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啊……”江陵指向院内,“我刚才是从那个方向过来的,里面……很热闹的样子,你还是不要过去的好。”
梦简垂头,把一直藏在手心的纸条递过去,江陵接过一看:“这是那个红衣服的少年写的?他为什么要你……”想起之前看到的情景,恍然,睁大双眼对梦简道,“你为什么这么乖乖听他吩咐呀?”
片刻的沉默后,梦简深深看了他一眼:“我的事不用你管。”扔下这句话,急走几步,又停下来略略转头,冷冷地道:“我收回前言。”转头便走,留下江陵在原地琢磨:“‘收回前言’?哪句前言?不要我管那句?”
装作不曾听见,梦简急急地走开,收紧衣领,夜风中眼睛有些酸涩地疼。
热闹。当然热闹了,否则的话,怎么会偏偏要自己过来呢。
看不到他身影了,江陵抬头遥望明月。
不管是哪一句话,都很糟糕呢……而且无论如何,他自己也不得不收回某句“前言”了。
倘若,言语这种比刀剑更锋利的凶器,能收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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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在千里之外的棠山脚下,白衣公子凭栏而望,栏外树树繁花,清夜盛放,清香四溢。
“你这琼花开得不错。”四静无人,他却突然微微笑着开口,笑语如流玉轻溅。
一道人影倏然出现在他身后,白衣公子不闪不避,亦不惊不乍,听得身后炸响语气甚为粗鲁不耐、却十分清亮的声音:“你这笨蛋傻瓜!这种地方怎么可能有琼花生长,那是绣球啦!不要看到一团一团的白色花朵就以为是你的琼花啊!”一掌拍在白衣公子头顶,补上一句,“白痴!”
白衣公子并不生气,转头微笑:“从小到大,只有你敢这么对我。”
“切!”换去农服,仍然不肯着侍卫队服,只是一身天青色布衫,乍一看去,白衣公子心中不禁念,果然是人靠衣装,这般气质,做一名农夫果真是委屈得很,“老子的手段,你云大公子还不曾见过呢!”眯起眼睛锁定白衣公子温和秀雅的容颜,“公子爷有心见识一二不?”
白衣公子正是云景韶,他转过身来,右手一抬,伸到左胁下夹住云玖一句话间无声无息刺过来的细长软剑,一刺不中,迅速抽回,出剑抽剑都快得看不见剑身,甚至于那剑是从何处刺出又收回何处,云景韶上下看了看云玖,决定放弃。
刹那间猝然遭袭,他脸上还是维持着那般温和笑意,听得云玖撇了撇嘴道:“身手不错,看来这些年很努力嘛。”
云景韶对他这俨然长辈的口吻感到很有趣,笑了下,不语,回身抬头望月。
云玖亦走到栏边与他一同看月,片刻道:“呐,云笑的事,风尘君怎么会知道?”
“有何不可?”轻飘地回答。
云玖转眸:“真怪,你这人做事,何时废话起来了?”
“我如何废话了?”云景韶也转眸看他,眼神温和宁定,却绝不容人小视。
两人身高相近,如此近距离地对目相视,颇为相得益彰。
“不是一向惜墨如金么,家族丑闻居然也任由外人知道,”不习惯长久地看着这双温柔眼眸,云玖转眸看向院中绣球,“真不像你。”
“你觉得这是丑闻么?”
“难道不是?”云玖挑眉。以外人的眼光,族里的看法,甚至是从他这样的人的角度,所能得到的结论,从来都只是一个。
静了片刻,云景韶仍然是温和地笑着,慢慢道:“曾经有人说,很羡慕,那二人。”
云玖转头看向这个少年老成、温润如玉的公子爷,自己誓死效忠的主君,从小就是这样一副温和婉转的笑意,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却是谁都不许也不能知晓。
“我说,你真的不打算下江南了?”
“嗯,不去。”悠悠的话语。
“放得下心?”
云景韶看了他一眼,笑:“又不是儿女情长的事,有什么放不放得下的?”
云玖横了他一眼:“儿女情长扯太远了,分明是你自己凑上前去揽得一身麻烦!”看见白衣公子眼中一怔,没好气道,“不要以为我在这棠山脚下枯守十年就什么事都不知道,如你这般无能之人,有甚么事是藏得住的?”
云景韶一怔,复而苦笑,转头望向夜空,神色复杂。月色如银,说多情是多情,说无情亦无情,天地原不可抗,从来都是世上的人,不甘心不情愿地,任意作想。
“你说得不错,我既然无能,那边的事,自然由不得我来扭转乾坤,那孩子,我确是在意得很,但是他的事,终究因了无缘二字,再怎么烦愁,也是徒劳无益。”
“万一被吃掉了怎么办?”云玖凑到他耳边,眼色变深,语气半是邪气半是阴郁,口中吐出的微微热气轻拂云景韶两鬓垂发。
云景韶微微一笑:“他并非没有骨气之人。”
“像你一样?”很轻很轻的一句话,却来得没有着落,云景韶听不明白:“嗯?”转头看去的时候,人已不在,独留风声夜色,月光清透,花香暗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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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唔……司空……嗯哼……司空……”断断续续的娇声软语伴着布料或是其他什么东西相互摩擦的声响,透过窗纸细细簌簌隐隐约约地传出来,梦简站在廊下,半垂着头,默默地听着里面持续不停的“嗯啊”声,良久,抬起一只手,捂住半张脸,掌心又冷又烫,已分不清,脸和手,冰凉的哪个,烧烫的又是哪个。
熟悉的音色,狂艳的嗓音,狂艳的眼神,狂艳的人,朱砂一样的毒蛇,啊,这样形容人,很失礼呢。
呵……
呼吸,感觉不到。心又在哪里跳动呢。
“司空……”靳越红娇喘微微,细长冷艳的眸中光彩灼灼,动作更加狂放,媚态纵横,魅惑地低声问道,“你说,我同他比,如何?”
司空凉一连冷静,不予作答,靳越红眼中闪过厉色,口中更加娇媚:“司空……”
被逼无奈,司空凉惜字如金:“你很疯狂。”
“呵!是吗?”靳越红艳艳地笑,玩得更火。梦简在外听着屋中声响越来越大,想也知道靳越红有多么肆无忌惮,胸中堵滞,上下翻腾,心里薄薄的一丝冷静自语道:来已来了,并未失约,既然无人理会,就此不告而辞,也无甚不可。心意坐定,他转身离开,殊不觉脚下跌跌撞撞,一路发出碎响。
司空凉听得屋外细响,转头望向门窗,轻轻皱了下眉。靳越红停下动作,扳过爱人的脸,眼对眼盯住,一字一句,以命令的口吻道:“看着我。”
司空凉看着身上的少年,一声轻叹:“知道他心里怕你,所以故意让他到这里来,白日里又撩拨我,好使他听见你我欢好,是么?”
“是,这又如何?”少年坦荡而答。
“虽然十分刻意,又蠢笨了些,整治一下他,以平心中怒气,倒也够了。”司空凉眯起眼,“而且,叶初程素好凑热闹管闲事,他近日对他上心,自然会来看一眼,如此联系你前日当着他二人说的那些话,想必能将梦简的过去猜个八九不离十。不管他二人关系究竟如何,以他二人的性子,必生嫌隙,再难好好相处,若这缝隙持续撕裂下去,只怕连叶初程南下而来的目的也要告吹。坏人因缘,折人前路,你这心,实在狠毒。”
“人心不过如此,我只是小小利用一下而已。又如何?”
司空凉伸手抚摸他细长柔滑的颈子,笑了一下:“不错,你若做不到这一步,就不是我的小红了。”
章之八:撩拨 终
梦简埋首于柳树慷慨低垂的繁茂枝叶间,大力压住胸口也止不住剧烈的喘息,眼中挣扎愧责之色汹涌交织。
还是逃走了。
……多少次……
江陵看着他从面前逃走,慌不择路。
也听得到他躲进远处树丛,挣扎哽咽。
但,不曾靠近。
月光好得很。似水若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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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有如一生的深吸之后,他睁开双眼。
白衣素服、轻纱遮面的儒雅男子在眼前,淡淡的神色,微蹙的秀眉挑起担忧之色:“你这一梦可长。”
想要轻扯嘴角做出个笑,却扯动全身伤口,不由得神色涣散,虽不明晰,慢慢想明白一些事。
窗外蝉唱声声,拖长了调子,似极了某人漫不经心的慵懒话,以及那之后的无奈悲凉。
已经是这个时候了。
到最后,终究还是,留自己一人,梦里梦外。
却道天凉好个秋。
这一生,算罢。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