夫千万不要轻举妄动。不仅卫青做不得这事,谁也不当做。

他断然想不到,在他心里一向温柔软弱的姐姐,也会有如此决绝。卫子夫能够成为大汉皇后,民间歌谣中霸天下的绝顶女子,便不是坐以待毙的人。

霍去病仔细看着手里的绢帛,娟秀的字体显示出自一位女子之手。他很熟悉这种字体,说句实话,这也许是他一生唯一看过的一位女子的字。

卫子夫的脸在他的脑海中浮现,这曾经代表了他对一位美好女性的所有向往。在霍去病眼里,卫子夫曾经是一位非常小心谨慎的女子,但同时又是一个极为柔情母性的女子。她给了霍去病生命中为数不多的,温柔的呵护,填补了他失去母亲的空白。霍去病在心底里非常感激她,她成就了卫氏,卫青,霍去病。霍去病目前所拥有的一切,都来自于卫子夫当年的上位。

这样一个女子,同样也极富心计。她懂得如何掩藏它,甚至有时能够逃过皇上的眼睛。她懂得如何让皇上做决定,好像出自于皇上的本心,以此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她曾经专宠十年,最终母仪天下。

但是这样的一个女子,如今也没有退路了。或者说没有别的办法了,只能转而向外甥求情。霍去病知道自己有责任完成姨母的愿望,他也绝对责无旁贷。他却又忍不住想,卫子夫是否已经看准了他的无法拒绝,所以才放低了姿态,给了霍去病一个台阶。

这些对于霍去病来说都已经不重要了,他将帛书罩在灯上,静静看着它燃烧跳跃,发出耀眼的火光。接着他摊开空白的竹简,开始书写那些已经浮现他脑海中的字眼。

“大司马臣去病昧死再拜上疏皇帝陛下:陛下过听,使臣去病待罪行间。宜专边塞之思虑,暴骸中野无以报,乃敢惟他议以干用事者,诚见陛下忧劳天下,哀怜百姓以自忘,亏膳贬乐,损郎员。皇子赖天,能胜衣趋拜,至今无号位师傅官。陛下恭让不恤,群臣私望,不敢越职而言。臣窃不胜犬马心,昧死原陛下诏有司,因盛夏吉时定皇子位。唯陛下幸察。臣去病昧死再拜以闻皇帝陛下。”

三子立王。

霍去病非常清楚,他的这一奏表经过快马加鞭呈入长安,会引来朝中的一场惊涛骇浪。皇上暴怒的反应和卫青的失望为难几乎就在眼前,但他知道他会赢。皇上无论如何暴跳如雷,如何心不甘情不愿,还是会在无数支持大臣的压力下,将三个年长的儿子分封出长安,从而确保太子的地位。卫子夫可以心安,李夫人的幻想终将破灭。

他知道自己会赢。因为他是皇上曾说过的,天生富贵,怎么打都会赢。

他写下最后一个字,开始考虑给卫青写一封信。但提笔之后,他发现自己无话可说。他了解卫青,霍嬗会被像亲生儿子一般对待。霍光会被重用,他在那孩子的眼中看到了无限的未来和可能性。他清楚的知道,霍光会比他爬得更高,或者跌的更惨。

他摸着已经长到了手腕上的红色斑疹,欣慰而了然的微笑。

死亡如同一场期盼已久的盛宴,正在来的路上。

早春的阳光在今晨显得异常的炽烈,甚至在皇上的头顶留下汗水的痕迹。皇上对狩猎的无比狂热延续到了他的四十岁,他依旧热爱鲜血和杀戮。等到他浑身疲惫的回到了未央宫,便看见军士等在台阶下,手中呈着骠骑将军的奏表。

皇上早就已经起了召霍去病回长安的心思,奈何他需要一个台阶和一个理由来满足自己的骄傲和自尊。这时候霍去病能够写一封信来求饶,自然再好不过。皇上虽然觉得霍去病的傲气被摧不美,但这种让豹子低头的感觉实在太令人满足。他顿时觉得一阵轻松,坐下饶有兴味的展开了漆封的竹简。

这封奏表中的每一个字眼,都跳出来肆意的嘲笑皇上关于霍去病低头的痴心妄想。这根本不是一封祈求原谅回到长安的书信。相反,它像一个赤裸裸的威胁。

请皇上分封三个儿子为诸王,各归封地。

这是一个温和的,内敛的,克制的请求。但它看起来仍然像一个威胁。

汉武帝的一生一直在外戚的势力中打转。对于一个皇帝来说,父系的势力太过危险,那些人都有资格取代他的位置。那么母系的力量就非常重要,甚至重要到了可以操控朝局。然而事实证明刘氏中总有睿智不输于男子的女人,比如吕后和窦太后,还有馆陶公主和汉武帝的母亲王氏。甚至陈阿娇,都曾经是汉武帝登上宝座的助力。皇上热爱外戚的权力,又无法不痛恨这权势。他清楚的知道自己一生都无法跳出这个怪圈,跳出外戚对他的影响力。

然而他又是一个如此痛恨被操控的人,他痛恨这世间对他的一切影响。他成为皇帝,无以伦比的权势放大了他对自作主张的渴望。他可以做英明的决定,也绝不吝啬做任何错误的决定,只要那出自于他的本心。

然而他又一次感觉到了,那迫在眉睫的威逼。

他知道他的案几马上会被沉重的奏表堆满,三公九卿会对霍去病的主张产生压倒性的支持。朝野上上下下都会拧成一股绳,像是无形的阵营,和皇上沉默的对峙着。他明白那些人会慷慨激昂的讨论,视死如归一般做着他们认为对的事情,丝毫不顾忌皇帝的心情。

有的时候,他觉得他什么都能做到,他又觉得所有的决定不过是命运的驱使。

汉武帝坐在宝座之上,忽然觉得无限的愤怒。他的手指扣紧了案几,用力到他希望他的手指能够嵌入木质的案几。他愤怒,但他又悲哀的觉得那些人最终是会赢的。

没有人应该告诉一个帝王该如何决定。

那种熟悉的感觉回到了汉武帝的心中,他的身上终究流淌着刘氏刻薄而残忍的血液。他冷笑着看着奏表,似乎感觉奏表在他的注视下慢慢消失了。留下的是霍去病的脸,卫青的脸,卫子夫的脸,太子的脸。

他用力闭上眼睛,将这一切都抹去。然后他睁开眼睛,开始等待第一份支持三子立王的奏表来到他的面前。

与此同时,皇上的心里打上了一个重重地烙印。霍去病永远不会活着得到,回到长安的准许。

第八十六章

门外的脚步声远了,比平时重了很多。显然脚步声的主人非常生气,却尽力不想表现出来。

李夫人对着重重的青帐苦涩的闭上眼睛,她颤抖的手抚上自己因为久病而下凹粗糙的面颊。她以为自己要哭泣了,然而眼眶干涩而红肿。

帘外的侍女交换着眼色,她们之中没有一个人不觉得困惑非常。李夫人在病后就开始避免见皇上,这次更是直接给了皇上一个闭门羹。皇上平生哪里受过这样的待遇,自然气冲冲的走了。她们每个人都想不通,为什么李夫人会选择拒绝皇上。

一个人在生病的时候,总该格外脆弱,更加需要所爱之人的照顾和关怀。皇上肯给,该是莫大的欢欣,说明皇上心里还是有李夫人的。为何还要将这样的运气往外推呢?

她们每一个,都是年轻而纯真的,都是迷茫却充满了希望的。她们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皇上不是这世界上任何一个平凡的夫君,李夫人也不是一个平凡的妻。

帐幔轻轻的响了一声。一个侍女探头进来,看见李夫人已勉力坐了起来,连忙上去搀扶。尽管生病的人可怜,侍女还是在心里默叹,毕竟不是当日的倾国倾城之容了。李夫人似乎察觉了她的目光,勾起唇角短促的笑了一声。

侍女感觉那枯枝一样的手指抚上了她的面颊,她忍不住发起抖来了。李夫人的一双美目自病后就枯竭了,此刻却亮了起来。侍女伺候她久了,也算亲近。疑问在心里徘徊了很久,终于还是怯声问了出来:“夫人前日还说要托付兄弟和小皇子,今日怎么不见陛下?”

李夫人的手顿了一下,接着滑了下去。她低低的叹息了一声,看着自己曾经灵巧修长的手指。如今将这手掌翻一下都已经吃力,更不要说弹琴起舞。在年轻侍女疑问和惊惶的目光中,她缓缓的说:“妇人不修容貌,不见君父。”

“以色事人,色衰而爱驰,爱驰而恩绝。如今这副样子,怎么敢指望陛下怜惜我。心生厌恶不喜之后,又怎么会照顾我的兄弟。”

“陛下这个人,太狠心了。我还能怎么样,只能更狠心罢了。”

侍女打着寒颤,看着李夫人一边笑,一边咬住下唇。那下唇咬的嫣红,最后滴下血来。她一声啜泣也无,眼泪无声无息的落了满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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