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狐狸仅是淡淡一笑:
“因为那人是你。”
“可,不值得……你不值得。”白衣公子垂眼,忽然溢满胸臆的酸涩让他近乎不能言。“曲聆水……不过是个不被希望的存在而已。”
闻言,凤陵王爷却并未打断他。曲聆水梦靥里流露的表情令他不安,可偷听得来的答案又太少。因此,他想要听他亲口说。
即使,那等同于撕开结痂的疤。
明知过于残忍,他却执意而为。身为凤陵王者的掌控欲与自私性,在这一刻展露无疑。
“母亲一直不太喜欢我,即使我做的再好,她也……从未对我笑过。父亲一向忙于公务,能见到父亲的机会恐怕只有我病的神志不清的时候。孩时的记忆里,会对我笑的便也只有姐姐了。可那夜,她说……”
“她恨我。虽不明白为什么,我却知道对于这个家来说,或许曲聆水只是个多余的存在。”
“我常想,夺取一个人的性命究竟该是不该?我并非神,却总是要做出予人生死的决定。三年前,再一次让我做这样的选择……她的另一个儿女,我亲手给了死。”
“因为我亲眼看见,十四年前我所救的那对孪生兄弟,没有父母甚至不被祖父母所期望……没有亲人,有的只是不符于他们那个年龄的杀戮。”
“凤流殇你说,即使活着不悲期望,也还是要活下去么?”不等他答,他又接着说:“那时,我毫不犹豫的选择杀典儿。”
雪衣公子忽然有些像任性的孩子,他微微皱着眉:“凤流殇,母亲一直不喜欢我呢。曲聆水也许不要在,会比较好吧……”
“胡说。”一旁的凤陵王爷忽然出声。
忽然被打断,雪衣公子睁眼看着狐狸被月光啄的线条极精致的面容,微微怔愣。
狐狸说:“小聆不在的话,本王该有多寂寞。”
毫无掩饰。
一愣之后,曲聆水叹:“凤王,这世间红粉万千……”
“可唯有小聆你,方是本王知音。”
知音。
——再度确认一般。是,知音。
半晌寂静之后。
白衣公子背对他和衣卧下:
“……睡罢。”
窗外,雨疏更漏。
……
“小聆。”
“……”
“小聆,小聆?”那人唤了许久,有些沮丧:“小聆你睡了么?”
“……”
背后传来一阵意料窸窣的声响,他故意不去理会。即使不曾看见,也能明显感到身后袭来的热量以及喷洒在他颈侧的热度。
白衣的公子猛然僵住,细瘦的指擭住衣领。
一动不敢动。
“小聆……”
那人又唤,耳侧喷洒的热度又近一分。像是下一秒,便会有所碰触。
他想做什么?!
曲聆水惊愕,正欲起身,却在听见耳侧传来狐狸略显哀伤的声音后,停止所有举动。
“小聆……曲相爷其实是爱曲夫人的。”
他一愣,继续安静的听。
“如若不爱,那火场他便大可以抛弃妻子逃出来。而不是……一起殉于火海。”
“小聆……”他又唤,就像这三个字里有几生几世的依恋。
“本王该,拿你怎么办?”
他僵住了身子没能缓下来,心中却恼。本以为知己相待,他这样哀伤的语气到底算什么?
凤流殇,你究竟想如何——
!
耳侧热度又近,似乎有什么真相呼之欲出。
他屏息。
像是无力抵抗,等着最后的宰割一般。
“小聆,我究竟该……拿你怎么办?”
然而只这一句,最后身后不过几寸的狐狸却退开。
却不知,身前人蓦地睁眼。
那双瞳子,倘若那时凤流殇再进一步,再逼他一分。便可看到,白衣公子清冽瞳子在那瞬间,突现其中波澜的情愫。或许后来,便也不会再那么辛苦。
只是,如果的结局还是如果。
他未靠近,他也未回身。
平稳的呼吸渐渐响起,夜虫嘶鸣。
二人却再无心能眠。
大片月华洒在他眼前的锦缎上,白衣也能晕出暗色的阴影。被阴翳已久的眼,在清冽月光刺激的刺激下瞬间阖上。
这夜,两人背对而卧——
一夜无眠。
第十二章
偏远小镇的闲散日子,逐渐将那一夜的不快淡去。
狐狸以散心之名行不轨之实,拉着曲聆水踏山游湖不亦乐乎。而经过多日休整的雪衣公子,显然面色好了许多。
自那夜暧昧不清之后,二人之间像是什么也不曾发生一般。
他不说,他便也不提。
一夜无眠的后果便是——
翌日对着彼此微微泛青的眼下,干咳一声心照不宣。
如那夜凤陵王爷意义不明的一声喟叹,那次暧昧不清却与三年之前的带了分调笑不尽相同的对话,在彼此心中激起一阵涟漪,归于平静之后却再无回答。
而多年以后曾被称为帝国双璧的二人,不论是在逆境中或是相守时,总是不禁要想如若在最初的最初,不是有那么多的顾虑。是否在后来,便不会如此辛苦。
就不会有……后来的诸多遗憾。
然而,这些都是后话了。
是夜。
几乎把锁门习惯抛弃了的雪衣公子正和衣闭目养神,一截腕骨轻搭上案几,鬓发轻垂唇微抿,乍看竟似毫无防备。
月华倾天,勾出如玉颊上七分俊逸三分温润。甚至,连眉宇间的幽柔都似掺了分妩媚。
一声轻响,伴着轻掩门扉之声。
假寐中的雪衣公子未动,心下暗叹知今夜狐狸又来叨扰了。
对着接连几夜都出现在自己房内的凤陵狐狸,雪衣公子的忍耐可谓日益精进。
当然,关于付两份房钱只住一间房。天天夜里失踪,然后必定出现在某人房中的凤陵王爷,官方解释是把酒话知音,人生何其乐哉。
“小聆,虽不及你的霏雨桃花,但也还算不错。方才本王下楼时店老板送的,可要试试?”
晃晃手中古香古色的坛子,狐狸一脸讨好。知他曲聆水素来爱酒定也不会放过此等机会,狐狸口气甚是笃定。
“徐掌柜?”白衣公子闻言抬眼一掠,显然对狐狸的话有所顾忌。“如此陈酿,徐掌柜会不留与自己与夫人享用,而慷慨相赠?”
这浮云客栈的店老板他又不是未见过,典型的唯利是图的宵小之辈。这三更半夜,无缘无故给你凤王送酒做甚?难道是贪图你凤陵王貌美如花不成?
即使是,也只怕不是店老板,而是老板娘吧?
“凤王此时不是该在楼下与老板娘花前月下么?为何会在这?如此岂不是辜负了佳人赠酒的心意?”
那风情万种的老板娘煞是泼辣爽快,即使年近三十有余,也还是颇有风韵。衣着颇为开放,对着过往住店的年轻公子频频暗送秋波,连自家丈夫都管不住。
这回,更是明目张胆的盯上了这对来自首富凤陵郡的年轻公子哥。日常处处照顾,便是一样的菜色也定会比他人好上许多。
且平日里,对着白衣公子尤其殷勤些。
为此,受惯了女子恋慕的狐狸甚是不解。当然此等问题,他凤陵王也定不会傻到和曲聆水说。
只是偶尔阴魂不散的凤陵王爷总会特别巧合的出现,故意打断风骚老板娘对雪衣公子的殷勤邀请,或是拦下老板娘来历可疑的赠品。甚至……不惜出卖色相。(汗颜)
老板娘久经情场,自然精明得很。见那白衣的公子虽雍容有度也甚是有礼,却总不动声色间退避三舍,心下便已明白。
本是想看中那不经情场的青涩,不想却屡次碰壁之后的老板娘,不得不转移目标把殷勤劲儿往狐狸身上使。
综上,皮相好就是处处吃香不是?
“哈……”狐狸对某人的了如指掌彻底汗颜。干笑两声,凤流殇一掌拍开了坛上封泥。
瞬时一阵酒香四溢,香冽沁脾,怕是封了有些年头的老酒。
“听说是埋了三十年的女儿红呢。”
“三十六年。”白衣公子不置可否,淡淡一言:“恐怕,这是老板娘的父亲自女儿出生那日起便埋下了的嫁妆。”
言毕,曲聆水抬眼轻瞥了狐狸一眼。其间意义分外明显:你竟也过意的去?
刻意忽略那眼神蔑视,狐狸忙将小镇的粗制杯子装满递与白衣公子,干笑连连之余,不忘为自己辩解:“小聆差矣,本王正是为了大家考虑。试想若是不接,本王岂不是辜负了老板娘一翻好意?”
好一番歪理!
白衣公子白眼一翻,不置可否。
腕轻抬,举杯饮尽。曲聆水轻抚杯壁,叹:“好酒。”
闻言,狐狸一脸得逞:那可不?
否则,岂不冤枉了他堂堂凤陵王爷出卖色相?
白衣公子眉目流转,清冽尤胜酒香。
仅是看着,便已觉微醺。
凤陵王爷垂目,以唇触酒,忽低笑:真好……
什么?
他闻言诧异向他。
狐狸凤目流韵,笑意却不分明:“还好二十一年前,小聆来到这世间。还好十四年前,曲家灭门小聆你活了下来。真的,小聆还在……真好。”
“……”他一愣,抚杯的指微微收紧。
“本王一直很庆幸,三年之前,动用了萧彧这条暗线。”凤流殇忽倾身过来,遮蔽月华瞬间暗无天日:“若非那时这么做了,本王怕是要悔一辈子。”
“这世间如此寂寞……唯有小聆,可与本王比肩。”
“……”
“本王,只承认你。”
足以遮蔽月华的强大羽翼,以他凤陵郡王尊崇的身份,是否也足以庇佑心爱之人?是否也足以,得到世间一切?
凤陵王低魅的嗓音在酒香中萦绕。
醉的,又何止是他?
“还好,你在……”
第十三章
“还好……有你在。”
近若咫尺的距离,狐狸蓦地停下。
那双凤眼斜斜掠起的弧度里,因盈了月华而光华流转。
被遮蔽的清冽的辉,滤去清冷,隐约在白衣公子的素白锦缎上氤氲出浅淡的暗色。
在暧昧的夜色中,滋生表皮下的蠢蠢欲动。
他不动不惊,淡笑:我在。
眉目间清冽,不带半分惶惑。
三年过去,两人交锋狐狸依然是败下阵来的那一个。
凤陵王爷侧身退开去,面容一如月色不明。靠上身后的椅背,举樽轻饮:“是啊。”
酒过半巡的二人皆有些混然。
白衣公子虽颊如冷玉依旧,却不难看出有了几分醉意。
许久未如此月下对饮,狐狸难说不高兴。
“话说,本王还有一事不明。”
曲聆水仅是挑眉:聪明如凤王,还有何事不明?
“当年八皇子弑君,难不成他早已知自己并非崇明亲子?对于过去那段历史,本王亦曾风闻一些……既然宇文饰非是前朝国父苏陌锦之子,小聆为何要帮他?”
闻言,白衣素锦的公子仅是淡淡反问,语气像极了三年前的某人:“记得,有人曾说……这天下,本是有能者居之。凤王,可是忘了?”
“哈……”凤陵王爷哂笑:“本王不曾忘。那时,亦是小聆说的,单凭本王这一句便可诛灭九族。”
他淡淡反驳:“八皇子继位,自是比善太子好上许多。这三年政绩,凤王也该是看在眼里的罢?”
凤流殇不禁一笑:“可若依本王说,若是有朝本王君临天下,定是不比他差上半分。”
他摇头:“那凤王三年之前便该趁火打劫,倾覆朝歌。又为何帮曲某?何不用兵自立独享这天下?”
“二者可以相提并论?”狐狸蹙眉,心下判断这是陷阱试探亦或是酒兴玩笑。
他挑眉反问:“为何不可。”
“……”凤流殇被问得一语凝噎,苦笑:“小聆你真是……不懂?”
他眉目不改。
狐狸道:“世人皆说公子聆水善解人意,却不料是如此糊涂……”
“不是凤王说,人世之事不过悲欢离合戏一场?”他笑意模糊:“既是如戏,便也难得糊涂。”
凤陵王爷却道:“你要天下,你要责任,却只独独不肯对自己认真。本王不明,为何在小聆心中……这天下,为何本王坐不得?”
他问:“凤王,这天下……于你是什么?”
“……”像是未料他有此一问,凤流殇语结。
“在曲某眼中,凤王你多了一分王者的霸气,却少了一分狼子野心。这天下于你凤王,在你凤王心中究竟有多少分量?不在乎这天下的王者,你敢保证……决不负天下?”
三年之后的公子聆水愈加淡寞,未曾如三年之前一般反唇相讥,只说:“不错,以凤王的之才,恐要胜过八皇子。不过,这天下如今这时局。凤王只怕……名不正。”
当今帝王仅是被先帝怀疑并非自己的亲子,便毫不犹豫的剥夺的继承大统的权利。连宇文饰非都差点栽在这里头,可见这帝国千百年来所遗留在子民心间的根深蒂固。
而前凤王筝一生未娶之事实,世人皆知。
你凤流殇,又将以何正天下?
然而,狐狸只淡淡一笑:“若本王有意,谁也拦不住。”
曲聆水摇头:“难道只凭你凤流殇一个意愿,便要将天下百姓置于水深火热?”
“不过……”他垂首敛衣:“凤王倒是自负未改。”
凤流殇闻言,侧眼看那白衣公子以指勾发。白衣款款锦绣琳琅,眼底朱砂多情似蛊。他忽笑:“小聆却是风情尤甚当年。”
面对狐狸赤裸裸的调戏,白衣公子面不改色:“凤王过谦了。若非凤王风姿万千,曲某又何能在这偏野小镇喝到如此美酒。”
想不到堂堂凤陵王,竟以色换酒。这坛老酒怕是连主人家都舍不得,就这么供给狐狸了。想想,他都替主人家觉得冤枉。
狐狸委屈反驳:“那也还不是为了小聆?”
莫要扯到曲某身上……他正欲开口反驳。
却见凤流殇垂目一笑:只要有小聆一日,这天下……本王不坐也罢。
他闻言,眉目间幽柔肆溢。心下喟叹:若逢乱世,又岂容的你?
月华如歌,洗练去三千繁华。
只余清辉在那俊美无俦的面容上,拖曳出足以蛊惑世人的弧度。
他未来得及反应,忽见狐狸以指抚唇:嘘……
他讶然。
只瞬间,凤陵王指下使力,饮尽酒液的空杯被暗劲儿掷出,破窗而去。
‘砰’!
窗外一阵枝叶扑朔。
顿时,他惊讶向他。
竟有人?!
未等缓过劲儿来,凤陵王已翻窗追出!
等……!
白衣公子奔至窗前,却隐约只见两道身影融进沉沉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