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打电话让颜邵不要给他汇钱,他其实一点都不缺,他甚至尝试过激将,在电话里朝颜邵吼说你别寄了你这两千块还不够我请女朋友吃一顿饭的,天知道他是他们学校出了名的守身如玉,没有女朋友当然更没有男朋友,连达特茅斯最著名的联欢派对也从来不参加。可是颜邵其实骨子里倔得很,他要做的事情骆星易从来都没有能拦住过。就好像当年被他扔掉的那些衣服鞋子。他的同学听说了颜邵,便建议骆星易在美国买一些维生素补品之类的寄回去,骆星易照做了,但是后来接到颜邵的电话,说这些东西他吃不了,让他别再浪费了。
骆星易不信他吃不了,就算是胃不好,也没有吃不了维生素的道理啊。可是他知道颜邵既然那么说了,就肯定是不会吃的,所以这条路也断了。
骆星易坐在饭桌边上胡思乱想,直到颜邵从浴室出来,他看见他换上了睡袍,头发还湿着,才意识到已经过了有近一刻钟。他想起来颜邵今天已经洗过澡了,便问:“怎么又洗了?”
“头痒。”
颜邵简略地回答。他拉开椅子,合拢了睡袍坐下,正要动筷子的时候被骆星易拦住了。
“都冷了。我去重新盛。”
他拿着颜邵那碗粥走进厨房,把粥倒在垃圾桶里,碗则扔进水斗里泡着。从洗碗机里拿了一个干净的小碗,重新盛了一碗热粥。做着这些事的时候,一边还忍不住扬声道:“别穿睡袍,晚上还蛮冷的。”
颜邵赖在椅子上,回道:“就睡了么。”
骆星易知道他其实只是不想动,于是从厨房出来的时候便顺手开了空调,一边还说:“一会帮你吹头发,湿着睡又要感冒了。”
他把那碗粥放在颜邵面前,两人围着饭桌面对面坐着,骆星易用自己的筷子割了半筷腐乳给颜邵,然后自己呼噜呼噜地喝了几口粥,再抬起头来看着颜邵懒洋洋的动作,吃个粥比吃饭还正经。颜邵喝粥从来都是用筷子的,遇上有料的粥,就挑着吃。有时候骆星易做皮蛋瘦肉粥,他就把肉丝一根根地捡出来先吃掉,然后捧着碗慢慢吮,白粥和着皮蛋一起吸进嘴里,还要用牙齿嚼。
骆星易看着他慢吞吞的动作,知道他其实不怎么想吃,全是被自己逼着,才肯动几下筷子。他不敢让颜邵空着肚子睡觉,他知道如果晚上不吃点东西,颜邵半夜里肯定睡不安稳,何况他今天还没有吃中饭。
骆星易喝完一碗粥,又盛了一碗,这次喝得慢了一些。突然想起了什么,眉毛一挑,问道:“工作辞了么?”
颜邵没有做声,抬眼看了看他,然后又低下头去用筷子吃粥。
骆星易无奈道:“阿叔,别去做了,一个月才两千多块钱……家里又不缺钱,你不用去上班的。”他一边说一边想,这哪是上班呀,简直就是个打工仔,每天朝九晚五地坐在电脑前面,看一天的屏幕也就拿这么点钱,有时候还要加班,比骆星易回家还晚。
颜邵还是没有说话。
骆星易有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感觉。他不是第一次领教颜邵的倔强,偏偏还拿他没办法。颜邵太吃得住他了,只要一沉默,骆星易就拿他没辙了。
打不得骂不得的,好声好气说话也不听,还能怎么办?
于是这次骆星易依旧没有成功。
第三章
颜邵第一次打骆星易,是在他高一的时候。
骆星易成绩很好,考到了全市第一的高中,最好的班级。所谓的最好,就是说,里面的人,要么成绩是最好的,要么背景是最好的。
骆星易交了一些朋友。他和他们一起去酒吧,他们还是未成年,可是没人敢拦他们,因为他们其中一个人是这家酒吧的老板的儿子。其实那间酒吧很正规,格调也不错,里面都是一些白领,有男有女,吧台前还零散地坐了几个人,正在和调酒师说话。
调酒师是颜邵。
骆星易惊讶地看着他,他同学见他不走,问他怎么了,他指着颜邵说:“那是我阿叔。”
然后他同学说:“啊?你认识他啊?他很有名气啊,长得好看,调的酒也好,我爸说很多客人都是冲着他来的。”
骆星易没有说话。他其实不是没有想过他们的生活费的来源,可是颜邵从来都没有跟他说过,他从来都没有想到过颜邵竟然是靠打零工。
他同学还在那边继续说着,“不过他只肯白天做啊,下午一点开门,他只做到四点,大牌得要死。竟然还有人逃班来找他,你说这种人贱不贱?”
骆星易瞥了一眼他同学,冷道:“你说谁贱?”
他声音不大,但是气势十足。那人被他吓到了,连忙解释道:“不是说他不是说他,你阿叔当然是好的。”
骆星易不再理他,转过头去继续看颜邵。颜邵依旧是白衬衫,腰部以下遮掩在吧台里,看不见,但是骆星易觉得他一定还是穿着牛仔裤,还有那双运动鞋。这个时候坐在吧台边的一个女人朝颜邵伸出手,似乎是想要摸他的脸,骆星易冷哼一声,几步冲上前去,拽着那个女人的手,一使劲,愣把他从椅子上摔到地上。
事情最后闹到老板出面才得以解决,回去的时候骆星易乖乖地跟在颜邵身后,半边脸颊红肿着,是颜邵在那个女人面前打的,很清脆的一个耳光,打得骆星易偏过头,半晌说不出一个字。颜邵还向那个女人道歉,这让骆星易很不爽,但是当他听到颜邵向他老板辞职的时候,他却忍不住笑了。
这是骆星易唯一的一次逃课经历。
骆星易没有办法让颜邵搬家,但是对于颜邵上班的事,他并不是完全没办法。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林骅就跑来跟他邀功,喜滋滋地报告说“事儿成了。”
骆星易有种他在摇尾巴的错觉。林骅和他同龄,真正算起来还比他大三个月,但是人不高,又瘦,不说话的时候看上去就像是文静的白面小生一个。
但是这人其实很有爆发力。
骆星易想,他知道林骅练空手道,在大学的时候就已经是黑带了,打起人来毫不含糊。尽管看上去瘦,但是其实一点都不弱。
和颜邵完全不是一个类型。
所以骆星易听到林骅说事儿成了,便很高兴,隐隐笑着,点了点头。
于是林骅又开始唠叨:“哎呀老大,我跟你说,这次的老板很难对付的嘞。我让他把颜叔辞退,给他两万块丫还不肯。说什么颜叔这样的勤恳还不多话的打字员很难找到的咯,话多得要死。”
骆星易笑了,插了一句:“比你还多?”
“这个不一样的好伐老大。这个人不识趣啊,话那么多还不是想多要点钱。现在找工作的人那么多,一个打字员还找不到人代替了?”
林骅BALABALA地说着他是怎么样威胁人家老板的,骆星易饶有兴致地听着,他知道林骅向来喜欢夸大,这事儿他早已经不是第一次干了,还能被别人牵着鼻子走么?
但是他心情好,他想着等这次颜邵被辞退之后就让他别去找工作了,找什么工作呀自己累着自己。他养了他那么多年,现在该他养他了。
骆星易的算盘打得很好。
他没有办法让颜邵自己放弃工作,那就只能从其他方面下手。颜邵找的一般都是一些零散的小工,没多少技术含量的那种,基本上谁都能替代。找到颜邵的老板,恩威并施一下,很容易就能达到目的。唯一的缺陷是颜邵总是很快就又能找到新工作,这其实也正常,颜邵没念过大学,但是他对工作的要求很低,一个月一千块的活也肯做。骆星易甚至觉得如果不是因为颜邵身体不行,他指不定会去跟农民工抢活计。
他一开始是瞒着颜邵,在背后做这种手脚的,但是次数多了,他怀疑颜邵多少也能知道一些。但是他不怕,他甚至隐隐期待着颜邵揭穿他,这样他就能光明正大地跟颜邵说别去干活了,在家里把身体养养好。颜邵已经不年轻了,收养他的时候就已经二十多了……
二十多少来着?
骆星易不知道。关于颜邵,他所知甚少,颜邵很少跟他说起这些,至今为止颜邵对于骆星易来说依旧是个谜。
林骅胡扯了半天,终于结束了他的长篇发言,最后总结了一句:“老大你对颜叔那么好,你说他为啥就偏要和你对着干呢?上班有什么好的,累死累活还赚不了几个钱。”他突发奇想,“哎,老大,你说颜叔是不是特别没有安全感啊?他是不是怕你不养他?也难怪啊,现在社会上那么多亲生子女还不养爹妈的,何况颜叔只是收养你……”
骆星易突然就冷了脸,发作道:“谁许你叫他叔的?”
林骅愣住了,心想我从来都是这么叫的啊,怎么今天突然触了逆鳞了?他知道肯定是之前的那段话里有什么内容刺激到骆星易了,但是他什么也没问,只笑着打哈哈,说了几件其他的关于工作的事,找了个借口,忙不迭地溜了。
骆星易到家的时候,没在窗前看见颜邵,他愣了愣,把手里的包扔在饭桌上,转身拐进了卧室。
果然看见颜邵又在睡。
看见颜邵之后他放心了些,随即又蹙眉,放轻脚步去了趟厨房,看见中午给颜邵留的饭菜还是没有动过,就有些忍不住要发火。尽管如此,他回卧室的脚步依旧很轻,甚至连叫颜邵起床的声音也不大,但是他叫了几次,颜邵都没有动静。
骆星易这才感觉到不对劲。
颜邵的睡相很好,通常躺着就是躺着了,很少翻身,一直到醒都是刚睡下去的样子。可是现在颜邵显然睡得并不安稳,他侧躺着,背对着骆星易。从骆星易的角度看过去,颜邵就像是一只猫一般地,把自己蜷成一团儿,白衬衫被他捏得有些皱,松垮垮地搭在身上。
骆星易有些慌神,他又叫了几声,但是颜邵依旧没有反应,这不正常,颜邵睡眠一直不深,很容易叫起。他伸出手去,搭在颜邵的额头上,一边又唤了几声。
指尖触感一片滑腻。
他蹙眉,另一只手搭上颜邵的肩膀,把人翻过身来,这才看见颜邵的脸。颜邵面色白的不像话,脸上、头颈上全是冷汗,刘海也已经湿了一大半。
骆星易这才反应过来,颜邵并不是在睡觉,只是痛得昏了过去。
他手忙脚乱,颤抖着摸出手机想打112,电话通了又想起来小区路太窄,救护车未必进得来。于是又挂了电话,在橱里找了一件黑色的长大衣。这是骆星易自己的衣服,颜邵身形比他略小些,骆星易用那件衣服正好能把颜邵整个都包裹住。
然后他发现颜邵那么轻,抱在怀里才发现他简直是瘦骨嶙峋,一个将近一米八的男人,抱起来竟然都不怎么费力,这太不正常了。
骆星易没忍住心疼,但是他动作很迅速,他调整了一下颜邵的动作,把颜邵光裸的脚也包在大衣里,让颜邵的头搁在自己肩膀上,然后穿着拖鞋就冲了出去。
车库太远,骆星易在小区门口拦了车,冲司机喊:“去医院。”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着他,问:“哪个医院呀?”
骆星易飞快地想了一下,离这里最近的是中心医院,但是他不放心,颜邵都已经没意识了,就怕拖,万一小医院看不了,再换大医院,这时间可就耽搁地长了。于是他朝司机道:“去新华医院。”那不是全市最好的医院,但是在相对还不错的医院里来说,这是离这里最近的一家。说完之后他还不放心,又朝司机说:“开快点,多付你钱。”
司机听了这话挺开心,翻下计价表,乐呵呵地上路了。
然后骆星易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包扔在家里了,钱包在里面,没带出来。
幸好手机顺手就扔进裤兜里,他长舒了一口气,安慰自己说没事的,要镇定,一边摸出手机,给林骅打电话。
“林骅,带上钱包,到新华医院门口等我。”电话很快就通了,他听见林骅懒洋洋的声音,连寒暄都没有,直接就用命令一般的语气朝他喊。
那边愣了一下,“啊,老大,现在下班了啊。”
“废话!”
“啊不对不对,不是这个意思啊老大。我是说。我今天晚上有约会的啊,我和我女朋友一个月前就约好了!”
“算你加班费。”
“老大你不能这样啊,我会被骂的!老大,您碰上车祸了吗?哎不对,您还能打电话啊,您没事?难道是颜叔?”林骅在电话里依旧很话痨。
骆星易实在没这个心情陪他墨迹,冷道:“三倍!”
那边又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骆星易是在说三倍加班费,便又道:“老大老大,这个不是钱的问题!我如果今天不去,我会被甩的啊!老大,这个女人我谈了很久了,家长都见过了!老大您不能这样棒打鸳鸯……”
骆星易打断他,怒吼道:“五倍!”
林骅不吭声了。似乎是在犹豫,但是他最终还是屈服在骆星易的淫|威之下,他知道如果他再辩解估计他老板就要炸了。女朋友是很重要没错,但是工作也很重要,现在这种经济危机下,他可一点都不想被辞。老板的逆鳞摸不得,何况他今天已经摸过一次了。
骆星易跟林骅交代了具体在哪里哪里等他,他没办法付车钱,不然现在就让林骅先去挂号了,这样会更快一些。
他挂了电话,司机在前面等红灯,朝他调侃道:“这是你哥?你们感情不错啊。他怎么了?发寒热么?”
骆星易懒得解释,“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那司机看他脸色,也就不再自找没趣。
第四章
骆星易第一次陪颜邵住院,是在他十一岁的时候。
那个时候颜邵才领养他一年多几个月,但是骆星易懂事,而且早熟,很早就已经认同了颜邵作为一个亲人的存在。
那天晚上他留在学校里出黑板报,到家比平时晚很多。那时候正好是冬天,骆星易记得很清楚,他在学校门口买了两块钱的香酥鸡,一路吃一路走回家。颜邵平时从不允许他吃这些,可是他饿了,晚饭没吃,而且又冷,实在忍不住。
他一面想着要怎么跟颜邵解释,一面敲门,里面没反应。骆星易以为颜邵在加班,便自己从包里掏钥匙,踮脚开门。
然后他就看见了倒在客厅地板上的颜邵。
事后回想,骆星易自己都很佩服自己当时的镇定,他敲了邻居家的门,请人帮忙,把颜邵送去医院。他用颜邵的钥匙开橱门拿钱,颜邵从来不把钱存银行,现金全都放在家里。骆星易记得自己拿了很厚一叠钱,不敢放口袋,拉开外套把钱藏在胸口,临出门时还没有忘记锁门。
那个时候隔壁邻居家的女儿才十九岁,刚考上大学,她父母负责照看颜邵,她就陪着骆星易去付钱拿药。骆星易不肯把钱给她,坚持要自己付,他那个时候人小鬼大,孤儿院长大的性情有些奇怪,除了颜邵很少跟人亲近。那个姑娘也没有勉强他,艰难地抱着他让他自己掏钱结账,骆星易记得那个时候自己穿着很厚的棉袄棉裤,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颜邵都很难抱得动他。
骆星易一直都很感谢那家邻居,可惜他在美国读大学的时候那家人家就移民瑞士了,自此就断了联络。
直到骆星易把颜邵抱着放到病床上安顿好,看着护士给颜邵扎针,他依旧有些后怕。
颜邵这次的情况有些严重,胃出血,照医生的话来说是“差点就又穿孔了”。
“你们是怎么搞的,这种有胃穿孔病史的病人,怎么能让他喝酒!还不吃饭!想死吗?想死就别来医院了啊。”
医生的语气很冲,骆星易小心地陪着笑脸,说他平时都很注意颜邵的饮食,连冰水都不喝,怎么会让他喝酒呢。
医生用钢笔指着他:“装,装什么装。你们这种人我见得多了。在医院里装得跟新好男人似的,一出医院就胡吃海喝,早晚自己折腾死自己!他现在这种情况,明显就是喝了酒受刺激了!”